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少年只露出一只眼睛,另一只眼不知是受伤了还是其他缘故,被一根沾着泥土和黄渍的破布缠绑着。
每人只能领一个馒头一碗粥,也是李禅秀提的建议。
虽然知道这样的分量,有人会吃不饱。但没办法,军粮有限,不可能给每个人都发充足的饭食,眼下这样,至少能让他们不至于饿死。
其实最好的办法是尽快把滞留在这一带的难民迁到其他地方,让他们赶紧安顿下来,重新耕种生活。
之前就已经迁走过一批,但此处水陆发达,地处交通要道,除了滞留在沿江一带,正犹豫到底是回北方还是继续南下的难民,也有听闻北方已经安定,又从南边偷偷回来的难民。
东来西去,南来北方,大都经过这一片。加上听闻北军这边有施粥饭的点,于是难民刚被迁走一批,很快又聚集一批。
眼看那少年被重重推倒在地,李禅秀微蹙眉,刚要叫人将他扶起,却见他呸了一口不小心溅到嘴里的沙土,理直气壮道:“我肚子饿,一个馒头吃不饱!”
施粥饭的士兵一听,“嘿”一声,举着大铁勺就走过去:“没见过伸手讨饭吃,还这么理直气壮的,去去去,滚远点……”
眼看李禅秀眉越皱越深,旁边阎啸鸣回过神,忙上前喝止:“住手!让你们在此施粥,是为了救助百姓,谁让你这样欺负百姓,口出狂言的?”
举着铁勺正要驱赶少年的士兵一转头,这才看见李禅秀等人站在不远处,尤其见阎啸鸣正大步朝自己走来,吓得慌忙一跪,战战兢兢道:“将、将军,小人知错,实、实在是最近故意来闹事的人有些多,小的以为又是南边买通来闹事的,就、就口不择言了。”
李禅秀这时也走过来,阎啸鸣立刻恭敬道:“太子殿下。”
李禅秀示意他不必多礼,又转头对士兵道:“起来吧,一人一碗粥一个馒头是事先定下的,你按规矩办事,本也没什么错。但施粥饭是为了救助百姓,要客气和善,不可这样推搡、驱赶,更不可恶语相向。再有下次,定惩不赦。”
阎啸鸣听后,忙对那士兵道:“还不快谢过太子殿下?”
士兵忙磕头:“谢太子殿下……”
旁边排队的百姓此时小声议论:“是北朝的太子。”
“听闻给咱们施粥饭,就是这位太子的命令,殿下果然仁厚。”
“我听说北朝刚登基的圣人也是位仁德之君,比南朝那父子俩……”
“哎,不能说,这可不能说。”
“怕什么?咱们现在是在北边,又不是南边。”
因洛阳的李玹和金陵的梁帝都自称是大周正统,所以民间百姓私下把北边的叫北朝,南边的叫南朝。
但这话不能在官差面前说,起码在南边不能这么说,毕竟无论南北,都不承认对方的地位。
李禅秀转头又看向那名摔倒在地的少年,少年见他看过来,立刻瑟缩一下,没被遮住的那只眼中眸光闪烁。
见李禅秀走近,他警觉地往后挪了挪,怀中馒头却不慎滚落一个,沾了泥土。
没等他伸手去捡,另一只修长如玉的手先捡了起来。
少年一僵,眼中闪过一丝遗憾和懊恼。
李禅秀目光落在他那只独眼上,又渐渐移向旁边绑着破布的右眼,最后弯腰扶起他,将手中馒头递给他,温声含笑:“已经沾了指印和尘土,不好再拿去发给别人,就当是我买下给你了。”
规矩不好破,说完他让身旁的虞兴凡去给粮官几文钱,又在别人看不见的角度,在馒头下放了一块银锭。
少年像只警惕的小狼,仅有的一只眼紧盯着他那双含笑的清润眉眼,渐渐目光又下移,落在他拿着的馒头和掌心的银锭,似乎在确认真实性。
忽然,他凶狠地一把夺过馒头,却没拿银锭,转头就跑。
阎啸鸣一见,忙要让人拦下他,李禅秀却抬手阻止,目光微凝:“不必。”
少年跑了一段路,回头看一眼,见没人追上来,似乎放下心,又继续闷头往前跑。
李禅秀看了片刻,才收回视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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荒郊野岭的一处山腰,乱石荒芜,野草高过人头,偶有几声蝉鸣虫叫。
独眼少年一步三回头,确定没有人跟来后,才腰一弓,猫进草丛中。
一阵窸窣、野草晃动后,少年从过人高的草中钻出,前方竟是一座低矮的山中破庙。
庙的四面墙壁已经倒塌一面,横梁斜压下来,被雨水侵蚀过的横木上坑坑洼洼,长出碧绿嫩草,偶有蜘蛛等爬虫掠过。
横木下方,两面墙和半塌的屋顶围成一个三角空间,角落里蜷缩着一个同样十五六岁的少年,比独眼少年瘦弱许多,衣服虽破旧、打着补丁,但尚且干净,不像独眼少年那般邋遢。
长着茅草的屋顶并不严实,几缕光透过缝隙落下,照在墙角缩着的人影身上。
忽然听到外面传来脚步声,蜷缩的身影被惊动,倏地抬起头,警惕望向破门方向。
见是独眼的黑衣少年回来,墙角少年眼中瞬间露出惊喜,忙用双手拼命打着手势比划。
抬起的脖颈间裹着一圈纱布,竟隐隐透着血迹。
“小舟!”独眼少年看见他,立刻也加快脚步,小跑到他面前。
蹲下后,他先抬手试试墙角少年的额头,见烧得不严重,才从松一口气,飞快从怀中拿出馒头。
“饿坏了吧,快吃,这次多得很呢。”独眼少年道。
小舟见他一口气拿出两个馒头,微微疑惑,又打起手势比划:今天怎么这么多?
独眼少年在他旁边坐下,拿起一个馒头先狠狠咬一大口,道:“今天运气好,遇到……”
他皱了皱眉,艰难咽下馒头,才道:“遇到北朝的那个什么太子殿下,他在收买人心呢,就给了我两个馒头。”
旁边小舟摇了摇头,神情明显不赞同,然后低头,也咬了一口馒头,细细嚼咽。
独眼少年见他不认同自己,坚持道:“肯定没错,这种事我见多了,那个太子就是在收买人心。他还想给我银子,但非亲非故,我怎么能要?万一他有什么图谋怎么办?”
小舟听了,又打几个手势。
独眼少年看完,点头道:“好啦,我知道咱们没什么值得他图的。你说的对,不管真心还是假意,对咱们来说总归是好事,还是要谢谢他。不过我们跟他云泥之别,也没法真谢到他,就祝他每天都吃好喝好吧。”
小舟闻言,抿唇笑了笑,弯起的眉眼像两弯新月。
独眼少年看着他的眼睛怔了怔,半晌吭哧道:“小舟,我觉得……那个太子的眼睛跟你有点像。”
小舟闻言似乎愣了愣。
独眼少年见状抓了抓头发,又道:“唉,算了,还是吃馒头吧。”
小舟听了这话,却渐渐有些心不在焉,片刻,他忽然又朝独眼少年打起手势。
独眼少年看了会儿,惊得手中馒头差点落地:“什么?你说你想把祖传的图纸送给他们?不行不行,咱们好不容易才逃出来,说好了等找到你家人,就寻一处山野居住,再不去……”
话没说完,小舟又急急打了一阵手势。
独眼少年皱眉看完,仍是摇头,道:“不行,就算是为了我,我也不同意。我早就不想当什么将军了,而且那是你家祖传的图纸,怎么能……”
小舟还想再打手势,却忽然,外面传来一阵脚步声。
独眼少年立刻警惕,但没等他把小舟护在身后,就见七八名身形高大、腰佩长刀的护卫走进破庙。
紧接着,先前那位给过他一个馒头的太子殿下也弯腰走进来。
对方一身紫衣锦袍,腰系玉带,气质矜贵,正面容含笑看向他们。
见庙中只有两人,李禅秀微怔一下,很快又微笑,看向独眼少年道:“董坚一代枭雄,没想到小郎君竟是董将军之孙,方才没认出,是我招待不周了。”
独眼少年瞬间明白过来,登时面色涨红,一股怒气涌上心头,开口就道:“呸!你早就知道我的身份,还派人偷偷跟踪,卑鄙!无耻!”
李禅秀轻摇了摇头,道:“非也,我是在你离开后,因身旁人认出你,才得知你的身份。”
这当然是假话,事实是,他梦中就知道这个独眼少年——董远。
此前流民军的首领董坚在东南以白衣教名号起事,声势之大,一度险些拿下两京。
但流民军是各路起事的流民集合而成,内部并非铁板一块,盛极之后,很快又因内部争权而衰败。
之后董坚败退到荆襄以南,因受不住打击,大病一场,被部下范恩寻机杀害。
也因董坚忽然被杀死,李禅秀和李玹当时想联合流民义军的计划也被迫中止。加上薄胤当时要讨伐梁州,李禅秀才不得不去拉拢裴椹……
嗯……这就想远了,李禅秀很快收回神思。
范恩杀死董坚,夺取流民义军首领位置后,对董坚的家人同样没放过,打算赶尽杀绝。
但因为范恩当时盲目要称帝,很快招来薄胤和李桢共同兴兵讨伐。
流民义军扛不住压力,没多久,一个叫姚昌的人又杀了范恩,寻回董坚仅剩的孙子——董远,也就是面前这个独眼少年,让他继续当义军首领。
姚昌虽立董远,实则把他当傀儡。不久前,这支义军彻底投降薄胤,姚昌也亲自将董远又送到薄胤手中,并拿剩下的义军换了荣华富贵和地位。
至于董远,因他爷爷对义军的影响力,薄胤自然不能像对姚昌那样,也给他些兵权和地位。于是只给一个虚名,实则继续软禁。
李禅秀不知董远是怎么跑到北边来的,貌似还瞎了一只眼。
不过他记得,梦中几年后,在荆襄南部崛起一支义军,首领就叫董远,也是独眼,据闻正是董坚的孙子。
梦中董远的兵力不算多,占的地盘也不算大,实力更不算强,但不知为何,偏偏喜欢追着实力大他十几倍的薄胤打。
心情好时,他打薄胤,心情不好时,他还是打薄胤,在别的地方吃了败仗,更要打薄胤。
偏偏他是个野路子出身,用兵总令人意想不到,还真让他经常能打赢。
不过李禅秀看得清楚,除了董远用兵出其不意外,还有一个重要原因,就是薄胤起初没把董远放在眼里,一直没大军压境打他。
李禅秀当时也被薄胤攻打,本着薄胤的敌人就是朋友的心态,一度还招揽过董远。
但董远表示没兴趣,他唯一的兴趣似乎只有打薄胤,也不管双方实力差距有多大,是不是该联合其他势力,徐徐图之。
当时李禅秀就觉得,此人只盲目攻打薄胤,没有战略,以后恐怕要吃大亏。
果不其然,之后没多久,薄胤亲率十万大军压境,不仅大败董远,将其杀死,还顺便收了他的一万残军。
李禅秀回忆完,摇头暗叹。
眼下流民义军刚投降薄胤,很容易再生变故。此前薄轩挑拨西南诸部族和当地守官之间的矛盾,想搅乱西南。
现在董远出现在北地,他何不也借董远和其爷爷董坚对流民义军的影响力,也搅乱一下荆州内部?
再者,董坚在东南沿海一带起事,据说起事前还曾当过海盗。若能利用董远将流民义军中还忠于董坚的人招来,兴许能招到一些会造船、善水战的。
毕竟董坚就是海盗出身不是么?
其实,原本李禅秀猜测,董远可能正和那些还忠于他爷爷的人在一起。但董远像个受伤的小狼,机警多疑,难以取信。
所以他之前才给馒头又打算给银子,想放长线钓鱼,等见到董远身边的大人再商议,但没想到……
他垂眸看一眼正被董远护在身后,神情惊慌的少年,暗叹:没想到只有两条小鱼。
眼看两个少年都身上有伤,尤其被董远护在身后的那个少年,脖颈上的布条还洇着红,面色也极为苍白,两颊却浮现不健康的红,明显是伤口恶化,正在高烧。
李禅秀皱了皱眉,对虞兴凡道:“先请两位小郎君到军中,给他们治伤。”
无论如何,得先把两人带回去。至于劝说董远,这小子太机警,得慢慢来。
董远和那少年显然不这么认为,尤其董远作为流民军曾经首领董坚的孙子,被北军认出身份,只以为这下必死无疑。
见护卫上前,他立刻像个愤怒的小豹子,用力挥舞拳头,色厉内荏道:“滚开!别过来,要抓就抓我,不准碰小舟。”
他身后的小舟也脸色发白,浑身颤抖。
李禅秀微僵,忽然有种自己是大恶人的错觉,不由轻咳一声,正要开口解释,却不料——
那个叫小舟的少年忽然从董远身后走出来,上前一步跪在地上,眼神急切看向他们,双手拼命比划着什么。
李禅秀和虞兴凡都再次愣住,有些没看懂。
倒是董远,生气地想拉起小舟,口中嚷道:“小舟,你别求他们,我爷爷说过,大丈夫宁死不——”
哪知小舟“啪”地拍开他的手,然后像是明白李禅秀他们看不懂,急忙又将手伸向怀里,像要拿什么。
他急得眼泪都快掉出来,手也在发抖。
董远来不及阻止,就见他已经从怀中掏出一叠厚厚的纸,连带掉出一枚金做的,类似腰牌的东西。
董远赶忙去护住那些纸。
李禅秀目光一顿,却没落在纸上,而是落在那枚掉落的金牌上——牌上刻着云纹,用篆体写着一个“晋”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