“穆洛谢过商剑子援手。”
穆洛微微扬手, 勉强做了一个感激的手势。
他不止是断了一臂那么简单, 强行跨入半步超脱是有代价的。铸刀之人灌注于金翎刀中力量至烈至阳极具侵略性, 以焚血的方式来换取境界拔升。就这么一会儿的功夫,已耗干体内一半的血气。
然后被梵慧魔罗断去一臂, 情况雪上加霜。
身躯是肉眼可见的惨白,整个人像是用一团白雪揉成。乌黑长发散了满肩,令他苍白的肤色更显触目惊心。
穆洛盘腿坐在地上,脊背隆起, 头颅低垂,喘息急促。长发盖在面上让人看不清神色, 只能听见一串哆哆嗦嗦的骂声。
“阿尔罕,你若再晚一步, 就得给我收尸了。”
“老实说, 你是不是瞧中了老子屁股下的位置,起了谋权篡位之心?”
“篡你娘的位!”阿尔罕竖起眉毛,破口大骂,“你这王当的, 一无女人,二无钱财, 成日跟我们这群丘八住一个窝棚, 连被子都要抢老子的。”
“要怪就怪你这破鸟,你放它送信, 它被半路被一只雌雁勾走。”指着穆洛肩头的海东青道,“若非我半日等不到回信, 心忧你外出寻觅,它还在人巢里作威作福,全然忘了还有信件在身!”
“什么破鸟!那是我儿子,是本王钦定的大雁城太子,你当众辱骂太子,还敢说没有不臣之心?”穆洛反驳。
“哦,难怪它不止一次怠误军机,原是你的种儿。”阿尔罕面无表情,冷冷一句下了定论,“没得救,这从根儿上就已经坏。”
看似口不留情,但他在看到穆洛时,便被他惨状吓得忧心匆匆。此刻见穆洛还有精神同他对骂,应无性命之忧,心里稍稍安定了些。
不过几句话,就让穆洛累得喘气,转头看着肩上的海东青,做了一个威胁的手势:“差点儿被你玩死,你小子欠收拾了。”
海东青有一双琥珀色的眼睛,黑色描过眼眶上挑,被光线一照,眸色泛金,十分锋锐神峻。
大漠鹰王就用这样锋锐的眼神盯了穆洛一会儿,然后扭头,发出如纯洁鸽子般的“咕咕”声。
装了半晌,却不见穆洛教训他,将头扭回。见自家主人身子一晃,猛然栽倒下去。
海东青吓了一跳,扑扇翅膀怕打穆洛面孔,想要令他醒来。
与此同时,丘下的阿尔罕等人也瞧见了这一幕。
“刀戮王!”“穆洛!”“穆兄!”
一阵惊呼过后,众人忍不住上前。
铮————————
刀鸣声缭绕天地,一块青岩被刀风切开,隆隆下坠。尘埃落定,露出大片平滑断面,令阿尔罕等人畏而怯步。
青丘之上,出现许多黑衣杀手,宛如一片黑潮。绝色女人振袍挥袖,曼妙躯体在曦光下变得朦胧,有氤氲雾气笼罩身侧。苍白男子屈膝半蹲,从身后拿出一把铁伞,拧动伞柄,缓缓展开,银色刀叶连缀,熠熠发寒。
煌如金焰的净世斩立于青岩之上,梵慧魔罗掀下染血的墨裘,露出一身红衣如火,只静立于此,便美得威重。
商崔嵬等人被他的威势影响,觉得那并不高大的青丘节节拔高,化为难以攀登的绝峰。
阿尔罕没有见过梵慧魔罗,但只一眼,便明白了对方身份。
有一种人生来便成绝唱,千古难觅,举世无双。
目光投向身陷重围死活不知的穆洛,思量再三,命令大雁城之人停下。策马而上,向御众师抱拳。
“这位大人,我等只想带走我们的首领,无意冒犯。”
梵慧魔罗抬起眼睑,瞥向商崔嵬,淡淡道:“无意冒犯?却不知你身边盟友是否如你一般?”
商崔嵬沉默凝视梵慧魔罗,攥着缰绳的手指缓缓收紧。宽袍阔袖之下,浑身肌肉已如即将拔剑一般紧绷,心中杂念纷乱。
第一个念头便是拔剑斩了这个魔头,为顾师叔报仇!
但瞧见身后的慈航弟子皆如自己一般,握紧刀剑,跃跃欲试,顿时冷静下来。
他们这只队伍是慈航派来大漠的斥候,除了自己一名首席弟子,剩下三十来名剑客是精英弟子与普通弟子混杂。
而对面,除了数量远胜己方的苦海杀手外,有两位部主,以及处于半步超脱巅峰的梵慧魔罗。
因为超脱者天下寥寥,世人难以得见,因而大多只知他们很厉害,却不知有多厉害。
而商崔嵬不同,身为罗浮剑子,与尹剑心、陆念慈及万归心三位半步超脱多有接触,且在琅嬛阁中看过诸多关于师祖天人师的手札,因而对此境界知之甚多。
对于修行之人来说,有两根界限。
一者名为“入微”。入微之下,只能算作武者,入微之上,便是踏入修行,具有一定神异能为。自己、裴戎的人便是这一境界。
令一者便是“超脱”。超脱之上,是真正的超凡入道,能借大道之力,引动天地异象。超脱众生者,更是将身影印刻入大道之中。
超脱,可谓是仙与凡的跨越。
即便他们这边,还有大雁城的三千强兵劲卒,若是梵慧魔罗愿意,乃是反掌可灭。
若是发生冲突,自己等人几无胜算。
而且如今总算与大雁城搭上关系,第一要务是保下刀戮王。
否则苦海本就有陀罗尼支持,再兼刀戮王落入其手,古漠挞便是他们的一言堂。
自己只能率领慈航弟子们尽快退出大漠。
深思熟虑过后,商崔嵬不卑不亢道:“我代诸位师叔向魔罗前辈问好,苦海与我慈航或有一战,但非是此刻。”
“今日,我等只为刀戮王而来,还请前辈高抬贵手。”
谈玄很有文弱策士的自觉,骑着他那匹温顺母马,在队尾溜达。看着周边慈航弟子在商崔嵬服软时,露出不忿之色。他们多是天之骄子,年轻气盛,觉得在宿敌面前露怯,损了师门脸面。只是有剑子镇压不敢造次,不过心里对剑子的软弱多有腹诽。
谈玄摇了摇头,展开折扇,附庸风雅地扇着小风,悠哉想到,这群小孩怕是要吃过大亏,才能理解自家剑子的考量。
“若是我要留他,你待如何?”梵慧魔罗说。
阿尔罕神色变得严峻,铁器摩擦之声响起,无数长刀斜立,身后瞬间出现一片荆棘铁林。商崔嵬抬手,慈航剑客们跟着拔出宝剑,同大雁城站在一处。
虽无一人回答,但其行动已经足够表明他们决绝的态度。
梵慧魔罗叹道:“可惜了。”
商崔嵬与阿尔罕皱眉,不知他在可惜什么。
“可惜裴昭唯一的弟子,将在此地折戟沉沙。”梵慧魔罗振袖负手,朗声一笑,“也可惜大雁城三千男儿,也将埋骨此处。”
两句“可惜”听得阿尔罕头皮发麻,若非迫不得已,他委实不想招惹苦海这群妖魔。没人想要白白送死,更何况此次出门之前,他可是拍着胸脯向大雁城里妇孺们保证,要将儿子、丈夫与父亲平安带回。
进退维谷前,蓦然想起几日前,他手下的马匪报告的事情。再想到貌似苦海之人正在寻找有关摩尼教的消息。打算尝试同苦海交涉一番,以那则情报并一些添头,来换回刀戮王。
“听闻御众师在打听摩尼教,在下这里有一个消息……”
忽然,一支羽箭从自己这边的队伍中射出,快如闪电地射向青丘,直取御众师眉心!
看着箭来,梵慧魔罗纹丝未动。
及至身前一尺之际,一道身影闪至人前,曲指成抓,带着铁爪的手指将箭矢凌空攥住。
独孤挡在御众师面前,凝视手中箭矢,闪着孔雀蓝的幽芒,这箭淬毒!
竟有人敢偷袭御众师!
咔嚓,羽箭被生生捏断,独孤顿时沉下眉目,口中发出短促音节,声音里包含怒火。
漫丘杀手拔出狭刀,将面罩拉起遮于鼻下,只露一双冷漠的眼睛,跃下丘陵,向敌人杀去。
这突如其来的变故,令阿尔罕又惊又怒:“谁他娘射的箭!”
回头瞪视,眼中尽是兄弟们茫然的面孔。
但那箭来得的时机太过巧妙,一箭断绝他们与苦海和平解决的可能。
但此时保命与救人要紧,揪出那个别有用心者的事情以后再说!
“兄弟们,随我杀将过去,救回我王!”阿尔罕看着冲来的苦海杀手,扬刀吼道,“若是得胜,老子豁出家底请你们喝酒,可得把命留到那个时候!”
众人轰然应声,有人大笑:“难得一毛不拔的大统领这般慷慨,为了你那顿酒,老子死活都要爬回去!”
他们哄笑、吆喝,闹闹哄哄的,像是一群乌合之众,然而眼中的杀意与坚定却是丝毫不输给苦海杀手。
天边红日冉冉升起,一片金光脱出山峦照耀草原,就在这一瞬之间,崩腾人流如长河交汇,冲入彼此,一时杀声震天,白刃之上又染血色。
这时,躺在草丛间的穆洛挑起一只眼皮,蓝色的眼珠左右四扫。眼神清明,没一点儿晕厥后苏醒的茫然。
瞧见一个毛绒绒的屁股挡在眼前,他皱起眉头,吸一口气,向着海东青的屁股吹了一口。
海东青受惊地扑闪几下翅膀,差点儿没飞起来。扭头看见自家主人“转醒”,惊喜地咕咕直叫。
“咕什么咕,能有点鹰王的尊严吗?”穆洛轻声骂道,想要笑上一笑,奈何伤势沉重,连拉扯嘴角都觉得费力。手指动弹几下,将海东青微微拨开,“让开,别挡我视野。”
目光扫过四面,周边空旷无人,本来围着自己的杀手全都投入到丘下的厮杀。抬起染血之手按在地上,扒拉着草叶,谨慎而艰难地将自己身体横挪一点,目光巡视着寻找陀罗尼。
终于,他在十来名杀手身后,瞧见了那人的侧脸。
苦海行事足够小心,即便双方交战,依旧不忘给陀罗尼安排守卫,以免中了调虎离山。
穆洛盯着那道背影,眼底慢慢浮现一抹决绝。
然后他口中轻嘘,招呼海东青看向自己。颤抖着抬手,用食指指了指落在不远处的一副长弓和箭筒,又指了指自己。
轻声道:“将那副弓与箭带给我。”
如是做了三次,海东青展开雪白羽翼就要飞去,然后被穆洛抓住爪子。手掌下按,叫它莫要引人注意。见这傻鸟实在看不懂,只好两指交叉点于草地上,模仿人行走的动作。
海东青这才明白,敛起翅膀,像只在后院溜达啄食的公鸡,慢慢向长弓走去。
穆洛松了一口气,面上泛起潮红,一口鲜血梗在喉间,又硬是被咽了下去。蜷曲伏在地上,颤抖了一会儿。
抬头望向丘下。血雾漫起,尸体倒下,有苦海杀手,也有大雁城的男儿。
他缓缓咬紧了牙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