洛惟青见宋渝州没应声, 只定定地盯着自己。

显然是不信自己爱看擦边的。

他真的十分感动！

这说明宋渝州很相信自己高尚的品格嘛！

会议桌另一端。

宋渝州右手背弓起一点弧度，在灯光下露出淡淡的青筋。食指的指腹在金属桌面上无意识地缓缓摩挲着。

他当然没把洛惟青刚刚的话放在心上——他甚至并不明白，自己为什么非要亲身过来审问洛惟青。

明明是该交给秘书做就行的事。

他在这个实习生身上已经花费太多、太多时间了……不应该还坐在这里、听对方胡言乱语。

但更让他觉得怪异的是。

他对洛惟青, 似乎总是有远远超乎于他平常的耐心。

宋渝州压下这些念头，指尖冷冰冰地敲了下桌面：“你所花费的十万块, 又是什么目的？”

“用来打赏主播。”

洛惟青老老实实地坐端正了, 又贴心地解释道：

“宋总之前难道没看过主播直播吗？通常人看得一激动呢，就会忍不住打钱……”

他思考着怎么狡辩更有说服力，忽然灵光一现, 想起室友何西曾经对他说过的话！

“至于为什么是十万——是因为黎影当时直播的时候说, 打赏十万块钱才能让他摘口罩看看脸, 我这才打赏的！”

“为什么想看脸？”

宋渝州刚问出口、就啧地蹙了下眉——

这似乎已经偏离这次审问的核心。

而桌对面, 洛惟青明显疑惑的语气让他更加烦躁：

“为什么想看脸……我都看擦边了，看清楚脸不是更刺激吗？”

宋渝州实在懒得和他再在这个问题上纠缠：“你一个学生, 十万块哪来的？”

“你怎么跟我爸妈似的, 管天管地还管我的私生活……”洛惟青心虚地嘟哝着，“我找网吧老板借的。”

宋渝州继续问：“准备怎么还？”

“哎。”

洛惟青比宋渝州更快地对这种审问不耐烦起来，趴在桌子上软软地撑着头：

“你猜猜，我为什么会坐在这儿跟你讲话？”

宋渝州嘴唇紧闭成一条线。

洛惟青被他的眼神看得头皮发麻，只好强撑着继续解释：

“当然就是因为欠钱, 我才会来录这个节目。要不然上班是什么很好玩的事情吗？”

他叹了口气：“导演答应给我十万块通告费，为了还债我才来的！不信的话, 我给你看转账记录。”

他说完就抬起眼，望见宋渝州脸部紧绷的线条稍稍松了一点，看上去像是有点相信了。

又立马乘胜追击, 信誓旦旦地举起手：

“总之，我不仅和黎影、和黎影背后的享耀集团没什么关系, 我还已经受够了看擦边的苦，准备重新做人！”

“要不是我当初爱看擦边，我也不会沦落到公司来打工还债的境地，也不至于被您误会！”

洛惟青说着说着，突然倾身握住了宋渝州搭在桌上的一根手指，卑微道：

“我发誓，我再也不看擦边了。”

眼神单纯又清澈、声音可怜又诚恳。

活脱脱像一个误入歧途后，决心改邪归正的少年。

宋渝州：“……”

宋渝州用力抽出被洛惟青握住的那根手指。

陌生的温度，烫得他很不舒适：

“稍后，把你和网吧老板以及和节目组的经济往来记录发给许幸，报备。”

洛惟青笑了：“我现在就发。”

“下午发。”

宋渝州扣好深蓝色衬衫袖口一枚金色袖扣，站起身。

洛惟青拖着脸，冲他眨了眨眼。

宋渝州垂下眼看他：“既然都解释清楚了，我也愿意信任你，现在可以去吃饭了吗？”

“当然当然。”洛惟青嘴角微微勾起，这样说着，却没起身。

眼见着宋渝州要走出会议室，他忽然才又懒洋洋地出声：“不过宋总——”

“您不信任我，并非是因为这张截图吧。您能这么快说愿意信任我，倒是让我挺意外的。”

宋渝州陡然停住了脚步。

洛惟青见他不出声、自顾自继续：“我这个人一向很有自知之明——这么优秀得突出，引你怀疑也很正常。”

“更何况——”

“我确实有秘密。”

话音落下。

宋渝州缓缓转过头，隔着一米的距离，静静地等着洛惟青接下来的话。

但洛惟青却不说了。

他悠悠站起身，单手随意撑在桌子上，歪了下头：“如果哪天您能完全取得我的信任，我就勉为其难，把我的秘密告诉你。”

狭窄的会议室里没有开窗，呆得愈久，空气就越憋闷。

胶着又粘稠的时刻，视线在对撞。信与不信，在二人心中举棋不定。

直到忽然冒出一声“咕噜”响。

洛惟青：……

无语地捂住肚子。

谈判呢！紧张着呢！怎么这么不争气！

宋渝州缓缓吐了口热气，转身推开门：

“我对你的秘密，不感兴趣。”

那刚刚还一副要把他拆开看透的冷得要死的眼神，吓死个人！

洛惟青撇了撇嘴。

还好他心理一向很强大，要是别人怎么受得了宋渝州这种人！

“不感兴趣最好！”

洛惟青收起心思，像只小猴子似的、笑眯眯地一下子蹦跶到宋渝州身边，“这样我们就可以心无芥蒂地吃饭了！”

两人一前一后从会议室里走出来，凑在会议室外偷听偷看的人“轰”地一声散开。

洛惟青像领导视察似的、冲那些逃跑的人挥手微笑。

这一动作，落在不远处的袁野眼里，活像狐假虎威故事里的那只狐！

袁野在内心审时度势一番后。

再度很不合时宜地凑了上去：

“宋总，和小洛聊完了？您看还有什么事情需要我做的吗？”

宋渝州淡淡瞥了袁野一眼，还没说话，就听见洛惟青代他转头笑答：

“有啊！”

宋渝州蹙了下眉头，只见洛惟青用力拍了拍袁野的肩膀：

“宋总说，让你以后对洛惟青好一点儿，好吃好喝供奉着，别老临时布置任务虐待他！”

袁野：“……”

宋渝州垂眼低咳了声，那双锃亮的黑色皮鞋落地的频率明显加快了。

B1停车场，总裁专属停车位边。

刘予伸长了脑袋等着，突然远远看见宋总来了，赶紧挥手。

定睛一看，宋总身后还真的跟着个洛惟青，心里再度被震惊了一回！

没想到啊，宋总还真有本事把这个闹别扭的小实习生给哄回来？

刘予这样想着，抬手贴心地拉开了两侧车门，却见洛惟青几步冲了过来，蹦蹦跳跳地环绕整辆车打量了一整圈：

“不是上回那辆车？”

上回？

刘予懵了。

难不成，这不是宋总第一次和洛惟青约午餐会？

不可能啊！

虽然宋渝州有很多助理，但其余都是生活助理和业务助理。

生活助理负责生活琐事的处理，而业务助理负责涉及到业务专业事项的工作。

行政助理，就他一位。

午餐会，就是行政助理应该负责的事情。

刘予还在胡思乱想，突然听见宋渝州坐进车后淡淡地应道：

“上回是我的私家车。”

洛惟青随口“哦”了声：“宋总私生活挺低调的，在公司的用车，比私家车好那么多。”说着跳上了车后座。

刘予震惊在原地——

洛惟青竟然坐过宋总的私家车？

也就是说，洛惟青和宋总在公司之外、在私下还有联系？

刘予感觉自己这样想下去，越想越乱了，不敢再深想！

见两人都坐上车，赶紧坐上副驾驶，让司机开车。

午餐会的地点在御家公馆，离公司只有一条街的距离。

在洛惟青选定这家米其林餐厅后，刘予心里也很高兴——毕竟她也可以跟着蹭好吃的了。

当总裁助理，不就是为了这点小福利么！

御家公馆入口大门上绘着泼墨中国风山水画，迎宾员穿着青绿色纱裙站在门口，为他们拉开厚重的红色大门。

刘予上前给前台报了手机号码，随即目送服务员将老板和洛惟青带去一楼的贵宾套间。

在确认宋总顺利入座后，她愉快地拉上司机，一同去了另一间包厢大快朵颐。

贵宾套间。

厚重的房门“吱呀”一声，缓缓合上。

绕过一道山水屏风，铁黑色长桌上的青花瓷瓶内插着深蓝色绣球，再远一些的房间外，还有被滕蔓围绕的、碧绿色的阳台。

洛惟青嘴角挂着笑，悠闲地在长桌对侧黑木椅的软垫上坐下，一副这里常客的架势，拿起绣球花下那副带金边的菜单，递给宋渝州：

“来，别客气，随便点。”

“……”宋渝州抬了抬眼镜，久无波澜的语气里，罕见地带上了一丝戏谑，“你请客？”

“您真幽默。”洛惟青无辜地眨了眨眼，“我只是不敢点菜，万一花太多钱，被公司找茬开除了怎么办。”

服务员敲了敲门走进来，为他们推荐菜品。

宋渝州被洛惟青那故作可怜的眼神看得浑身难受，按了按太阳穴：

“你随便点。”

“那敢情好。”洛惟青高兴起来，一副餐厅是我家、而我是世界首富的架势，把服务员推荐的菜品按顺序点了一遍。

宋渝州忍不住打断他：“能吃完？”

洛惟青：“吃不完打包呗，晚上在公司微波炉热热、再带回学校去。宋总您是不知道，我们学校食堂那叫一个难吃，您身居高位久了，不知道我们这些大学生，现在过得是什么水深火热的日子……”

越说越凄惨。

宋渝州嘴角抽了抽，敲了下桌子：“快点吧。”

等终于点好菜，服务员离开包厢，房间内陷入一片寂静。

只有阳台上微风吹动门缝的轻响。

宋渝州刚准备开口询问那份报告的事情，却眼睁睁看着洛惟青又站起身，开始殷勤地给他倒茶。

倒茶也就罢了，洛惟青那双手生得像是这辈子没倒过茶似的，拎着茶壶一抖、一抖。

水从壶口漫出来，没一会儿洒了一整桌！

宋渝州眼前一黑，强行从洛惟青手中夺过茶壶，站起身给对方服务起来。

洛惟青笑吟吟地举起茶杯：“我何德何能，竟然能让堂堂美卡集团的总裁，来亲自为我倒茶！”

凭你没有倒茶的德能。

宋渝州在心里若有似无地叹了口气，又找了条毛巾，将桌上的水渍一点点耐心擦掉，终于坐下后有机会发问：

“为什么写那份出海报告？

洛惟青将漆黑色的茶杯喂到嘴边，抿了口茶：“当然是想帮宋总您赚更多的钱。”

宋渝州将湿透的毛巾放进一旁的木桶内，没应声。

“真的。”洛惟青信誓旦旦放下茶杯。

虽然一开始他是为了在岳池面前圆谎……但动机不重要。

最终报告的结论，没有骗任何人嘛。

“海外市场是一个全新的、美卡可以切入的万亿级市场。我看到了，自然也想让您看到。”

说着说着，洛惟青突然觉得不对劲：“不对啊。”

宋渝州淡淡地抬起眼：“怎么了？”

洛惟青“嘶”了声：“我能看到的事情，你当然也能看到啊。”

他见宋渝州没反驳，愈加觉得不对劲了：

“我之前以为总裁脑子有问题，所以才没想到要走这步棋。但既然总裁是你，你脑子又挺正常的，应该早想到了才对啊！”

宋渝州发现自己已经渐渐习惯洛惟青没大没小、夹枪带棒的讲话方式了。

被说脑子挺正常，竟然还觉得荣幸。

“谢谢，我脑子确实还好。”

洛惟青被逗得噗嗤一笑：“您还挺有自知之明的。”

宋渝州：“……”

服务员敲门，推着小推车进来上了几道菜。等对方出去，宋渝州才继续：

“最近两年，我的重心在硬件研发。”

洛惟青声音里的不解都快溢出来了：

“你是说ES1.0？就那玩意，一年能卖一万台出去顶天了。”

“ES1.0只是最新的试验性产品。”

宋渝州将浅绿色的菜盘推到洛惟青面前。

“我们核心业务近两年也做了大量的科技硬件产品，从B端服务到C端服务都有，你感兴趣可以了解一下。”

洛惟青眼神里充满怀疑，拿起筷子夹了块鱼：

“但那些……利润空间，应该都不大吧？我是说和出海比。”

宋渝州注视着洛惟青一口一口吃掉那块鲜嫩的鱼块。

这家餐厅他来过很多次，其实觉得味道很一般。

但看洛惟青吃起来，竟然很有食欲。

宋渝州夹了一块鱼，觉得确实变好吃了。

洛惟青：“别光顾着吃，您还没回答我呢。”

“……”宋渝州放下筷子，“企业不止是为盈利存在。我也不止是为赚钱而创立美卡。我希望所做的事情，能对这个社会有点帮助。一点也行。”

洛惟青“啊”了一声。

忽然觉得这番对话有点耳熟。

——前几天，他和岳池吃饭的时候。

为了让岳池相信ES1.0有意义。

他是不是也说过“推动科技进步，与有荣焉”这种话？

可他是骗岳池的啊！

但这话现在从宋渝州的嘴里说出来，怎么就感觉这么真呢？

“你真信这个？”洛惟青忍不住打探。

宋渝州：“信。”

洛惟青罕见地不知道说什么了。

“那你可真是有理想，有抱负。你要这么说，我倒是也没什么可以劝的了……”

洛惟青曾经之所以在那么年轻就走上创业道路，只是因为那时的他觉得——

能在这个世界上从无到有做出一家公司，并将这家公司做得很强，这样很酷。

对于才十八岁的少年来讲，酷这件事，对他的吸引力无比强大。

而三十岁选择退休，也正是因为他从管理公司这件事中，再找不到什么吸引力。

他证明了自己，也酷够了，这件事于他而言，便失去了新鲜感。

但宋渝州创业的动机，听起来明显要比他更有深度——从个人拓宽到了人类社会呢。

洛惟青并不觉得自己比宋渝州差。

人各有志很正常。

但他确实挺敬佩宋渝州这样的人。

又有服务员上菜，这回把剩下的菜都上完了。等服务员离开，宋渝州终于忍不住问：“你盯着我看做什么？”

洛惟青：“你帅啊。”

本来就和古希腊雕像似高挺又完美的五官，现在又渡了一层金光上去。

金光是洛惟青给他加的崇拜滤镜。

滤镜拉满，帅。

宋渝州：“……”

嘴唇动了动，没说话，垂眼夹了只虾给洛惟青才说：“吃你的。”

洛惟青只好收起目光，又十分惋惜地叹了口气：“真不做出海？”

席间安静了好一阵。

良久，宋渝州打开手机，递到了洛惟青面前。

洛惟青抬眼看，这一看，嘴里的虾差点掉出来。

手机屏幕上呈现了一个文档，而文档页面上，写着一则招聘岗位简介。

岗位名称，是【美卡集团 - 海外业务负责人】。

洛惟青擦干净手，退出文档，看见创立时间是三个月前。

“……”他无语抬起头：“宋渝州你逗我玩呢？你三个月前就在筹备海外业务了？那你刚刚说的那些话……”

“都是真的。”

宋渝州高耸的眉峰微动，声音沉静。

“但我还没说完。每家公司有每家公司的基因，经过这两年的尝试，我确认美卡不适合做科技硬件产品。今后我会改为以投资新兴科技企业的方式，来支持科技进步。”

洛惟青控制住自己不翻白眼。

在商务礼仪里，翻白眼很不礼貌。

“行吧，所以你已经在筹备出海了？什么进展了？”

宋渝州：“等你转正，我希望你加入。”

洛惟青：“……哈？”

宋渝州：“这一转型，挑战很大。需要你这样有才能的年轻人。”

他身体微微前倾，双手在桌面上交叉成拳，又定定地补了句：

“这也是我愿意花时间，和你解释这么多的原因。”

洛惟青嘴角缓缓勾起笑容。

“宋总真是求贤似渴。”

他喝了口茶润润嗓子：“我说你怎么连我有秘密都不顾及了，搞半天原来是想招揽我。万一我其实真的是商业间谍，你也招揽我？把新业务的秘密数据全部泄露出去？”

宋渝州又摆出那副要将他看穿、看透的眼神盯着他：“所以，你到底是不是？”

洛惟青受不住他这样看，假装低头喝水：“如果我是，你想怎么样？”

宋渝州：“反洗脑，然后为我所用。”

洛惟青差点把茶水喷出去，好半天克制住自己，又乐着咳了半天才停下。

就算他是间谍也要用啊？未免也太自信了！

“行吧。但首先，你怀疑我是间谍根本没道理。”洛惟青笑着撑着脸看他，“一般来讲，商业间谍不会选我这么好看、这么显眼的。”

“我这种，顶多算美人计。”

洛惟青那双桃花眼亮亮的，倒映着笑影，说话时被茶水浸得红润的嘴唇微动，还能闻到清香。

那一剎那宋渝州望得失神，思维就被他的话轻而易举就带着走了。

竟真的晕了头般开始思考，会不会是一场美人计。

“其次，我不想转正。”

“我说了，我就只是来蹭节目费用还债的，录完节目就走。”

洛惟青悠悠举起茶杯，在宋渝州手心紧握着的瓷杯上碰了下。

咣当一声，响的清脆。

“祝宋总，海外开城顺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