贺裕回来了,王府顿时热闹了起来。
晚膳是下人准备的,满满一桌都是他爱吃的。他吃得满嘴油,云缃在一旁劝着都没用。
“王爷,这么吃下去该积食了。”云缃忧心地想,莫非是皇宫里的人苛待王爷了,这模样,像是七天没吃过饱饭。
“还是王府的膳食合本王胃口。”贺裕满足地拍了拍肚子,又怕真的吃多了难受,便拿起帕子擦了擦嘴,“对了,那西域人如何了?”
云缃道:“医师已经来瞧过了,都是些皮外伤,胳膊的骨头断了,需要静养。”
“静养?”贺裕弯起唇,“他害得本王这几日几乎成了个废人,还想静养?”
白晞跟着瞎起哄:“就是,不杀了他就已经是便宜他了。”
贺裕发话道:“把人带过来,本王好好瞧瞧他。”
不一会儿,剑奴便被带到了王府正厅。
那医师知道这人是前几日宫宴的刺客,也不敢给他好好瞧病,挑了几个严重的口子,涂了伤药就走了。
剑奴被人押在地上,喉间溢出一声闷哼。
他那头卷发散落在腰间,破碎的红玛瑙卡在了发间。
蓝绿色的眸子闪过一丝屈辱和不甘。
“瞧着是生龙活虎的,”贺裕斜躺在贵妃椅上,身上盖了一条金丝薄毯,慵懒得像只猫儿,“你或许会好奇,本王为什么留着你这条贱命。”
剑奴平静地和他对视,仿佛已经预料到了自己的结局。
“本王也没有折磨人的癖好,”贺裕有点费劲地动了动身子,胸间的伤口疼得厉害,“留着你性命,是想问问你——谁给你的胆子,让你持剑入宫,行刺天子?”
一句话的功夫,他眉眼间那股玩世不恭的懒劲儿消失殆尽。
他细长的玉指轻轻敲击着案毡,发出沉闷的“咚咚”声。
身边的两个小丫鬟都屏住了呼吸,对视了一眼。
白晞走上前,跪倒在地,给贺裕一下又一下地捏腿。
了解王爷的人都知道,他这是动怒的前兆。
剑奴再次哑声强调道:“杀齐国皇帝的主意是我一人所想,与乌夜国人无关。”
“本王知道,你也不必如此紧张。”贺裕轻笑出声,收了收身上的毯子,“乌夜国人没有参与,那鸿胪寺的人可有参与?”
这几日,和剑奴接触过的鸿胪寺中人都下了狱。
在这件事情水落石出之前,那样不明真相的无辜之人怕是要受些委屈了。
剑奴蹙眉:“你想说什么?”
闻言,白晞轻悠悠道:“王爷问你什么便答什么,哪来那么多废话。”
身边的侍卫得了暗示,一下踢中他的小腿,剑奴没防备,“噗通”一声,单膝下跪在地。
他垂下了头,掩去眼底那一抹戾气。
贺裕见状,“啧”了一声:“妮子胡闹,莫怪莫怪。”
白晞嗔了他一眼。
“现在能说实话了吗?”贺裕笑意不达眼底。
剑奴的心绪顿时百转万千。
虽然在这京城没待多少时日,但是他对皇室中人也多有了解。
世人皆传瑾王殿下是个好弄风月的草包废物,胸无点墨不说,还整日闯祸惹事,不是个安生的主。
这样的人生在皇室,早该死了千八百回了。
只是他命好,生母是中宫皇后,地位尊贵,上头还有个身为天子的皇长兄,庇护他,宠爱他。
剑奴本以为这个草包只是兴致来了想要把自己带回王府折辱,玩儿死了就扔了,可是现下显然不是这样。
瑾王贺裕,没有世人想象中那么简单。
“我把事情的真相告诉你,对我有什么好处吗?”剑奴也不甘示弱,“我说了,要杀要刮悉听尊便,我一声都不会吭。你现在除了用我的性命威胁我,还能拿什么威胁我?”
贺裕心想,真是有意思。
“你不怕本王让皇兄派兵……”
“你敢吗?”此时的剑奴比午时清醒了许多,考虑事情也更加周全,“没错,齐国兵力强盛,若要开战,乌夜国不是对手。可乌夜国到底是西域八国之首,你若起了灭国的心,其他七国不会袖手旁观。”
他勾起了一个嘲讽的笑容,继续道:“齐国无法全身而退,到时候只是两败俱伤。你皇兄是宠着你,只是兹事体大,他若冲动之下一个诏令葬送了齐国十万士兵的性命,你猜这皇位他能稳坐多久?”
他不是贸然而来,关于这京城的时局,他是下了功夫去了解过的。
当今皇帝登基数月,根基未稳。瑾王明明不似想象中无用,却暗地里藏拙。
这兄弟俩华冠丽服的荣耀之下,过的是如履薄冰的日子。
当然……剑奴倒不认为对方真的敢出兵打仗,不过是吓吓自己。……真当他是胆小愚昧之人了。
贺裕望着他,兀然一笑:“我本以为西域的人都是一根直脑筋,没想到你是个能转弯的。”
说罢,掀开了毯子,轻轻挪动了一下身子:“好吧,既然你想要好处,那咱们就谈谈好处。”
剑奴那双蓝绿色的眼睛像是丛林里的狼,闪着幽深的光:“放我走。”
“不可能。”贺裕一口回绝,“除非你自残双手手脚。”
要他放虎归山?做什么白日梦。
剑奴冷笑道:“那我们之间没什么好谈的。”
“先别把话说得那么绝。”贺裕从容不迫道,“你胳膊的骨头断了,医师说要静养。若是你能配合本王,本王愿意好好地养着你,直到你身上的伤痊愈。不过还是那句话,本王不会放你走,届时,你只需要在王府做个洒扫的活便好。”
剑奴听到后半句话,额上的青筋凸起,想了想,还是咽下了这口气:“可以。”
来日方长,他等得起。
贺裕摸了摸下巴:“白晞,再去请医师。”
白晞努了努嘴,她才不希望王爷请人医治这个胆大包天的贼子。
不过既然王爷发话了,她只得不情不愿地应下:“是。”
贺裕望着身上破破烂烂的美人,难得起了消失许久的恻隐之心:“云缃,找两套料子好的衣衫,再请个梳洗丫鬟伺候。”
云缃安静应下:“是。”
“这样,算是有诚意了吗?”贺裕手里掐了一把佛珠玩弄。
“算。”剑奴言简意赅。
“那现在能说实话了吗?”贺裕问。
“……鸿胪寺的人只是帮我牵线进宫,其他的事情跟他们无关。”剑奴缓缓开口,“进宫前是有人来找过我,只不过被我拒绝了。”
贺裕抓住了后半句话的关键:“那人来找你做什么?”
“他说……”剑奴的脸上浮现一抹懊恼,“叫我进宫侍奉齐国皇帝,然后在他酒里下药。”原来如此。
所以真的有人想到借刀杀人,不过剑奴本来就打算进宫刺杀,这算是不谋而合了。
虽然没有达成合作,但是后面的事情肯定也少不了那人的推波助澜。
“他长什么样,你还记得吗?”贺裕继续问道。
剑奴没有反应:“等医师来过之后,我再告诉你。”
贺裕眯了眯眼睛,也没有动怒。
当纨绔当久了,就这一点好,不以物喜不以己悲,做什么事儿都笑呵呵的,不甚在意的样子。
“那本王等着。”贺裕道,“还有一点,本王不明白……你到底是乌夜国的什么人,竟然如此在乎乌夜国的安危。齐国打赢了你们,你竟然如此不甘心,想出刺杀我国皇帝的险招?”
剑奴扯了扯唇:“等我伤好之后再说。”
贺裕也没有逼问,抖了抖袖口,有些艰难地坐起身:“那你先回去等医师吧。”
不止剑奴,他这几日也得好好养养身子。
养好了,再继续跟那些人斗下去。
剑奴慢慢起身,薄唇轻启:“你今日还想赏舞吗?”
贺裕一怔,恍惚间想起了自己白日里说的话。
——让对方舞一曲给自己看。
他斜着头,懒洋洋道:“你若是舞得动,便舞吧。”
剑奴的眼神中迸发出异样的光:“我只会舞剑。”
“剑,你还是别碰了。”贺裕睁开了眸子,“回去吧,你最好安分些,王府的侍卫不是吃软饭的。”
这个剑奴的身手不弱,但是双拳难敌四手,碰上王府的侍卫,他就算有再厉害的功夫也逃不出去。
到时候磕着碰着了,又耽误医治的时间。
他可没那么多耐心等对方的答案。
不知是不是贺裕的错觉,他好像听见剑奴冷哼了一声。
待人走后,遣人回来的白晞和云缃将他围住。
白晞接住了他身上的薄毯,将人轻轻地扶了起来:“王爷真要放过这个贼人?”
她的目光落向贺裕的胸口,她只道自家王爷可不是什么善男信女,他做事,向来睚眦必报。
胸口被刺了一个窟窿,对方的本意还是想行刺皇上,王爷能轻饶了他?
“谁说要放过他了?”贺裕揉了揉眼睛,“这个人还有用,暂且杀不得。他的身份恐怕不一般,留着是个祸害。”
“可是他若是猜到了王爷会动手,不就……”白晞纠结道。
“他肯定知道了,”贺裕笃定道,“你以为他会乖乖等着我放过他?这笔交易对他来说也不过是缓兵之计,他的身手不弱,等到时机成熟之后,肯定会想办法逃走。”
云缃出声道:“奴婢明日用王爷的腰牌去宫中请调一批侍卫,以防贼人出逃。”
“不急,”贺裕捧着茶杯,吹去了茶水的热气,“这两日他应该不会有所动作。明日你先调几个人去鸿胪寺附近找找线索,查出近一个月京中和鸿胪寺有暗中联系的人。”
云缃点头:“是。”
白晞又问:“王爷,这幕后之人左右不过是那几个……您又何须一定要去问个究竟?”
贺裕敛去眼中眸色:“本王当然知道是他们之中某个人的意思,若是他们亲自动的手也就罢了,可是这件事应该是他们授意别人做的。本王好奇,到底是谁搭上了他们的船。”
近来,朝中那些老臣可不太安分。
敌在暗我在明,贺裕根本不知道当今哪些人勾搭在一起,也不知哪些人别有异心。若是查出个究竟,也能防备一二。
“王爷折腾一天也乏了,早些歇息吧。”白晞没法出谋划策,只好轻声细语道,“奴婢来之前已经让浴房准备了玫瑰浴,王爷身上有伤入不了水,擦擦身子也是好的。”
“就你贴心。”贺裕笑了一下,原本紧锁的眉头一下子舒展开,“本王当真是累了。”……管他们那么多做什么,脱下袍子躺回榻上,他还是那个不谙世事的纨绔七王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