洛惟青是今天第一个使用202会议室的人, 会议室里还没有开灯、窗帘也紧闭着。
他迈腿走到窗边，“唰啦唰啦”就拉起百叶窗帘。
白日的光线洒进来，窗外竟然开始下雪了！
好一场大雪啊！洛惟青感慨地推开窗, 远处公园甚至传来了大爷拉二胡的乐音。
就让这一幕作为他实习生涯终章落幕的背景吧！以哀景、衬乐情！
等宋渝州快步走进会议室的时候，看到的就是这样一副场景——
会议室黯淡的光线里, 洛惟青穿着件很是单薄的白衬衣、端着杯加满冰块的冷水, 站在巨大的、冻人的玻璃窗边。
表情凝重地端详着窗外飘雪，在萧瑟的二胡声中重重叹了口气。
怎么搞这么悲凉？
“咳。”宋渝州右手握拳捂在嘴前，低声咳了声。
洛惟青转过头, 赶紧小跑过来为宋渝州拍背：“哥你怎么又咳嗽了？啊是因为我开了窗？”又赶紧跑回去关上窗, 端着冰水跑回来, “不好意思, 来喝口冰水缓缓……”
“……”
宋渝州收回刚刚的想法，萧瑟悲凉和洛惟青不适配。
许幸和袁野还在他身后站着, 虽然此时哑巴了一样没说话, 但宋渝州也能猜到他们心里的冲击，抬手就挡开了洛惟青落在他背上的手，顺势按开了会议室的灯：
“开始答辩吧。”
灯光大亮，照出洛惟青被推开手后十分无辜的眉眼：“宋总，我们才四个星期没见, 你就和我这么生分了！”
虽然也怪他吧，出差回来之后就一直在忙, 虽然每天刘予都给他带了饭来，但他甚至抽不出时间去陪宋渝州吃饭！
数一数，今天是自宋渝州出差后, 他们相隔了四周，第一次见面！
但是他也是在为美卡奔前忙后的好不好！这人态度怎么变得一点都不温暖了！
遭受指责的宋渝州, 拉开座椅的手猛顿了一下！
无奈地抬起眼，看着洛惟青叹了口气：
“……是想快些结束，中午，带你出去吃饭。”
洛惟青眼睛这才亮了起来，嘴角带笑地跑到了长桌最前方：“行行行，那大家就快坐吧，我们速战速决啊！”
袁野：……
许幸：……
他们默默坐下。
莫名觉得他们俩的存在很多余！
洛惟青一手插兜、一手搭在桌沿上，没有打开投影仪，甚至也没有打开计算机。
洛惟青不会没做PPT吧？
袁野心里凉凉的，斜眼瞥了下总裁。
呃，总裁好像完全不介意。
袁野瞬间说服自己——
PPT算什么！那只是个工具！工具是为人服务的，人本身怎么样才重要！
“按照节目规定呢，今天转正答辩的内容，是讲讲我在美卡的三项实习任务。”
洛惟青直接略过了节目规定还要准备PPT这事，微微一笑，直切正题。
“就先给各位讲讲我的第一项实习任务吧，邀请岳池参加发布会演讲。”
洛惟青像所有参与转正答辩的实习生那般，规规矩矩地、耐心地概述了一遍整个事情的经过。
宋渝州都有些不适应他这样规矩的状态了。
谁料洛惟青才刚刚介绍完这是怎么一回事，突然间，就换了种语重心长的语气。
用班主任教导小学生似的眼光，居高临下投向台下三位评委：
“事情介绍完毕，现在，来说说我的感想。”
行了，不规矩的还是要来了。
宋渝州垂着眼心想。
“咱们美卡集团，作为行业TOP1、全国头部的大企业，其实不应该在邀请岳池参会这件事上遇到这么强的阻碍。在我的想象中，这么一家知名企业，理应所有行业KOL，都以来美卡演讲、与美卡合作为荣才对。”
“但为什么在邀请岳池上，大家都这么犯难、层层推脱，最后甩给一个实习生去做？”
“这说明集团高层，在和行业重要KOL的关系维护上，存在很大的问题！”
坐在下面的集团高层许幸：……
完全不敢看总裁的脸色！
洛惟青瞥了眼许幸，笑了：“幸姐，没说你，我说的集团高层，单指我们的集团总裁，宋渝州同志。”
突然被点名批评的宋渝州：……
覆在桌面上的右手，缓缓弓起了手背。
被无罪释放的许幸完全高兴不起来！
甚至更不敢看总裁的脸色了！
洛惟青：“希望这件事能给宋总敲响警钟，之后一定要更上心地去维护和这些KOL的关系，千万不能因为个人喜恶，就和他们随意断联！不然你是开心了，那下属推动业务可就犯难了。有这些犯难的时间，都能给公司创造多少价值了！”
宋渝州沉默了两秒。
从喉咙里勉强挤出了一个“嗯”。
洛惟青收到承诺，满意地点了点头：“我的第二项实习任务呢，是给我们的集团总裁宋渝州写演讲稿。”
宋渝州忽然涌起一种更不好的预感。
果然。
洛惟青这回连任务过程都直接略过了，直接跳到点评环节：
“我觉得呢，总裁最好以后还是自己准备演讲内容。不是说写PPT和逐字稿，只是大纲和主题这些，总裁心里至少得先有个方向！”
宋渝州：……
缓缓缩回放在桌面上的手，搭在了大腿上。
“当然，我也知道我们的总裁很忙嘛，美卡这么大一个集团，每天肯定有无数繁杂的事项需要处理，我也非常心疼总裁哥哥。”
假心疼。
宋渝州端起随身保温杯，喝了口热水。
恶语伤人，他暖暖心。
“所以我建议，总裁可以以‘是否愿意抽出宝贵的时间来准备演讲内容’，来决定是否要参加一场演讲。那些总裁不愿意抽时间准备演讲的场合，说明就不重要！比如我们ES1.0的产品发布会，对不对？”
袁野瞳孔瞬间一缩！
无声冲洛惟青龇牙咧嘴！
这话可不能瞎说啊！
洛惟青敲了敲桌子，示意大家集中注意听他讲，不要做鬼脸：
“总之，总裁面对各式各样的演讲需求时，要么就直接拒绝、别去讲，如果认为值得讲，就至少给个大概的演讲方向。”
“不然我以后不在了，其他撰稿人的写作高度，也很难到达总裁的认知水平。撰稿人头疼万分经受折磨、总裁本人也对产出不满意，最终还会影响到总裁的外在形象——这是三输的局面啊！”
宋渝州听出来了。
今天不是洛惟青的转正答辩。
是对他的批判会。
但他的思绪，从洛惟青说出那句“不然我以后不在了……”开始。
就已经瞬间混乱不堪了。
想要不顾一切抓住对方的欲望在他心里喷涌，让他再顾不得什么面子与权威，等洛惟青话音一落，就定定地应道：
“我答应你。”
“乖，真听话。”洛惟青像逗弄小狗似的，冲宋渝州鼓励地笑了下，“那接下来讲讲我的第三项实习任务，担任市场总监，带领部门完成KPI。”
“各位在座的，都是连手下达任命我为市场总监指令的同伙吧？”
“你们可知道自己随口下一道任命指令，害得本人遭受了多少来自部门内外的夹击和非议吗？”
宋渝州皱紧了眉头。
他不知道洛惟青遭受过这么多事。
其实洛惟青只要告诉他一声，他出面向大家解释一次，这些非议都必定会消散。
可……
洛惟青从来都不是一个会求助的人。
他能自己解决所有问题。
宋渝州缓缓吐了口气。
这也是令他无法自拔、非要留下洛惟青的原因之一。
“我被夹击，这本身倒没什么，反正人过于优秀就是会被抨击，我已经习惯了。”
洛惟青还在继续，漫不经心地笑了笑。
“但夹击背后的原因，值得各位深思——”
“为什么在创新业务群，会有这么多人，对从实习生跃升市场总监的本人抱有敌意？”
“我认为，本质是因为，一些有能力的同事，没有得到合理的晋升安排；还有一些自认为自己有能力、其实没能力的同事，没有得到合理的工作反馈。”
“这是人力资源部，和作为总经理的袁野，都需要共同反思的。”
许幸感觉到总裁紧逼的注视落在了她脸侧，连连点头：“反思，反思！”
袁野感觉到总裁凛冽的视线又移到了他这边，瞬间低下头：“我也，我也。”
通过三项实习任务，批判完在座三位评委，实习生洛惟青喝了口冰水润嗓子，然后干脆拉了把椅子坐下了。
“下面和宋总聊聊目前在公司观察到的一些业务问题。”
宋渝州神情严肃地抬起头。
他们隔着一张快两米银色金属长桌，一个人坐在长桌这端，一个人坐在长桌那端。
目光在半空撞上。
洛惟青忽然莫名想起了在宋渝州家吃饭的那次，他们好像也是这样，坐在长桌两侧。
这场景的相似处让他嘴角微微勾起，笑了一下，才又继续开口。
很快，这场答辩，变成了洛惟青和宋渝州的一对一讨论。
一旁，许幸越听越凌乱了。
她这是在参加什么来着？
讨论会……不是，是转正答辩……
啊，谁的转正答辩来着？
应该不是她的。
不然为什么她都不需要说话？
袁野也凌乱了。
洛惟青是谁来着……
是他的下属没错，他是洛惟青的老板。
可是洛惟青现在和总裁讨论业务……甚至比他和总裁的对话都要更加流畅！
啊难道洛惟青其实是他的老板？
终于，半小时后。
洛惟青和宋渝州在最后一个问题上达成共识，点了点头满意地站起身：
“我饿了，我的转正答辩要不就先到这里吧。小洛十分感谢三位评委能拔冗参会，也感谢各位在这段时间对我的照顾。”
“即便以后我没有留在这里，我也衷心希望，美卡能越做越好。”
宋渝州心头一沉。
洛惟青说话的语气轻松，可内容活脱脱地，就像是在做最终告别。
言罢，洛惟青拿起计算机就朝会议室外走。他知道按照流程，还需要给三位评委留出讨论打分的时间。
路过宋渝州时，他微微歪了下头：“哥，我去你办公室等你吃饭？”
刚刚还在和他探讨公司的发展、业务的前景。
谈完之后，就立即狠心地说告别词。
现在却又这么可爱地望着他……
宋渝州觉得他那颗沉寂多年的心，都快要被洛惟青搅乱了。
深吸了口气，点了下头。
等洛惟青出去，许幸努力公事公办道：“老板，我们得决定洛惟青是否转正通过，并在这份表格上签字。”
宋渝州低下头，看着表格的“是否通过答辩”部分。
他站起身，随手推开表格：“没有意义。”
在和洛惟青的这场博弈之间，主动权从来都不在他手上。
就算他在纸上写一百遍通过，只要洛惟青最终拒绝，就都没有意义。
最后一天了。
他必须，要让洛惟青主动说出愿意。
……
“洛惟青，你答得怎么样？”
“洛总监？”
“惟青哥……”
洛惟青一出答辩的会议室，就被门口围着的人吵晕了脑子：
“让一让让一让啊，不要在公司造成交通堵塞！我到底能不能留用，敬请期待下周六最后一期的《大学生上班啦》节目播出，好不好……”
藏在人群里的节目组导演王权，默默给洛惟青比了个赞。
他深觉自己那十万块钱花得真值——
洛惟青不仅是整档综艺在播出后的最大看点，而且直到最后一天，还在配合着节目宣传！
洛惟青没走几步，就听见身后会议室的门“啪”地一声又打开了。
宋渝州快步走了出来。
霎那间，会议室外安静得像没有人。
洛惟青回过头去，笑得眼睛弯弯：“你们这么快就讨论完了？”
宋渝州缓步走到他左侧，手指尖轻搭在了他的肩上，朝前轻推了下：“先吃饭。”
周围所有人屏住了呼吸，大气不敢出一声，注视着宋渝州带走洛惟青的背影。
直到两人消失在电梯间，才终于有人反应过来——
“洛总监和宋总的关系，看起来很好诶。”
“宋总可真是惜才，在我们洛总监面前，性情大变了有没有，说话语气竟然这么温和。”
“那也不看看对方是谁！我们洛总监可是21岁实习当总监带领全部门拿到满绩年终奖的神人！就算是天王老子来了见到我们洛总监，也要放低身段的！”
不知谁忽然感叹了一句：“宋总当年也是二十岁出头做的公司吧。好配啊……”
叽叽喳喳的人群突然死寂了片刻。
随即好几个人一同惊恐地捂住了感叹那人的嘴：
“这种话可不能在公开场合乱说的！”
“非要说的话……要不我们拉个小群私下讨论？”
……
洛惟青这回被宋渝州带去的餐厅是欧式复古风格。包厢门是厚重的隔音红帘，掀开帘子走进入，一侧烧着哔哔啵啵的木炭，中央是柔软又暖和的沙发，圆桌上已经放了精致的餐前小点。
透过一扇巨大的落地窗，能看见鹅毛大雪纷纷扬扬落在无人的花园里。
雪越下越大了。
洛惟青舒服地窝在沙发里，有服务生走进来为他们倒茶，却被宋渝州叫退了。
洛惟青眼角微微上挑：“怎么，不要服务生来，宋总是想亲自服务我？”
宋渝州没说话，挂好大衣，同洛惟青坐上了同一张软沙发，端起服务生放下的茶壶，给洛惟青倒了一杯热茶，又侧身端给他。
洛惟青笑出声，心安理得地品了品宋渝州给他递的茶，赶在宋渝州开口要挽留他之前，率先悠悠开口道：
“既然你对我这么好，我就对你说实话吧。我本来呢，是想着在你这儿继续留到大学毕业的——但是最多到毕业啊，我毕业之后，绝对不想再在大公司浪费生命了！”
宋渝州呼吸停顿了一瞬。
洛惟青毕业还有半年，如果还能继续留半年，他也满足了。
对他而言，洛惟青就是能多呆一天也是好的——
况且只要继续呆下去，他就有继续挽留的机会。
一切也来得及改变。
但是……
宋渝州垂着眼，擦了擦手，“本来？”
“哎。”
洛惟青无奈地叹了口气。
“但我寒假要开始写毕业论文了！”
“而且我昨天刚知道，我之前还挂了三门课，下个学期得重修呢！”
“总之，我之后肯定没时间每天来实习了。真的很抱歉，宋总，不是我不想留，是形势所逼留不了啊。”
洛惟青真不是故意逗弄宋渝州。
实在是他昨晚选下学期课程的时候才知道，原主挂科的事情的！
宋渝州显然被这一信息冲击到了，沉默了好一会儿。
服务生推了一个小推车进来，上了两份前菜汤品。
见洛惟青很快一碗汤下肚，宋渝州才又突然开口：
“你的论文和重修课……你具体什么时间安排？”
洛惟青眨了眨眼：“等实习结束，下周我就开始写论文，寒假结束前得写完初稿！二月份下个学期开始，课程就上午、下午，都有吧……怎么了？”
宋渝州：“那你之后，每天晚上来实习。”
“每天晚上来实习？”洛惟青瞬间呛住、咳了好几下：“宋总，这能是什么正经实习吗！”
宋渝州被他说得移开了目光：“来当我的夜间业务助理。”
洛惟青：“夜间……”
他再度呛住了。
这个岗位名字是宋渝州独创的吧！怎么听怎么奇怪！
宋渝州面无表情又抬起眼看他，那神情好像丝毫不觉得自己所说的事情荒谬，声音淡淡的：
“大部分业务每周的汇报会，我都安排在了晚上七点到九点的时间。作为夜间业务助理，你只需要工作日晚上来参会，同我一起参与核心业务重要事项的决策即可，不需要做任何其他的杂事。”
那不就是类似战略顾问的角色？
非要说什么夜间……
洛惟青放下碗，无语地喝了口茶。
宋渝州见他把一杯茶喝完，又替他倒了杯，缓缓道：
“学校宿舍的床睡着不舒服，我送你一套别墅。位置就在公司和学校中间，所有家具按照我家的规格配备。”
“学校食堂做的饭吃着不香，我会给你在别墅里配备私人高级厨师。如果你想的话，我也可以让人每天给你把刘姨做的饭送到学校去。”
“去学校、去公司路上走着太累，我再送你一辆车，配备私人司机。”
宋渝州放下茶壶，又侧过身望向洛惟青，压着声音：
“留在我身边。”
洛惟青正被糖衣炮弹打得头晕脑胀，现在又突然被宋渝州这样直盯盯地看着，竟然觉得有点危险，下意识朝后挪了下身子。
——那双一向带着自上而下的审视、给人以威严和压迫感的眼睛里，此刻罕见地沾染了浓郁的欲求：
“洛惟青，你还想要什么，尽管提要求。只要我能给，我都可以给你。”
“只要，你留在我身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