贺裕在府中修养了几日,下人们时不时递来剑奴的消息,都是些无关紧要的琐事。
鸿胪寺那边一点进展都没有,看来对方是有备而来,将自己的行踪藏得不露蛛丝马迹。
局面越僵持,他越是不能动那个剑奴。
贺裕有些上火,白晞昨日给他熬了枇杷叶,喝下两碗之后,这才好些。
“王爷。”云缃有些谨慎地走进贺裕的卧房,躬身道,“豫王殿下来拜见王爷。”
豫王贺琰,排行十三,是先帝的皇贵妃所出,如今才十一岁。
这孩子从小就没吃什么苦,母妃在宫中地位高,外祖家权高位重,他自己又得先帝宠爱,于是被惯得越发无法无天。
年纪不大,却也是个爱闯祸的。
人称“京都小霸王”。
贺裕平时和这个小霸王交情不错,自己受伤那么多天了,对方是该来看看自己。
他挪动了一下身子,长舒一口气:“叫他来本王卧房吧。”
他重伤未愈,无法动弹。按理说本该在正厅接待外客,但是对面是个小孩子,也不必如此拘谨了。
云缃颔首:“是。”
贺裕躺床上翻了一会儿兵书,看了一会儿觉得眼睛痛,便合上了书。……他果然不是读书的料。
等了半晌,云缃也没有再进来传话,也没见到贺琰的人影。
从正堂走到他的卧房也不过半一盏茶的时间,这人怎么磨蹭了那么久?
贺裕又等了一会儿,直到他想派个丫鬟去看看到底发生了什么的时候,云缃行色匆匆地走了进来。
“不好了王爷,豫王殿下和……和那剑奴打起来了。”
贺裕猛然睁大眼睛:“那老十三不得被那个胡人打死?”
贺琰细皮嫩肉的,娇气得很,往日里下人们让着他才任由他欺负,碰上会真功夫的剑奴,只有挨揍的份儿。
云缃眼神为难:“不,王爷……豫王殿下带了一批侍卫,将剑奴按倒在地,奴婢去的时候,剑奴的手指已经断了一根。”
她甚至不敢说,那场面血淋淋的,着实吓人。
往日里只觉得豫王是有些跋扈,但是心地还是善的,今日一见,她竟觉得这个受万千宠爱的豫王有些……狠毒。
一个稚子,竟然能让人想到“狠毒”二字。
贺裕不顾身上的伤口,心想着小崽子可千万不能碍自己的正事儿:“扶我去出事儿的地方!”开口有些心急。
他没法走太快,走了许久才走到了出事的长廊,看到被众人围住的豫王和身边躺在血泊里的剑奴,顿时一阵口干舌燥。
“贺琰,你干什么呢!”真是气急了,他直呼了豫王的姓名。
小小的人儿裹着锦衣华服,圆润的小脸上满是不服气:“七皇兄,你跟我生气做什么,你都不问问我怎么了。”
贺裕头皮发麻,真想把这死孩子的裤子扒了打一顿。
一个好端端站着,一个躺着浑身是血,他还用得着问吗?
“所以这是发生什么事儿了?”贺裕气急反笑,招呼着下人将一动不动的剑奴抬走送回去,又用眼神暗示身旁的云缃去请医师。
“这个贱奴方才挡着我的路了,”贺裕趾高气昂,“七皇兄,我这是帮你教训府里不听话的奴才呢。什么东西也敢跟我对视,我叫他滚,他都不动弹。”
贺裕这算是听明白了。
在齐国,寻常下人见到主子都要低着头快走两步。可是剑奴怎么可能这么做?
所以一向高高在上的小霸王便受不了了。
“你太任性了些。”贺裕知道对方只是脾气大,不是冒犯自己。
若是换成旁的王公贵族,看到外人在自己府中教训自己的下人,就算当面不敢发作,背后里也要说这人是不把自己放在眼里。
贺琰一下子委屈了起来:“七皇兄,你怎么帮一个奴才说话。”
贺裕正想开口说什么,转眼间便看见了对方手里的剪刀,他的脚下还有一堆碎发。
零零碎碎的,还夹着几颗绿色玉珠和红玛瑙珠串。
贺裕依稀想起……方才那剑奴的头发好像乱七八糟的?
原本将要即臀的长发,现在看了,好像也只到腰那儿。
云缃发觉自家王爷在盯着那团碎发看,小声附耳道:“原本是打算把剑奴的耳朵也剪下来的,还好奴婢来得及时制止了。”
剑奴的耳朵上挂着红色玉坠,微微摇头的时候好看极了。
这小孩的手怎么那么欠,看到好看的东西都要毁了吗?
“你方才都干什么了!”贺裕再也忍不住,冲着贺琰厉声质问,“贺琰,我府上的奴才轮得到你教训吗?”
贺琰从未见过自己的七哥如此疾言厉色的模样,一下子吓哭了,嚎啕道:“我要找母妃,你们都是贱人……”
豫王的随身奴才吓得两眼发直,一下捂住了他的嘴,另一个随身奴才直接就“噗通”一声跪倒在地上,使劲求饶:“瑾王殿下息怒,豫王殿下童言无忌,还望瑾王殿下海涵。”
贺裕也是憋久了,胸中的气一下子撒不出去,颤抖着手指:“都给本王滚出去。”
待人走后,云缃轻柔地拍着贺裕的背,帮他顺气:“王爷莫生气,身上的伤还没好全呢。”
贺裕阖上了眼睛:“这孩子坏了本王的事儿。”
打第一眼见到剑奴,他就知道这人是个有傲骨的。
被人这般羞辱,能受得了吗?
还愿意跟他好好合作吗?
要是鸿胪寺那边查出什么线索也就罢了,可是他什么都查不到,只能通过剑奴得知这次行刺的幕后真凶。
云缃轻声安慰:“剑奴现下在王府,受制于人,吃了多大的亏都得咬牙咽下去。王爷不必担心,他是个晓得轻重的。”
贺裕拧眉道:“先叫人来医治,本王晚膳后去看他。”
云缃:“是。”
“对了,叶家这几日应该有动静,就算是叶将军亲自来都不见,就说本王病中,不宜见人。”
叶家便是皇贵太妃的母家,也就是贺琰的外祖家。叶家老将军是三朝老将,立下不少军功,在朝中颇负盛名。
他早些年从不参与党派纷争,不过不知道这两年是不是人老了耳根子软了,心也大了,竟然和三王爷怀王交往了起来。
他的宝贝外孙这次惹下了祸,得罪了自己,叶府,皇宫皇贵妃,抑或是豫王府,总该派来一个人赔罪。
这回估计会派来一个能说得上话的,不过无论是谁,贺裕都不见。
他也不在乎别人怎么说自己,反正自己的名声本来就不好听。
得饶人处且饶人这几个字,他连认都不认得。
“是。”云缃应下。
晚膳过后,夜阑人静。
贺裕被人搀扶着,慢慢走到了剑奴的房门口。
里面传来了一股淡淡的异香,正是那日闻到的“血舞”花瓣的气味儿。
“医师来看过了,怎么说?”贺裕没有着急进去,驻足了片刻。
云缃思忖片刻,道:“回禀王爷,医师说剑奴的小指被折断了,得养上两个月,上次被打断的胳膊好像更严重了。还有一些皮外伤,大概有十几处。医师带了最好的伤药,说不出半月便能好。”
贺裕皱眉:“贺琰这小子真是无法无天,仗着自己的身份不知道自己姓甚名谁了。”
云缃垂首冷笑:“身份再尊贵也不过是皇贵妃所生,皇上和王爷才是中宫皇后的嫡子。”
“本王这几日没怎么注意剑奴,他是怎么在白日里逛到长廊那边的?没有人看着他吗?”贺裕问道。
云缃有些欲言又止。
贺裕疑惑:“这么看本王做甚?难不成是本王允的?”
不会吧……他难道没有叫人仔细盯着剑奴吗?白日里刚出事儿那会儿他就想问,这人是怎么在众目睽睽之下走出来闲逛的,还和来拜访的贺琰撞上了?
云缃头低得快埋进胸里:“王爷,前日有人问过能否让剑奴在王府中走动,王爷点头允了。”
贺裕更疑惑了,他怎么不记得这段事?
云缃见他一头雾水的模样,忍不住再次提醒:“王爷,您前日晚上偷喝了二两梨花白。”
贺裕酒量不行,沾酒就醉,平日里一小口下去都容易迷糊,更别说足足二两了。
醉酒之人,说胡话是正常的。
贺裕干笑道:“啊……是这样。”
主仆二人在房门口细细簌簌说了许多话,忽然听见门里清冷的一声:“有事就进来。”
剑奴在唤他们,语气不善。
贺裕听着这声儿,心想这位正在发脾气呢。
这一步踏进去必定是去遭白眼的。
想想觉得心中不对味儿,他堂堂瑾王,何必进去听一个贱奴的骂呢?
贺琰这事儿算是薄待了他,但是胸中这一剑的账可是还没跟对方算呢!
在他心绪飘飞之际,身边的云缃却已经推开了门。
“吱呀”一声,屋内红烛满堂,映照着剑奴那张俊逸的脸。
他坐在那儿,对着铜镜自视。
白日里没发现,他的眼角竟有一处刀伤,烛光映衬,像是在泣血。
贺裕愣了半晌。
纵使是阅人无数的他也不得不承认,这个胡人,确实是极美的。
剑奴凌厉的目光透着铜镜向他射来。
“瑾王殿下……有何贵干?”
这是他第一次称他为“瑾王殿下”,却卷携着浓浓的怨气。
贺裕喉咙发干:“本王来看看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