似是怕打扰到江怀允歇息,谢祁将声音放得很轻,可身边人依旧能轻而易举地听到。
小皇帝辨不出话中的情绪,单纯地以为是赞美,立马挺了挺小胸脯,弯着眼睛道:“那当然啦,毕竟是我们家的人嘛!”
颇有几分与有荣焉的模样。
谢祁乜他一眼,似笑非笑:“你们家的?”
“是‘我们’。”小皇帝拉长声音,口齿清晰地纠正,神情分外认真。
江怀允被谢杨领回之后,一直长居宫中。谢杨公务繁忙,小皇帝出生之后,和江怀允在一起的时间远比和谢杨在一起还要长。他把江怀允当成亲人,实在无可指摘。
谢祁暗笑自己大惊小怪,顿了下,不知想到什么,有些意味深长地附和:“对,是我们谢家的。”
盛京多风。时虽如春,太学中草木成荫,微风徐徐,拂面而过到底不觉暖和。凉亭中四面通透,荫凉处更显清冷。
谢祁解下身上的氅衣,脚步无声地走到江怀允身边,轻手轻脚地给他盖上遮风。
饶是谢祁动作放得极轻,连呼吸声都收敛许多,却还是在氅衣盖到江怀允身上的同时,察觉到身侧人肩膀微动。
谢祁就保持着盖氅衣的动作,不可避免地和江怀允来了场四目相对。
他虽然将将醒转,眼神却极清明,连一丝刚从睡梦中抽离的恍惚都未曾生出。
谢祁对上他平静的眼神,动作难得迟滞了片刻。这一停顿,就显得心虚,像是悄悄做坏事被人当场抓住一样。
江怀允却并未在意,神色如常地移开视线,偏头看了眼。
谢祁很快回过神,行水流水地执着两角将氅衣搭在他身上,语气有些歉然:“我已经小心再三,没想到还是搅了阿允好梦。”顿了下,他轻声道,“阿允睡得着实轻了些……”
江怀允没搭腔,只是目光在氅衣上定了片刻。
谢祁循着他的目光看去,以为他是要拒绝,直起身后退一步,道:“这里风大,阿允穿着罢,免得着凉。”
紧随而至地小皇帝煞有介事地点点头,背着手,小大人似地帮腔:“云青说刚睡醒的时候最容易着凉,小王叔快些穿好。”
江怀允敛回视线,淡淡“嗯”了声。
小皇帝这才弯着眼睛笑起来,他仰头望着谢祁,软乎乎地提议道:“无衣哥哥,我们还去吃上次那家暖锅怎么样?”
谢祁先是看了江怀允一眼,见他未置可否,才笑说:“好。”
出宫玩儿了一个上午,又吃到了心心念念已久的暖锅,小皇帝很是心满意足。是以在二人提出要送他回宫的时候,小皇帝欣然应下,极为乖巧。
将小皇帝送回皇宫,江怀允并未多留,径直回府。及至府门口,看了眼不请自来的谢祁。
后者心领神会,率先开口,很是义正言辞道:“骆公子大约受刑回来了,我来探望一二。”
这理由找得无懈可击,江怀允没再多言,带着谢祁去了骆修文的住处。
两人一路无话。
将将靠近骆修文的住处,管家絮絮叨叨的声音便从虚掩着的门缝中传出来:“……这几日骆公子就不要起身了,安心养伤,想吃什么就和他们交代一声,膳房的人会直接送来。还有大夫留下的伤药,千万记得按时涂抹,若是身体不舒服,不要强撑着——”
管家不放心地叮嘱着,骆修文牵了下唇角,眼中带笑,虚弱道:“我自己就是大夫,不妨事的。”
管家还要再说,听到身后一道开门声,下意识循着声音望去。看清来人,当即眉开眼笑地问:“王爷回来啦,想吃什么?我这就让膳房去准备。”
江怀允淡声道:“不必。”
谢祁紧接着道:“我和阿允在外头吃过了,不必麻烦。不过暖锅辛辣,如今口渴得紧,还是要请林管家送些清茶来。”
这语气甚是熟稔,可管家却好像见怪不怪,笑呵呵地应承下来。
江怀允眸光微动,眼中的讶异转瞬即逝。他望向骆修文,主动询问对方的伤势。
骆修文受过杖刑,额上仍浮着一层细密的汗,嘴唇也失了血色,有些苍白。他也没强撑着起身,就趴在枕上,声音微弱道:“皮外伤,休养几日便好。”
他缓了口气,问道,“和冯家有所牵连的朝中官员,二位王爷可有了眉目?”
“暂且没有。”江怀允淡声道,借着清查科举舞弊的东风,他将涉案相关的所有人清查了遍,也没查出端倪。
骆修文想了下,微蹙了下眉,道:“在狱中时,冯易以为我是无端被牵连,是以让我不要担心,说是我们二人定能安全无虞的出狱。他既能如此笃定,想必这官员在朝中地位应当不低。”
谢祁心神一动,问:“阿允可查了礼部尚书?”
“他出身端州,亲眷族人和梓州素无牵扯。此次主持科举,事事遵从法度,并无不当之处。”江怀允说得很是中肯。
谢祁沉吟道:“礼部尚书在朝中多年,素来以中庸之道立身。为官以来,素无行差踏错之处,性情极为谨慎。若是与冯家有牵扯的人是他,想必不好查。倘若不是——”
顿了下,谢祁沉声道,“那无异于大海捞针,难上加难。”
“本王派了人暗中盯着冯易。”江怀允声音淡淡。
谢祁顿时意会。朝中错综复杂,不好入手。但冯易到底不如朝臣圆滑,此行回梓州山高水远,一路上总有露出破绽的时候。届时顺藤摸瓜,总能找到朝中之人。
这与他让子平在梓州查探的思路不谋而合。
骆修文的神情却并不乐观:“在下去试探过冯易,他知道得应当不多。”
此言一出,满室皆静了片刻。
骆修文的心智远在冯易之上,他既然试探不出来,那冯易十有八|九不知内情。朝中不能打草惊蛇,冯易一无所知,如此看来,委实棘手。
三人心照不宣,却没有一个人轻言放过。
幕后之人和梓州牵连多时,却半点风声也不露,足以见其根基深厚。若非他们此次偶然撞破舞弊一事,不知还要被蒙在鼓里多久。
这样的能人藏匿于朝,若不将其连根拔出,如何安寝?
谢祁敛目沉思,总觉得自己忽略了些什么。
一片沉默中,江怀允忽然开口:“冯易是家中独子,他文武不通,又对人少有设防,冯家人如何放心他只身来京?”
骆修文迟疑道,“冯易上京时身边跟了不少小厮贴身护佑,朝中又有贵人相帮,安排得很是万无一失——”
“不,冯家预备在春闱上动手脚的事,朝中之人先前应当不知情。”江怀允淡声打断他。
骆修文愣了下:“……何以见得?”
江怀允言简意赅道:“拦路截杀,更像是亡羊补牢之举。”
见骆修文面上疑惑未褪,谢祁接过话来,解释道,“若是幕后之人知情,凭借他出手即是杀招的魄力,早在会试后便会斩草除根,压根不会给你参加殿试的机会。”
江怀允微微颔首,算是认同。
谢祁又道:“先前子平查到冯易带着小厮去了花满楼,我只以为问题出在冯易,并未多想。可若是冯易知之甚少,那从跟着他去花满楼的小厮入手,想必能有所得。”
顿了下,谢祁望向江怀允,“冯易身边小厮虽多,但能知道内情的人想必寥寥。冯易的亲信排查起来应当不难——”
“不用排查,在下大约知道是谁。”骆修文截断谢祁的话,道,“冯易身边有一名叫冯五的伴读,聪明机敏,打小跟在冯易身边,甚是忠心不二。若是冯易身边有人知道内情,那就非冯五莫属。”
省下了排查亲信的步骤,江怀允再不拖延,当机立断地派人去盯着冯五。
骆修文刚经杖责,又着实费了番心神,精力已然有些不济。
江怀允叮嘱他好生歇息,便和谢祁双双离开。
至门外,正好撞见来奉茶的管家。
管家悄声问:“骆公子歇下了?”
江怀允“嗯”了声,转身朝着另一个方向走。
谢祁在摄政王府留宿过些时日,知道那是书房的方向。他叫住江怀允,温和道:“阿允忙了不少时日,还是先去歇息罢。”
管家满面担心,跟着附和:“谢王爷说得有理,王爷还是先去歇息,等养足了精神再来处理公务也不迟。”
江怀允脚步滞了滞,在管家忧心忡忡的神情中败下阵来,改道往寝居走去。
行了没两步,想起什么,转头望向不动如山的谢祁,蹙眉问:“你不走?”
“不走。”谢祁笑得很是坦然,“我前日和林管家下了盘棋,还未分出胜负,今日天色还早,自然要续上那盘残局。下棋哪有半途而废的道理。”
江怀允目露怀疑。
一旁的林管家连连点头,赶在江怀允开口前道:“那盘棋一直没收,就等着谢王爷来呢,今日可不能像前日一样,棋没下完人就不见了。”
谢祁从善如流地点头。
见林管家如此兴致勃勃,江怀允没再赶人,径直回了寝居歇息。
这一觉睡得很是安稳,再醒来时,正好是晚膳时分。小厮说膳厅里已然备好了膳食。
江怀允稍作洗漱,去了膳厅。
兴许是太清楚谢祁顺竿上爬的性情,以至于在膳厅里看到他时,江怀允没有露出半分意外。
谢祁笑道:“我估摸着你就要醒了,快过来坐。”
江怀允未置可否,走到谢祁对面的位置坐下。
满桌珍馐,色香味俱佳。江怀允刚醒,食欲有些不振。他扫了眼菜色,目光落在正中央的汤羹上。
他伸手盛了碗,就着碗沿喝了一口。
依旧是参鸡汤,大约是下了功夫处理,这汤中并无寻常鸡汤的油腻,很是鲜美清淡,还有些回味悠长,甚合他的口味。
江怀允浅尝辄止,尝了个味道便放下来。
谢祁似有所察,问:“怎么,可是这汤不合胃口?”
江怀允手指搭在碗沿上敲了下,抬眼打量着谢祁,冷不丁开口:“这就是林叔为你说话的原因?”
【📢作者有话说】
对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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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章我还能站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