心里头在想什么,跟你相公说说?
原来眼前的哥儿已经察觉到了?
喻商枝望着王小玉, 按理说他不该暴露病患的隐私,可眼前的人不是不相干的路人,而可以算是一个受害者。
遥想唐文明知道他们是斜柳村来的郎中, 却从头到尾只关心自己的病能不能好,没有打听一句和王小玉有关的事, 足可见是个不安分的负心汉。
喻商枝短暂斟酌了一下,与温野菜对视一眼后答道:“我确是去了水磨村给唐文看诊,他所患之症……”
不得不说, 要替人捅破这层真相是颇为残忍的事。
但喻商枝最终还是决定将其告知王小玉, 不为别的, 他至少希望,如果王小玉真的和唐文发生过关系, 在这之后愿意接受治疗。
“是花柳。”
最终简短的三个字,击溃了王小玉抱有的最后希望。
他虽是个村户家的哥儿,可也知道这病是什么意思。
这意味着唐文是脏的, 被唐文碰过的自己也是脏的。
那个曾经如他梦里白月光一般的书生郎,现在比猪圈里沾了猪粪的泥还要恶心。
自己好歹也是村中富户家的幺哥儿,家里住的也是砖瓦房,又比至今没个功名在身的唐文差到哪里去?
早前刚定亲时,那些非卿不可的话, 那些自己听不懂,可是唐文说皆是表达爱慕之思的诗句, 对方又是否也和花柳巷里的相好念过?
自己每一次去水磨村找他,都会在路上折一朵觉得最好看的山花, 插到对方书架上洁白如玉的白瓷花瓶里。
后来也是某一天, 他没有抵得过唐文的甜言蜜语, 被他压倒在书架上, 做了一个哥儿出嫁前绝对不该做的事。
有了第一次,就有第二次,以至于当他发现唐文不对劲的时候也已经晚了。
……
王小玉颓然地跌坐在地,先是发了一会儿呆,随即又哭又笑。
这场景看得温野菜寒毛直竖,就在他想问喻商枝,王小玉是不是真的疯了时,王小玉霎时间又从地上爬了起来。
他浑身是土,一双眼却亮得惊人。
最后深深地看了一眼温野菜后,王小玉转身走向了小树林。
他中间又被地上的枯枝绊倒了一次,旋即飞快地爬起,到后来他不再用走的,而是用跑的。
很快王小玉彻底消失在树林的深处,夫夫二人仿若如梦初醒。
不知不觉间抬起头,才发现暮色已至,幽蓝色的天幕上已升起一捧闪烁的星子。
“回家吧。”
天一黑,连带着风都凉起来。
喻商枝牵起温野菜的手,两人并肩回到了村中小路。
大黄牛已经把树下的一圈草都啃秃了,见他们终于现身,发出了“哞哞”的叫声。
“等急了?”温野菜笑了笑,摸了一把他的脑袋。
“我来赶车。”
喻商枝见温野菜情绪不高,主动继续坐在了前面。
温野菜这回没多说什么,只安静地坐在了板车上。
好不容易到了家门口,大旺和二旺齐齐叫起来,屋里的温二妞和温三伢闻声出门。
“你们怎么去了那么久?给你们留的饭怕是都要不好吃了。”
青菜温在灶上就会变软,况且温二妞也清楚自己的厨艺本来就十分有限。
“在那头花的时间久了一点,本以为天黑之前能回来的。”
喻商枝和温野菜一起解了牛车,他把牛牵到后院关进牛棚,见食槽里的水都是干净的,便给他抓了把草。
这是个顺手的动作,却忽略了方才大黄牛在外面吃草已经吃饱了,这会儿只闻了闻,便偏过了头。
一旁的大竹笼子里分别关着几只野兔、竹鼠和竹鸡,是今天温野菜在山上的收获。
喻商枝蹲下去看了看这几只野物的伤口,上面都糊了些止血的草药,看样子精神头也还行,遂放心地起了身。
回到堂屋,饭菜已经从锅里热好端了出来。
“怎么不见泥鳅?”
喻商枝问了一句,看向温二妞时眼底含笑。
“我来做肯定就糟蹋了,搁在鱼篓里养着呢。”
温二妞也没问是谁把自己卖了,反正大哥管她不像别家管姐儿那样,这个不能做那个不能干的。
再说了,弄脏的衣服她都洗干净晾上了。
大约是因为出门有点久,两个小的有点黏他俩,虽是早就吃过饭了,这会儿也围在桌子旁问东问西。
奈何今天发生的这一串事都不是能讲给小孩听的,只得扯了些旁的,应付了二妞和三伢几句。
温三伢若有所思地看了看自家大哥,扯了扯温二妞的袖子。
“二姐,你那个帕子不是还没绣完?”
“哎呀,我给忘了!”
温二妞那天被玩伴虎妞嘲笑了绣工,遂决定发愤图强,用七天绣出一只蝴蝶,不然就帮虎妞打三天的鸡草。
眼看都快到七日了,她那蝴蝶还连半边翅膀都没有。
温二妞飞一般地冲回屋里找绣绷子,温三伢也跟着走了。
喻商枝看在眼里,总觉得温三伢是瞧出了什么,故意支开二妞一样。
这孩子太过早慧,或许正是如此才慧极必伤。
“你快把这点米饭戳出洞了,若是没胃口就别逼自己吃。”
今天的晚食是菜饭,还有一盘炒青菜,一盘炒鸡蛋。
温野菜往里吃饭都是风卷残云,今天像是有心事一样,半天没吃下半碗。
“那不行,不能浪费。”
听了喻商枝这么说,他端起碗往嘴里扒拉,没多会儿还是全给吃光了。
“吃这么快,当心晚上肚子疼。”
两人你一筷子我一筷子,把桌上盘里的菜和蛋都挑完了。
随后喻商枝留在灶房刷碗,温野菜则烧了锅水,提进屋里泡脚。
水里的艾草蒸腾出袅袅水汽,喻商枝浅浅打了个呵欠,转过头就见今晚话意外少的温野菜捂住了肚子。
“果然积了食。”喻商枝上手一摸就摸出了缘由,过了一会儿他去倒了洗脚水,回来让温野菜在床上躺平,自己替他揉肚子。
温野菜的肚子上有薄薄一层软肉,实际绷紧了能看出肌肉的线条。
相比之下,喻商枝自己就是单纯的瘦弱。
温野菜一开始疼得说不出话,不过在喻商枝的照顾下,没多久就觉得好多了。
他拉着喻商枝一道躺下,翻身抱住对方的胳膊。
“心里头在想什么,跟你相公说说?”
喻商枝侧首亲了亲温野菜的头发,轻声问道。
温野菜缓缓吐出一口气,“我也说不好,用你们读书人的话讲……怎么说呢,世事无常?”
喻商枝听罢,有点明白温野菜的意思。
不管和王小玉过去的仇怨,毕竟也是村子里时常见到的,活生生的人。
随便来一个认识的人遭了打击,变成如今这般样子,令人难免会生出几分唏嘘。
不过比起已经发生的事实,他回忆起王小玉今天离开时的眼神,其实更担心接下来会发生的未知的事。
两人各怀心事,但不耽误共盖一被,黏糊糊地搂在一起入了眠。
次日起床后,喻商枝跟着温野菜去了镇上。
温野菜的情绪看起来已经恢复了,昨日那点怅惘被他尽数消化彻底。
喻商枝觉得温野菜的性子很像是向日葵,金灿灿的,晓得永远对着太阳转。
这回的野物卖得极为顺利,不知道是不是这两日刚好附近的猎户都没有什么收获的缘故,镇上打牙祭的人都突然变多了。
结束后,喻商枝记得上回给温三伢的承诺,揣着自己先前挣的银子,领着温野菜去了一家书坊。
这地方温野菜还是头一回来,现在温三伢手里那两本开蒙的书,都是当初交钱给学塾,学塾那头发的。
作为一个大字不识的莽哥儿,一进到这种地方,他就连大气都不敢出。
相比之下,喻商枝称得上从容。
书坊里弥漫着一股颇具特色的纸墨香,伙计本来趴在书堆后面打瞌睡,直到喻商枝在柜台上敲了敲才一下子惊醒。
“劳驾,我想看看童试备考用得上的书册。”
大约是先入为主,伙计把喻商枝当成了村里的穷书生。
这个岁数还没考上童生的,在整个凉溪镇里多了去,伙计没当回事,领着喻商枝去了科举用书的书架前。
“能用上的都在这里了,看好了找我问价。”
伙计清楚,村户人就是买书,也最多咬牙舍得买一本。
还有好多穷书生掏不出钱,只能帮忙抄书抵书费,不过他看面前的这位似乎是没这个意思。
而喻商枝正在对着架子上的书沉思,因为身处异世,面前的书看起来也是经史子集一类,可他却全无头绪。
只得又叫来伙计,将三伢先前快翻烂的两名说了,换来伙计颇为意外的神色。
“若是能将那两都倒背如流,倒是已经很不错了。”
书坊的伙计因每日和书生们打交道,虽自己没有考科举的本事,但对于什么阶段用什么书颇有心得。
他嘟囔了一句什么,随即踮起脚,拿下了书架上层的一。
“这本贵些,不过是县城里青衿书院的夫子写的,那书院里考童生的学子人手一本,我们掌柜费尽口舌才借来原本,找人抄了几册。”
听起来像是名师撰写的参考书一类,不过喻商枝也不知道这青衿书院的夫子是真是假,犹豫之时,又有两个书生接连过来寻这。
眼看书架上剩下的两册都被买走,且书生走时还都是一脸如获至宝的神情,喻商枝当机立断对伙计道:“这最后一册我要了。”
伙计心道还算这人识货,当即报出价格,“四百文。”
这价格喻商枝方才就已清楚了,他掏出四钱银子,想了想却没递出去。
“敢问还有没有幼儿开蒙的书?”
伙计想也不想,就熟练地拎出了几本。
“这些都是,一百文一册。”
喻商枝挨个翻了翻,最后选了一本类似于《千字文》的。
温野菜不懂喻商枝都买了些什么,只是两册薄薄的书就五百文,在他看来着实是抢钱一般。
“承您盛惠,一共五钱银子。”
伙计乐呵呵地称出碎银,划拉进了钱箱。
“小郎君,我们这还有话本子、小人书,可要瞧一瞧?”
喻商枝摆摆手表示不必了,有限的银钱还是花在刀刃上比较好。
出了书坊,温野菜才拿过书翻了翻,密密麻麻的字在他眼里都变成了小蝌蚪,晃得人头皮发麻。
“不成了,我可能天生晕字。”
哪知刚说完,就听喻商枝悠悠说道:“这院夫子写的书册自然是给三伢的,至于另一本……”
他轻轻用书敲了一下温野菜的脑壳。
“从明日开始,你跟二妞也随我一起,每日学认五个大字。”
“识字?”温野菜就像每个班里都有的那种不爱学习的孩子,一听这两个字仿佛就浑身不自在。
“我又不当郎中,更不考科举,学识字做什么,我长这么大了都不认字,不也活得好好的。”
他把喻商枝手里的书快速抢过来,拿布小心包好。
“我年纪大了,学不明白,你教教二妞,她成日野猴子一样的,若是识文断字,兴许性子能沉稳点。咱们家条件也不差,到时再给她说个好人家,我也就没心事了。”
眼看温野菜顾左右而言它,喻商枝拿过包书的布包。
“你年纪哪里大了,有的是五六十岁还跟孙子一起考童生的。识字不单是为了考科举,便是日常也能方便不少。以后买田买地,田契屋契自己就能看懂,也不怕被人诓骗。”
温野菜在旁边抓耳挠腮,识字的好处他自然是懂的,不然为什么唐文一个没有功名的书生都能让人捧上天,为什么许家每一辈就算是哥儿姐儿,也会送去学塾上几年学。
村户人家便是不走科举的路子,也能像当初的孔意那样去镇上谋个差事,一个月就能拿好几钱银子的工钱。
但道理他都懂,就是一想到要坐在桌子前看书写字,屁股上便仿佛扎了刺。
喻商枝看出温野菜的抗拒,温言道:“最早先从简单的学起,比如先学写自己的名字。”
温野菜听到这里总算来了兴趣,“那你的名字我也要学。”
喻商枝点点头,想了想道:“家里的桑皮纸都快用完了,正巧再去买一些。”
去文房铺子的路上,两人说起温三伢的生辰。
他的生辰是四月十九,但从他出生起就没庆祝过。
虽说村户家过生辰,最多也就是早上能吃一个鸡蛋,条件更好的,晚上还能煮上一晚白面擀的长寿面。
“他出生后身子弱,村里老人便都说这样的孩子养不大,要紧的是不能过生辰。所以每到那天,家里连提都不提。后来三伢大了,懂事了,我和二妞怕他心里别扭,索性我们两个的生辰也不过了。”
之所以提起这个,是因为温野菜觉得如今温三伢的身体在喻商枝的看顾下,定是不会有什么大碍了。
不如趁着今年这个机会,好好给他过上一个生辰,也算补上以前的遗憾。
“我想着这会儿正好在镇上,不如给三伢挑份生辰礼。”
喻商枝自是赞成,随后又道:“你和二妞的生辰今年也要过。”
温野菜想到,以前爹娘还在时,只有他们会记得自己的生辰,好在如今他有相公了。
“可惜今年你的生辰已经过了,明年给你补上。”
原主的生辰在六月,喻商枝的生辰却在正月里。
两人转头进了文房铺,桑皮纸这等不入流的纸都堆放在入门处的地上。
因为赶着牛车来,这东西又用得快,喻商枝直接要了五刀。
上好的宣纸他也要了一点,小时候练毛笔字时祖父就曾告诉过他,工欲善其事必先利其器,虽说拿着树枝在沙地上也能写字,但只有用合适的纸笔,才是效率最高的。
现今科举应试,学子们都要修习对应的“台阁体”,这种字体以方正清晰著称,乃是为了方便考官阅卷。
喻商枝看过温三伢的字,已经隐隐有“台阁体”的雏形,于是便想趁着生辰这个机会,给他备一些好点的纸笔,这样在家多练一练,回头去了学塾也不算落下太多进度。
在好的纸与糙的纸上写字,手感是不一样的。
“那几杆笔可否拿出来看看?”
喻商枝指了指柜台里的几根毛笔,伙计拿出来后,他拿近了仔细端详。
半晌过后,他选中了其中一支竹杆兼毫笔,毫柔软度适中,介于羊毫与狼毫之间,更适合小孩子。
温野菜不懂得如何挑毛笔和宣纸,但不耽误他看上了店里的一块木头镇纸。
周遭一圈打磨地光滑,上面还刻着四个字。
想到温三伢在家都是用石头当镇纸,温野菜便不假思索地将其拿了起来。
“相公,这上面写的是什么?”
喻商枝垂眸看去,“君子慎独,含义倒是不错。”
温野菜挠了挠头,哪怕喻商枝随后就解释了,他也听得半懂不懂。
“既如此,我就买这个送给三伢当生辰礼。”
两人买好东西,又花去六钱银子。
其中最贵的甚至不是镇纸,更不是毛笔,而是那一小扎雪白的宣纸。
如今的造纸业还不够发达,纸张里的杂质越少价格就越贵,不过这纸确实如同凝脂,温野菜看着自己手上的毛刺,都不敢上手摸。
两人小心翼翼地把纸找了地方放好,不然感觉折个角都是两文钱,够买一个鸡蛋。
出门没走几步,又见到路边有个摊子,是一对姐弟在卖绢花。
因弟弟是个哥儿,所以姐弟俩头上都插了一朵,瞧着很是抢眼。
“咱们也过去给二妞买两朵。”
温野菜知道喻商枝是怕只给三伢带东西,二妞心里不舒服。
他这相公素来考虑周全,有时候比他这个亲大哥做得更好。
绢花贵在绢布和手艺上,一朵就要三十文。
选好颜色,那小哥儿听出夫夫两个的意思是买给家里的小妹,便说道:“哥儿不给自己挑一朵?”
温野菜连忙摆手,他可想象不到自己顶一朵花在脑袋上的样子,说不准喻商枝簪花都比他像样点。
得了三朵绢花,四处看了看,家里东西齐全,一时再没有多余还需要置办的。
瞧着快到晌午,温野菜擦了擦头顶的细汗道:“这会儿顶着大太阳赶路晒得很,咱们要不找个地方吃点东西再回?”
想着喻商枝来了这里还没在镇上正经吃过东西,他赶着牛车转过一条街,指了指前面路旁的一家小食肆。
“那家店口味不错,以前爹娘在的时候,我们一年总会来一两回,这么多年都还开着。”
喻商枝顺着他指的方向看去,见是个不大的小铺面,屋顶探出的招子上还写了个“酒”字。
“那就去吃点,回去换我赶车。”
温野菜喜滋滋地应了声,然而牛车刚转弯没多久,就出了个意外。
原本街上的人与车都走得好好的,一个卖柴的老汉推着堆满干柴的板车,正佝偻着腰前进,哪成想突然冒出好几个男子,险些和这老汉撞到一起。
老汉为了躲避,板车重心不稳,就此一歪,正好撞在他们的牛车上。
“对不住对不住!”老汉对着喻商枝和温野菜连连道歉,哪知那一群男子里有一个却道:“不长眼的老东西,怎么不知道冲你爷爷我道歉!”
说罢竟是抬脚一踹,将板车上的干柴大部分都踹落在地。
此人的行径实在太过霸道,喻商枝当即拧紧了眉。
温野菜比他更冲动些,作势就想往上冲,然而那卖柴的老汉却疯狂冲温野菜使眼色。
温野菜也担心其中有诈,终究是忍了下来。
等到男子们走远,老汉叹着气,再度道:“给郎君和哥儿添麻烦了。”
“老伯哪里的话,分明是方才那几人找茬在先。”
喻商枝弯腰替老汉一起抱起干柴,温野菜则抱了更大的一捆,一边往板车上垒一边道:“老伯,那群人你认识不成,怎么瞧着不敢得罪的样子。”
卖柴老汉苦笑道:“二位不是镇上人士吧,看那群人的衣服就知道,他们都是钱员外府上的人。”
说到这里,似乎就不必再多解释了。
眼看柴火已经重新垒放好,老汉连连道谢,随即再度以先前的卑微姿态,缓缓拉着车离开。
喻商枝摇头无言,他当是谁有那么大派头,原来只是富户家的恶奴。
温野菜则道:“那日看钱家大娘子颇懂得礼数,没成想府上竟有这等货色。”
喻商枝无奈道:“钱员外富甲一方,自阻挡不了有人狐假虎威,仗势欺人。”
这事多少有点影响了两人吃饭的心情,可既知那家食肆有温野菜过去的回忆,喻商枝依旧很想去试一试。
很快牛车停到了店门口,找了棵大树栓好,又嘱咐店里的伙计帮他看着。
进到店中,喻商枝却发觉铺子里角落的雅座,坐着几个熟悉的人。
“怎么这般晦气,这帮人也刚好来这里吃饭?”
只见那边半片屏风后面的,正是方才欺负老汉的钱府走狗。
为首的那个似乎是要请客,直接一拍桌子喊小二过来。
“你们这有什么有好酒好菜,通通给我端上来,若是我几个弟兄吃不好,可别怪爷爷我不客气!”
侍奉跟前的小二当场腿肚子一转,心想这是来了一桌煞星,赶紧赔笑道:“小的这就去上菜,保管让几位爷吃好喝好。”
喻商枝眼看温野菜快要气到鼻子冒烟,便问道:“咱们要么换一家?”
温野菜想了想,摇了摇头。
“不,就吃这家。”
来镇上一次不易,吃饭的机会就更是少。
难得今天时间合适,他着实想带喻商枝尝尝这家店的口味。
小二应付完那桌大爷,顶着一脑门子的汗又迎上来招呼,且没等他们说什么,就主动寻了个离那群人最远的位置。
喻商枝意外于这份用心,转而一想,恐怕是谁都看得出那桌人不好相与,来这里的食客定是能避则避。
好在一直到点菜,俱是平静无事。
喻商枝打量四周,食肆看起来有些年头,墙上的木牌挂了几个招牌菜的名字,不过念在来这里的大多数人都不识字,还是得靠小二报菜名。
而温野菜在听到辣炒鸡杂这个字时,明显吞了下口水。
随即试探的小眼神就往对面飘,奈何喻商枝铁面无私。
“你还在喝药,不能吃辣。”
听到毫不意外的回答,温野菜眉眼耷拉下去,“那就要一道烩萝卜丸子。”
说罢两只手一伸,趴在桌子上摆烂了,“其余的你点吧,咱俩要三个菜就成。”
喻商枝又点了一道千张炖肉,一道素炒什锦,另外要了两碗白米饭,一碗红糖豆花。
等菜上桌的时候,他安慰温野菜道:“你那药喝到月底,就该停上几天,到时候随便你吃辣过过瘾。”
温野菜倏地抬起头,咧嘴笑道:“我就知道相公你最好。”
说罢又舔了舔嘴唇,“那我今天能喝酒么?甜米酒就行!”
答案自然是不能的。
红糖豆花最先上来,喻商枝推到温野菜的面前。
“别惦记你的甜米酒了,这个也是甜的,一样吃。”
虽吃不了辣也喝不了酒,可有红糖豆花也不错。
“小时候我就爱吃这个,这么多年了味道都没变。”
温野菜舀了一勺,却没自己吃,而是送到喻商枝的唇边。
“你也尝尝。”
豆花丝滑有豆香,因入了夏,这家店的豆花是放在井水里湃过的,吃起来清凉爽口。
不过喻商枝对甜的东西兴趣一般,除了喝药那阵子被温野菜喂了太多蜜饯,平日里不怎么碰糖。
两人默默用餐,不多时菜都上齐了。
到了饭点,食肆里又来了好几桌人,但也有人在门口瞧见钱府的衣裳,就冲小二摆摆手,连门都没进。
要说那群恶奴喝酒吃饭也就罢了,偏生还闹出很大的动静,惹得其他客人都吃不安生。
温野菜往那边瞥了一眼,面露厌烦。
不过他看出这家店合喻商枝的口味,他家小郎中饭量小,今天来这里倒还添了碗饭。
喻商枝好不容易吃完碗里的菜,转而去吃两口饭的工夫,温野菜又给了夹来了两筷子。
“别总是顾着我,你快吃你自己的。”
“怪我,先前都习惯了。”
温野菜笑了笑,以前喻商枝眼睛看不见,他每顿饭都给喻商枝夹菜,快成了刻进骨子里的本能。
不得不说,饭菜的味道确实不错,怪不得一个小店能在这里开这么多年。
最后三盘菜都一扫而空,庄稼人最懂粒粒皆辛苦的道理,做什么都不能剩菜剩饭。
两人倒了杯粗茶漱口,正要起身去柜台结账,余光扫见屏风处吃酒的几人也起了身。
意外的是,他们没有半点结账的意思,居然直接接二连三地往门外走。
小二慌了神,频频看向柜台后的掌柜。
最后掌柜叹口气,终究还是鼓起勇气追了上去。
“几位爷,咱们这饭钱还没结……”
一句话没说完,就被那领头的粗鲁汉子打断。
“你不要脸我还要脸呢,老子能不知道结账么?记我账上,月底来结。”
说的好像是这家店的常客一般。
但看掌柜的脸色,显然并非如此。
“这位爷,我们小本经营,这……素来概不赊账。”
一句话果然激怒了对方,只见那汉子狞笑道:“概不赊账?那这规矩今日就改了!”
说罢他又微不可察地悄悄偏头,给身边一个年轻小子使了个颜色,那小子竟迅速哀叫一声,旋即捂住了肚子。
这点小动作落入喻商枝的眼底,之后就见同他一起来的几人连忙上前查看,然而那小子只嚷嚷着肚子疼。
粗鲁汉子像是发现了什么天大的把柄一般,指着地上打滚的小子对食肆掌柜道:“好啊,你个烂心肠的,吃坏了我兄弟的肚子,竟还有脸要我付账!”
食肆外很快就围了一群人,对着这里指指点点,议论纷纷。
其后更诡异的事发生了,在此之后,这群人,包括叫嚣着想赖账的汉子在内,居然都接二连三地捂着肚子倒地。
一边一副疼极了的样子,一边嘴上还在继续喊道:“狗日的!定是你们店里的饭菜不干净!老子要你们赔钱!”
这下食肆内外彻底炸了锅,除却已经吃完准备结账的喻商枝和温野菜外,余下的食客也都纷纷放下了筷子,面色紧张地看着桌上的菜。
掌柜的看起来已经四十多了,被这突然的变故打了个措手不及,不过毕竟开门做了小十年生意 ,大约各类状况见得也多,当即强行镇定道:“我家食肆也算是凉溪镇上数得上的老字号,这么多年,街坊邻居都能见证,小店的饭菜从未出过问题!”
外面的人群里,冷不丁冒出一个人起哄道:“那这些人是怎么解释,若是一个人坏了肚子还好说,一群人都坏了肚子,定是你们家的饭菜有问题!”
不仅如此,他还冲铺子里的其他人道:“里头的食客,大家都快散了吧,这是个黑心店,以后可千万别再来!”
在喻商枝看来,这些人行动有素,像是专门来砸场子的。
可外面的路人们并不知前因后果,镇上难得有这么大的热闹可看,顿时一个个都驻足探头。
连喻商枝都能看出的蹊跷,食肆掌柜又焉能看不出?
但无论如何,他都不能轻易让步,砸了自家铺子多年来的口碑与招牌。
没过一会儿,就看他叫来店中小二,吩咐对方去附近医馆请个郎中来,好检查这群人腹痛的原因,和那些饭菜是否有问题。
小二拔腿要走,可门口被这群闹事的人尽数堵死,他还被其中一个扯住了腿,拽了个踉跄。
“谁敢跑?今日你要么赔钱,要么关店,不然我们就在这不走了!”
既喊着难受,却又不许店中人去请郎中,演技太过拙劣,喻商枝几乎要笑出声来。
联想到先前这群恶奴欺负老汉的嘴脸,喻商枝给了温野菜一个安抚的眼神后,果断扬声道:“掌柜的,在下不才,正是个郎中,若是出去请郎中不方便,在下可为这几位好汉诊治。”
在场的所有人五一不震惊,而地上打滚的几个人,更是齐刷刷变了脸色。
千算万算,居然没想到这店中的食客里竟有一个郎中!
而且这郎中难不成没认出他们的身份,偌大的凉溪镇,难不成还有人敢招惹钱府中人?
喻商枝丝毫不回避与那领头之人的对视,他没带药箱,不过出于行医的习惯,针囊都会随身携带。
他掏出针囊,从里面拔出几根银闪闪的长针。
随着喻商枝的越走越近,地上几人眼中的银针也就越来越清晰。
不知是谁默默朝后挪了挪,总觉得这面生且年轻的小郎中,身上有一种不可小觑的气息。
“几位好汉,我有家传的针刺之术,可为你们施针止痛,不知哪位先来?”
其中一人似乎尤其怕针,见喻商枝穿着普通,遂道:“我们作何要信你这嘴上没毛的乡野草医,谁知你是不是和那掌柜串通好了!”
喻商枝微微挑眉,“这位好汉,我见你面色红润,说话中气十足,不像是吃坏肚子的样子,可要帮您把把脉,看下是否有其它隐疾?”
“我呸!你才有隐疾!你全家都有隐疾!”
一句话喊出,显得嗓门更大了。
此时外面路上的镇民中,也有看出些名堂的,当即指出,“这吃坏肚子无非就是跑肚拉稀,这几人一直在这打滚,说是肚子疼,可也没见得有多疼,也不知是真的假的。”
“就是,一群大汉光在这干嚎,若是饭菜有问题,为何店里别的食客都好好的?食肆的菜可都是一个锅出的。”
眼看风向隐隐变幻,喻商枝冷冷注视着作乱的几人,揣测他们接下来还有什么行动。
偏生这时,食肆外聚集的看客引来了镇上巡街的捕快。
“都让让!何人在此闹事!”
一听这话,百姓们纷纷退后,给两个挎着刀的捕快让出一条道。
因上回喻商枝遭了李二和花媒婆的勒索,加上挨了花媒婆一棍子时,镇上的捕快手段麻利,后来的裁决也公道,温野菜看见眼前出现的人,原本有所期待。
可转而见食肆掌柜一点没有遇见救星的样子,反而唉声叹气,仿佛大势已去。
他心揪起来,不由地上前几步,站到了喻商枝的身旁。
相比之下,钱府的几条走狗才像是见到了救命稻草。
“刘爷,于爷,二位可要给小的几个讨公道。”
奴才的嘴脸就是换得快,满脸横肉都变成了谄媚的辅助。
“金虎,怎么是你们几个?”
两个捕快快速扫了一眼屋内,又将目光落回名叫金虎的汉子身上。
“说说,到底怎么回事?这外头吵吵嚷嚷的,成何体统,你难道不知这里就离镇署衙门两条街,若是镇长问起来,我们都得吃挂落!”
“是是是。”金虎忙着点头哈腰,一时间似乎都忘了捂肚子。
然而眼看他与捕快老爷如此熟识,就是有心怀疑的也不敢再多言。
金虎添油加醋,胡诌八扯,又把并不存在的事实渲染后讲了一遍。
食肆掌柜在一旁,自是连连喊冤。
姓于的捕快不耐烦地摆摆手,“我们可没空听你们各说各的理,既如此,就都到镇署衙门去问话!”
说罢两个捕快就一道作势想要上来拿人。
掌柜的真是不知为何生意做得好好的,骤然摊上这等天降横祸。
情急之下,他不得不指向了喻商枝。
“捕快老爷明鉴呐!这位郎君乃是郎中,他方才说过,这几位食客并不像是有疾的样子!小人只求请个郎中替他们诊断,还小人清白呐老爷!”
捕快手上动作一顿,随即看向了喻商枝,把人上下端详了一遍,摸了摸下巴道:“你是郎中?”
喻商枝虽面色凝重,但还是拱手行礼道:“小的正是。”
本以为这捕快多少会听郎中说句话,没成想只换来了对方的恶声恶气。
“既如此,你也要一并去衙门问话!”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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