茶楼寂静, 唯有碎片落在地上的声音。
梵慧魔罗目光朦胧地看着裴戎, 手指把玩着茶杯, 唇畔笑意似有似无。而谈玄低头不语,面孔被垂坠的墨发掩住, 瞧不出是否对朋友长久的欺骗感到愧悔。
但令人惊讶地是,裴戎没有动手,只看着满手碎瓷,怔怔出神。
他早该瞧出谈玄的古怪。
慈航能想到往苦海塞卧底, 身为魔道的苦海又怎会高风亮节,不对慈航下黑手?
况且, 璇玑云阁与慈航道场的密切关系天下皆知,纵使谈玄“已被逐出师门”, 但身上曾有鲜明的慈航烙印, 怎会那般容易得到梵慧魔罗的接纳?
甚至让他作为半个主角,参与长泰之战,争夺道器?
裴戎是个敏锐的人,且对梵慧魔罗万分了解, 不该察觉不到这些疑点。
只是在白玉京那座寂寞孤独的深宅里,谈玄是出现在他眼前的第一个同龄人, 是他的青梅竹马, 也是他这辈子第一个朋友。
第一,无论是哪一个“第一”, 对于人们来说,都有极特别的意义。
因而, 他对“第一个朋友”的信赖,全心全意,不掺杂一丝疑虑。
抖落手中的碎片粉末,裴戎流露一抹苦笑。
他被这种信赖蒙蔽了双眼,竟让苦海命主在他眼皮子底下大摇大摆行事而不自知。
同时,谈玄表明身份,也解开了裴戎心底的一道疑问。
为何御众师好似一直对自己的身份心知肚明?
有谈玄这个眼线在,自己的卧底任务打从一开始就暴露了吧。
收回神思,裴戎转目凝视谈玄。
光线从身侧的窗棂照入,为他的眼睛镶出一道金褐,而瞳仁中沉淀出深邃的黑,俊美的面孔平静自若。
谈玄终于维持不住微笑,眼底流露出淡淡的苦涩。
他这人聪明绝顶,仅从裴戎的一个眼神,便已明白。两人之间,因“欺骗”二字划一道沟壑,非是插科打诨能够糊弄。
但他没有解释什么。
这里人人都有几重身份,某方的卧底,某位的下属,某人的朋友……平时,他们都能将这些身份扮演合度,但一到关键时刻,便需要在这些身份中做出选择。
而谈玄口风甚紧,直到今日方才揭露实情,已足够说明他将命主身份的重要性,放在裴戎挚友身份之上。
若非裴戎与李红尘宿命已缠成乱麻,仿佛并蒂莲花,无法分割。
说不定,谈玄会隐瞒到最后,不吐露半个字句。
“将你带回的东西,呈上来罢。”
低沉、柔和的声音回荡茶楼间,将两人惊醒,解了冷场。
裴戎转目看着御众师,心中又生疑问。
他知晓魔罗的趣味所在,如做戏一般,垂顾众生的挣扎与苦厄。这出挚友反目的戏码应是御众师乐于欣赏的戏码,然此刻人手托颌下,看着探入窗内的一枝红枫,显得心不在焉,意兴阑珊。
谈玄温声应喏,从怀中摸出一叠古旧手稿,双手捧着,恭敬献给尊主。
梵慧魔罗抬手接过,展开。
纸张甚薄,光线照来,仿佛穿透一片蝉翼,裴戎从背面能将载录的内容瞧个分明。
当头是三句偈语——
如有得住彼国者,究竟普会无忧愁。
处所庄严皆清净,诸恶不净彼元无;
快乐充遍常宽泰,言有相陵无是处。
裴戎觉得有些熟悉,一时想不起哪里见过。
不待他深思,梵慧魔罗便将手稿放下,并从袖中抽出一封书册。翻开一页,与手稿并排而放,转向裴戎。(该书册出自102章)
只见书册开端,同样三句偈语——
光明普遍皆清净,常乐寂灭无动诅;
彼受欢乐无烦恼,若言有苦无是处。
常受快乐光明中,若言有病无是处。
六句偈语相连,严丝合缝,玄妙不凡。
裴戎看罢:“这六句是一体的?”
梵慧魔罗斜倚,形容慵散,从冠中落出的墨发如水一般流泻于桌面。放下屈在颊边的手指,点于偈文中的“明”字。
“摩尼明尊所书《叹明界文》,你可记下常诵,有清净神魂,镇压魔念的好处。”
“我从摩尼遗孤处搜罗来的这本,只是摩尼经典《下部赞》的上册,记载了圣火由来及涅槃的时间。”
指尖滑离书册,点在谈玄所献手稿处。
“而这一本,是《下部赞》余篇,载有点燃圣火的薪柴、火引与祭典。”
裴戎匆匆扫了一眼《下部赞》余篇,没有深入阅览,因为他心中还有更重要的疑问。
一指谈玄:“他在慈航卧底的任务,是为了这个?”
“可是,你如何知晓余篇在慈航手里?”
梵慧魔罗被日光晒得和煦温暖,长眸微敛,懒倦道:“此事要从摩尼遗孤被我捕猎到手说起。”
“摩尼遗众的落魄出乎我所料,不但保存的典籍残缺,且个个能为低微,小猫两三只而已,全然没有一派大教的底蕴。”
他睫羽低垂,侧脸娴美,手握文稿,一面阅读《下部赞》全篇,一面为裴戎梳理思路。
“我深感疑惑,消失的典籍是在战火中焚毁,还是有人趁火打劫,将之夺去?”
裴戎略一思忖,道:“看那群遗民对于摩尼教的疯狂崇拜,怕是会做到经在人在,经亡人亡。而且他们曾将部分典籍带走,说明未有玉石俱焚的想法。”
“何况摩尼教的价值不在地盘,而在他们的典籍、功法、宝兵等底蕴,敌人将之毁掉的可能性不大。”
裴戎又生疑虑:“可若说是谁趁火打劫。”
“须弥山与萨托王朝,两者是直接导致摩尼教灭亡的罪魁祸首,哪个可能性不比慈航道场大?”
梵慧魔罗翻过一页,一一驳斥。
“首先,非是萨托。萨托王朝两世而亡,消失得没有溅起一点水花。若得到摩尼典籍,再倾举国之力,怎会培养不出一名高手,挽大厦之将倾?”
“至于须弥山……确实,真相被时光湮灭,诸多史料已不可考。而我那时才刚转生,尚是一尊泥菩萨,何来精力顾及他人是非。”
“然而。”梵慧魔罗吐露一个转折,手指轻掸泛黄的纸页,朗笑道:“别忘了我们谈命主师出何门。”
“璇玑云阁,那里可是盛产策士、命师与史官的地方。”
谈玄见裴戎提及自己时,正眼不瞧,名字不叫,只随手一指了事。
明白此刻裴刺主虽看似沉着冷静,实际压着火气。
识相地眼观鼻,鼻观心,坐在边儿上,当副壁画。
此刻被御众师点名,只好顶着裴戎刀目,向御众师谦虚微笑。
梵慧魔罗道:“璇玑云阁,是山南子那孩子的道统……哦,今日该称一声太上苍阁主。”
“当初,他明哲保身,向江轻雪臣服,怕是没有想到,自己站对了队伍,却落得一个不尴不尬的下场。”
“李红尘在世时,他是道君亲传,身份高贵,地位超然。而江轻雪掌权后,他立刻在慈航失去了身份与地位。为了栖身建立璇玑云阁,只能做一些辅佐、修史、算命的事情。被江轻雪禁锢了武力的发展,永远不可能与他的慈航争锋。”
“不过,倒也方便了我。”梵慧魔罗再翻一页,淡淡道,“有太上苍在,璇玑云阁是他江轻雪的藏书楼。而有谈玄在,璇玑云阁同样也是我的石渠阁。”
“璇玑云阁作为天下史料最为齐全的地方,对于摩尼覆灭一事,有所记载。”
梵慧魔罗看罢经文,覆手合上手稿,转眸望向裴戎,念出一段史录。
“大商初立,重道抑佛,须弥世尊避驱于北,为传道统,率三万佛子出玉门关,点胡化佛。与摩尼战于幕南,明尊败亡。须弥世尊于摩尼旧址,立婆娑净宗,然为神人阻,论法十日,惜败,退回中原。”
“然为神人阻。”裴戎喃喃自语,陷入深思。
世人所言摩尼覆灭,只有前段,而没有后段。足见这位“神人”神通广大,只手遮天。硬生生将自己插手之事,从摩尼覆灭的历史中抹去。
“江轻雪确实当得‘神人’之称,但这条线索太过模糊,不能算作实证。”
梵慧魔罗颔首:“不错,仅仅是猜测。”
“但有了猜测,便有了方向。至于如何证实,便靠我们的崇光公子。”
谈玄再一次被拎出来,只觉得尊主左一声“谈命主”,右一句“崇光公子”唤得他心肝儿发颤。
感觉身旁有邃黑目光投来,没敢回看,像个腼腆小姐似的,身不动,目不抬,略一拱手,强作从容。
“玄也没花多少功夫,就是遵照大人的指示,以‘接引众生金灯’为引,促成慈航发兵大漠。”(详情可见第91、92章)
“若是点燃圣火的剩余关键在陆念慈手里,依照他喜欢‘一箭数雕’的行事风格,派人前往大漠,定然不止阻拦御众师这般简单,未尝没有对于明尊圣火的贪图。”
“我想,裴……”话语顿了顿,最终选择“刺主”二字,显得恭敬而疏离,“裴刺主在长泰一战中,便已彻底领略过道器的魅力。”
“于是,在与裴刺主、商剑子同行的那段时间里,玄一直在队伍里观察探究。原本未曾发现古怪,心中惴惴,以为是我等判断错了方向。”
“直到大雁城、苦海、拿督数方混战时,慈航剑客中有人向御众师射出暗箭,玄方才有所肯定。”(详情可见第115章)
裴戎问:“肯定什么?”
谈玄终于抬头,定定望向裴戎:“那偷袭的一箭,不但断绝了苦海与大雁城和平解决事端的可能,还伤透了商剑子的心。”
裴戎道:“怎么说?”
谈玄叹道:“陆念慈有暗中布置,而商剑子作为这只队伍的统领,却被蒙在鼓里,说明他的师叔并不信任他,不可伤透了心么?”
裴戎手扶桌案,倒未叹息。
商崔嵬为人光明,行事磊落,是个真正的好人。
待在慈航,一只绵羊混迹狼群般扎眼。
伤心离去,是迟早的事情。
谈玄反问裴戎:“你说,陆念慈是傻子么?”
裴戎冷冷道:“霄河妙谋,慈航舵手,怎会是傻子?”
谈玄抚掌而笑;“既然不是傻子,那么让商崔嵬伤心失望,将立场偏转于你,对于陆念慈来说,有何好处?”
裴戎垂眸深思,忽然灵光一闪,顿时后背惊出冷汗:“若是商师兄与慈航离心离德,选择出手助我,与我等一同行动,那么负陆念慈密令的弟子,便能极为自然地随商师兄混入我们中间。”
“无论是窃取情报,大搞破坏,还是在关键时刻夺取圣火,都有莫大的好处。”
忽而,一拳捶上桌面,扶额大笑:“只可惜,商师兄比木头还要执拗,到了这个时候也不肯背弃慈航,与‘邪魔’同流合污。竟选择解散弟子,孤身离去。”
“如此一来,身负密令的弟子便失去加入我等的立场,可以说大大坏了陆念慈的算计。”
尽管同情商崔嵬,但一想到陆念慈布局周密,偏偏被最容易受骗之人,在误打误撞中破坏计划,心里难免快意非常。
谈玄同样笑了起来,双手揣入袖中。
“那肩负密令的弟子,自是心有不甘,又茫然无措。人一旦失去镇静,就会露出马脚。我只需守株待兔,便能将此人揪出。”
裴戎全然明白过来:“这便是你在慈航队伍解散后,没有立即归回苦海,而在今日方才回归的原因?”
“不错。”谈玄点头,手从袖中探出,指向文稿,“果然被我从他身上找到了这个。”
裴戎转头看向梵慧魔罗。
这一路上,御众师从容不迫,宛如春日踏青一般,闲庭信步,让他瞧着上火。
没想到在他瞧不见的地方,已与陆念慈交手几轮。心里一时称叹,一时沮丧。似乎就自己叫得最响,偏偏没有帮上什么忙。
“我还有一个问题。”
梵慧魔罗抬手,示意请讲。
裴戎问道:“既然谈玄是你的人,那么太上苍也是你的人么?”
“阿戎。”磁性的声音在耳畔响起,缭绕的尾音里含着若有若无的叹息。
裴戎握住扶手的指尖一颤,几乎以为是阿蟾在唤他。
张目看去,男人昳丽的面孔上,又分明是魔罗的神情。
梵慧魔罗似乎没有注意到自己的称呼有什么不对,撑起慵倚的身子,前倾压向裴戎,目中幽潮涌动。
“你可知,我最厌怎样的人?”
裴戎本想说“江轻雪那样的人”,但料想对方既有此问,显然答案不那般简单。
于是,摇了摇头。
梵慧魔罗慨然一笑,轻嘲间,几多唏嘘。
“首鼠两端之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