行人如织,往来熙攘。谢祁声音虽轻,在喧哗的街市中却也字字分明地落入身侧之人的耳中。
江怀允神色淡漠,一如既往。
谢祁曼声道:“阿允和我是同道中人,只身行路是什么感觉,想必同样深有体会。”
话音落地,谢祁侧眸望去,唇畔含笑,很是气定神闲。
江怀允抬步跨过门槛,声音淡淡道:“只身能行的路,何必多容一人,徒添烦扰。”
谢祁笑意不变:“未曾尝试,何以断定是烦扰?”
江怀允无意与他争辩,步履如常地步入川流不息的人群中,朝着不远处的小皇帝走去。
谢祁始终不紧不慢地跟在他身边,见状一笑,意味深长道:“平地起楼阁,独木怎堪支。有些事情是避免不了的。就如阿允,纵是再不喜喧嚣吵闹,如今终要走入这人山人海中。”
顿了下,谢祁循循善诱道,“既然抗拒无用,何不如敞开襟怀接纳?”
江怀允蹙了下眉,正要反驳,瞥见不远处的小皇帝,登时面色一变,所有的声音都滞在喉间。
正午时分,人潮汹涌。
小皇帝站在街角处,蹦跳着朝二人挥手示意。正起跃时,一个不妨,被行色匆匆的行人撞了下。
小皇帝重心不稳,小身板登时朝一侧歪去,后脑勺正对着一旁商贩摆物品的长桌棱角。这一摔,少不得要遭个大罪。
守在一旁的云青忙伸手去拉,却扑了个空。
几乎是在小皇帝被撞倒的一瞬间,江怀允立时拔步冲过去。
一侧的谢祁也顾不得其他,紧跟着跑过去。
他们二人离小皇帝原本就有些距离,即便反应迅速,飞快从人群中横冲直撞地奔过去,也难解燃眉之急。
千钧一发之际,那位撞着小皇帝的行人眼明手快,单手撑着墙壁借力稳住身形,旋身冲至小皇帝前,伸手一勾,将人抱开,站稳后把怀中的小皇帝放在地上。
云青面色煞白,慌乱地蹲下身,叠声问:“哎呦,小公子可有伤着。快转过身,让小的看看有没有大碍!”
变故突如其来,小皇帝晃了神,神情空白,半晌没有回话。
江怀允和谢祁几乎是赶到。
小皇帝仍呆愣愣地站在原地,微张着嘴,似是没有反应过来。
谢祁眸中忧色未散,弯身将小皇帝抱起来。
江怀允蹙着眉,来不及匀口气,便沉声问:“伤着没有?”
重新回到熟悉的怀抱,小皇帝下意识揪住谢祁的衣襟,眨了下眼睛,才摇摇头,软声道:“我没事。”
罪魁祸首一直候在原地,闻言才上前一步,拱了拱手,声含愧疚道:“赶路匆忙,惊扰了小公子,实非本意。小生莽撞,给小公子赔罪。”
小皇帝如今回过神来,安然自若地窝在谢祁怀里,摆摆手,很是恩怨分明地开口:“无妨,你方才也救了我,我不生你的气。”
童言童语很是可爱。
行人半是好笑,半是愧疚地道:“小公子无事便好。”
江怀允和谢祁方才全部心神都倾注在小皇帝身上,如今松了口气,才后知后觉地意识到这声音颇有些耳熟。
二人不约而同地转头望去。
那行人也恰好抬头。
目光相对。
行人神情诧异,不由瞪大了眼,反复辨认再三,才惊喜道:“谢公子——!没想到居然能在此地遇见二位,真是出乎意料!”
感叹完,对方望着江怀允,关切问,“谢小公子的伤如今可大安了?”
谢祁温和一笑:“劳骆公子挂念,舍弟如今已然痊愈了。”
在端州时,骆修文便知这位骆小公子性情淡漠,是以对于谢祁的应答并无惊讶,只跟着笑了声,道:“如此便好。”
小皇帝眨巴着眼睛,左看看右看看,好奇问骆修文:“你认识我无衣哥哥啊?”
“是,”骆修文笑道,“曾和二位公子有过一面之缘。”
小皇帝似懂非懂地点点头,骨碌碌地转了转眼珠,望着谢祁,清清嗓子,善解人意地提议:“这里叙话多有不便,不如咱们找个地方歇一歇?”
小皇帝到底年幼道行浅,刚一转眼珠,谢祁便知他打着什么主意。
小皇帝犹自不觉,仍满怀期待地望着谢祁,神情很是无辜。
“别以为我不知道你打什么鬼主意。”谢祁点了下他的鼻尖,扬眉问,“若再去歇一歇,你今日的课业打算何时做?”
小皇帝皱了下鼻子,嗫喏半晌,有些失望地“哦”了声。
哄好了小皇帝,谢祁抬眼,笑道:“小弟年幼贪玩,叫骆公子见笑了。”
骆修文摆着手,忙说“无妨”。
谢祁游刃有余地和骆修文寒暄片刻,正要道别。
沉默多时的江怀允淡声问:“还未请教过,骆公子是哪里人士?”
似是没想到会被问到这个问题,骆修文愕然片刻,才道:“在下是梓州人——”
话到一半,一道尖利的声音传过来:“公子原来在这里,可叫小的好找!”
骆修文面上的笑意一瞬间祛了大半。
小厮走至前来,腆着笑提醒:“公子该回去用午膳了。”
骆修文道了声“好”,朝着江怀允和谢祁二人拱手道:“家中来寻,在下便先行告辞。”
“告辞。”
道别之后,骆修文带着小厮走远,很快便被人群淹没不见。
谢祁收回视线,觑了眼江怀允,笑问:“阿允怎么忽然问起了骆修文的籍贯?可是有不妥之处?”
“没有。”江怀允声音淡淡。
此处到底人多眼杂,谢祁便也没再多问。
另一头。
骆修文带着小厮慢吞吞地走远。将至客栈门口时,小厮面上仍维持着恭谨的笑容,却有些咄咄逼人地质问:“那两个年轻人是哪里人士?公子是如何认识的?认识多久了?”
骆修文神色恹恹,敷衍道:“方才认识的,不知。”
“……最好是不知。”顿了下,小厮警告道,“有些事,来盛京之前老爷已经安排得很是妥当了。公子素怀悲悯之心,还是勿要因为小事牵连到旁人为好。”
骆修文闭了下眼,深吸口气,压住面上一闪而过的戾色。
小厮似无所察,眼瞅着就要到客栈,他面上带笑,压低声音道:“我们少爷已经在来京的路上了。按照先前的约定,在会试放榜之前,公子勿要再抛头露面,还是专心在客栈中温书为好。公子以为呢?”
骆修文直视着前方,半晌,忍气吞声道:“……我知道了。”
*
谢祁将小皇帝送回了宫,并未多留,径直回了府。
康安忙迎上来,关切问:“王爷今日一行可还顺利?”
“算是顺利。”谢祁坐在圈椅中,接过康安递来的温茶抿了口,道,“今年来京赶考的举子中有一个叫骆修文的,你去查查他的底细。”
康安想了下,问:“可是王爷当时给他安排了住处却没有去的那位公子?”
“嗯。”
“是,小的这就去查。”康安领了命,刚要转身。
谢祁想到什么,改口道:“不妥。”
康安疑惑地望着他。
谢祁沉吟片刻,道:“这名字恐有作假。你去打听打听籍贯是梓州的举子都有谁,拟一份名单给我。若是能寻到这些人的手迹,一并送来。”
康安躬身道:“是。”
*
江怀允回府的时候已近日暮,正巧赶上陪管家用晚膳。
管家尚在病中,胃口不佳。怕太早搁下筷子惹江怀允担忧,便也慢慢陪他一道吃。
估摸着江怀允吃得差不多,管家才撂下筷子,盛了碗汤适时递过去,关切道:“王爷用了药膳早些去歇息罢。”
说完,想起上午江怀允匆匆出门的事,又难免抱怨道,“今日原本是旬休,结果又忙了一天。过两日再因为春闱的事忙起来,王爷这身体怎么撑得住。”
“只是陪着陛下做了课业,不妨事。”江怀允难得开口解释。
今日膳房做了鸡汤,同赶谢祁离府那日的汤一模一样。
江怀允垂着眼,慢慢啜饮。刚一入口,下意识蹙了下眉。
管家忙问:“怎么?可是这汤不妥?”
同样的汤,上一回入口时,汤汁鲜而不腻,令人回味无穷。今日却全然不同,鸡汤虽依旧鲜美,可到底有些腻。
膳房偶有失手很正常,而且差别并不大,江怀允干脆没提,避重就轻道:“有些烫,不妨事。”
虽然江怀允不大重口腹之欲,可这味道同先前比到底天差地别。江怀允勉强用完了一碗,便在管家的催促下回去歇息了。
江怀允对这份鸡汤的细微态度变化管家瞧得清楚。等他走远,管家舀了勺汤汁送入口中,咂摸了下,咕哝道:“和谢王爷做得没有差别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