旬休之后,会试考卷的评阅事宜便如火如荼地展开。
江怀允对这届春闱甚是看重,日常理政之余,全身心都扑在了这桩事上。往往回府时月上中天,忙得脚不沾地。
恭顺王府的情形却迥然不同。
谢祁自打回了府,整日里颇有些无所事事。约莫是清闲太过,不知何故,生出了翻修花园的兴致。
康安回府复命时,谢祁正在清风亭当监工。
清风亭正位于王府花园,倚山面水,风景极佳。
谢祁靠着栏杆,不时抛些鱼食下去。湖中养着的锦鲤便一窝蜂地涌上来,争相跃着争抢,扑腾得水花直溅。
康安走上前去:“王爷。”
“先前让你查的事有眉目了?”谢祁漫不经心地问。
“正是要和王爷禀报这桩事,籍贯是梓州的所有举子都在这张名单上了。”康安展开张纸递给谢祁,心悦诚服道,“果然如王爷所料,今年的举子中并未没有叫'骆修文'的。”
“不奇怪。”谢祁一目十行。
康安适时从袖袋中取出一册书呈上去:“今岁举子所做的文章尽在此处,请王爷过目。”
谢祁接过来,书页翻得飞快,哗啦作响。一册书翻完,蹙起眉,又从头翻了一遍,面色不由凝重起来。
半晌,他朝康安确定似的问:“所有举子的文章都在此处?”
“是啊。”康安笃定点头,试探问道,“可有不妥?”
谢祁合上书册,沉声道:“这里没有'骆修文'的笔迹。”
“怎么会?!”康安微怔,满面错愕,“小的再三确认过,这册书里的文章确无遗漏——”
谢祁截断他的话:“两种可能。要么'骆修文'压根没有参加科举,他蒙骗了本王。”
康安下意识反驳:“可他从梓州跋涉而来,若非参加春闱,何以在盛京驻留如此之久。况且,王爷不也说了,摄政王前几日还特意询问了这人的籍贯。若是这人没有参加科举,摄政王又怎会这般重视?”
“所以,便只剩下了第二种可能。”谢祁面色沉沉。
“王爷是说——”康安心头升起不好的预感,不可思议道,“若当真如此,他们的胆子未免也太大。”
“皇帝年幼,阿允尚未及冠之龄初掌朝政,难免让世人觉得柔仁好欺。”谢祁闭了下眸,遮去眼中一闪而过的厉色,放下手中书册,倏地朝外走去。
康安领会到他的意图,忙跟上去,语速飞快:“这几位梓州学子的落脚之处甚为分散,王爷还是现在府中等着,待——”
“不必。”谢祁抬了下手,步履不停,“本王亲自去查。”
*
同一时间,摄政王府。
江怀允边低头批阅着奏折,边问:“会试放榜在即,举子名次斟酌得如何了?”
立在下首的礼部尚书焦头烂额,为难道:“回摄政王的话,考卷的评阅业已完成。只是于榜首头名的择选上,诸位同僚仍有些争执。”
守在一旁的段广阳心中颇有些唏嘘。礼部尚书这话着实含蓄,他今日去请礼部尚书前来回话时,还未靠近官署,便被里头争锋相对的高声怒喝惊了下。
走进去一看,更是觉得震惊。负责评阅考卷的朝臣各站一侧,争辩时更是情绪难消、斯文扫地。
因着两方人数相对,你方唱罢我登场,谁都不肯退让半步。
江怀允头也不抬,问:“怎么?”
礼部尚书早有准备,将手中的两篇文章呈上去,恭敬道:“诸位大人正是在这两篇文章上尚存争议……”
他将争议的情形娓娓叙述。
江怀允边听边看。
其中一篇文章在弥封誊录前他曾扫到过。字迹是骆修文的字迹,名字写得却是“梓州冯易”,因而才有了前段时间有关骆修文籍贯的一问。
行走在外,隐姓埋名着实没有不妥。江怀允并未放在心上,只是专注于手中的文章。
今岁的考题更贴实务。
当初略略一扫时,便觉这篇文章切中肯綮,观点卓新不俗,是以印象深刻。如今细读,更觉如此。
点为头名实至名归。
但读了礼部尚书呈上的另一篇文章,江怀允顿时便明白了有此争论的缘由。
总体而言,两篇文章各有千秋。但骆修文的文章行文大胆,所提策略激进,文辞间锋芒毕露。倡导中正雍和的朝臣自然不喜,另一篇文章的温和之风则正中他们的下怀。
通读完毕,江怀允放下手中文章,抬眼望去:“何大人是何意见?”
礼部尚书垂首,谨慎回道:“榜首头名事关重大,自然要以诸位大人的多数意见为准。”似是察觉到这个答案并不能令江怀允满意,礼部尚书续道,“老臣以为,单从行文而论,'玄'字一文结构精妙,文辞流畅,更胜一筹。”
举子所交的文章以《千字文》排序,骆修文所著文章是'宇'字序。
礼部尚书显然更为偏爱文辞谦和的那一篇。
江怀允没做评价,只是道:“容本王斟酌一二,再做答复。”
礼部尚书闻音知意,顺水推舟地提了告退。
江怀允将两篇文章摊开,细读之后,问段广阳:“先前让你查的冯易住处,可查到了?”
段广阳应了声,回禀道:“此人来京后在福来客栈落脚。”
福来客栈离摄政王府并不远。
江怀允屏退了段广阳,只身行至此处。放榜在即,留宿此处的学子大多无心复习,三五一群聚在大堂中交头接耳。
江怀允在门口张望片刻,没有见到眼熟的人,正要招呼店小二打听,视野中便闯进来一位熟人。
康安小跑着近前,小声道:“摄政王,我们王爷请您过去。”
江怀允蹙了下眉,下意识抬头望了眼。
二楼栏杆的位置,谢祁探出半边身子,朝他挥了下手。
江怀允心中对他的来意有了几分猜测,径自迈步上了二楼。
谢祁领着江怀允进了二楼雅间,康安得了吩咐,自觉守在外面。
雅间颇大,墙角层层堆叠着各样长势喜人的绿植。正中央的桌案周边立着屏风,隔音效果极好。
江怀允扫视一圈,放下心来,淡声问:“你怎么在这儿?”
“查到了有趣的东西,心下好奇,便来探查一番。”谢祁声音含笑,将怀揣多时的一册书递给他。
江怀允眉心微蹙,没接,视线定在他身上。
谢祁笑道:“今岁参加春闱的举子所著文章尽在此处,阿允不妨看看。”
江怀允伸手接过。原本对谢祁的来意已经有了些许猜测,这话一出,心中的猜测几乎笃定下来。江怀允翻着书页,迅速定位到“梓州举子”一章。
翻开姓名是“冯易”的文章,江怀允目光忽然一滞,猛地抬头望过来。
谢祁侧头看了眼,了然笑了声:“原来竟是‘冯易’。”
笑过之后,谢祁抿了口茶水,问,“那日阿允特意问了骆公子的籍贯,可是在考卷弥封糊名之前偶然得见了骆公子的文章?”
江怀允抿着唇,点了下头。
谢祁又问:“那文章字迹,可是与在端州时,骆公子所开药方的字迹一般无二?”
江怀允沉默片刻,语气微冷地道了声“是”。
谢祁的视线从江怀允身上掠过。对方似是已经有了些许猜测,骨节分明的五指覆在书册上收拢,约莫有些怒意,力道极大,书页都有些细碎的褶皱。
谢祁敛去面上的几分笑意,微微坐直身子,道:“我今日得闲,明察暗访将籍贯是梓州的学子都见了个遍。”顿了下,补充道,“包括这名叫‘冯易’的学子。”
结果不言而喻。
这名叫“冯易”的学子不是骆修文。
但是署名为”冯易“的考卷却是骆修文的字迹。
江怀允攥紧书册,所有他未曾在意的细节一瞬间蜂拥而至,在脑海里清晰得叫嚣着。
端州时,分明考期将近,可骆修文始终不慌不忙,没有着急赶考的模样。
前些时日京中偶遇,骆修文身边那位看似恭敬、实则心思深重的小厮也有了解释。
种种细节,无一不昭示着,他打算点的头名、他特意来拜访的文人,做了替考之事。
一瞬间,江怀允满面寒冰,周身冰冷如深冬的高山雪原,让人望之胆颤。
“阿允……”谢祁开口轻唤,目露担忧,似是想要说些什么。
江怀允闭了下眼,将手中书册放下,勉力遏制住心中澎湃的怒意,冷静问:“你今日见冯易,他举止如何?谈吐如何?比之骆修文如何?”
一连三问。
谢祁不加思索地答:“故作文雅,实则轻浮,远不如骆修文——”
谢祁忽然一顿,目光一凝,猛然望着江怀允,“你怀疑他有危险?”
“兔死狗烹,鸟尽弓藏,这不意外。”江怀允声音冷沉,倏地起身出门。
谢祁忙起身拦他,语速飞快:“此事不宜惊动禁军。”
江怀允转眼望向谢祁,眸色深深。他当然知道这桩事惊动禁军不好,但事出紧急,如今真的冯易既已出现,谁知骆修文眼下是何种情况。
若要尽快找到人,只能让段广阳带着禁军去搜查。
江怀允声音冷沉:“人命关天,本王顾不了那么多。”
“这桩事我来办。”谢祁不避不让地迎上他的视线。
江怀允打量着他,正要开口拒绝。
谢祁语气诚恳,一字一字道:“阿允,信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