古兰时昏迷的第一日,贺昭查到了前一天的刺客是谁派来的。
余家原先是怀王一派的人,自从怀王被斩首示众之后,余家也被判处举家流放。
余家的人怀恨在心,于是将自己养了二十多年的死士放了出去,就是为了搅乱贺昭的生辰宴。
“听说余家家主的妻女几乎全都死在了流放的路上。”侍卫头领跪在地上,恭敬回禀道,“余家家主现在已经自尽。”
贺昭用帕子擦了擦手,掀开了那卷判处余家的诏书。
他冷哼了一声:“死得这么利落。”
“余家现在已经没有人了。”侍卫首领附和道,“想必是抱着必死的心,才派出死士刺杀陛下。”
贺昭眼神中闪过一抹幽光。
“朕知道了,你下去吧。”
“是。”
过了片刻之后,贺昭朝着勤政殿门口的方向道:“既然来了,就进来吧,杵在门口做什么?”
贺裕有些拘谨地走了进来,先是给贺昭行了一礼,然后问道:“皇兄……这事儿有定论了吗?”
“有了,余家的人做的。”贺昭将手中的诏书扔给了他,“是朕的疏忽,当时没有斩草除根。”
贺裕小心翼翼地打开了那卷诏书,一目十行快速扫过之后,有些哑然道:“余家的人,好大的胆子。”
本来这些人都该判成死罪,但是怀王一事牵连了太多人,若是将所有人都斩首示众,只怕会引起不小的恐慌。
所以贺昭才将一部分人流放了出去。
“余家家主的妻女全都死在了流放路上,他对朕怀恨在心倒也是意料之中的事。”贺昭道,“只是他应该没想到,最后伤到的是乌夜国的人。”
听到“乌夜国”这三个字,贺裕的眼睫扑簌了一下,低垂了头。
贺昭见对方没有什么反应,便主动问道:“古兰时现在还好吗?”
贺裕又沉默了一会儿,才道:“还没醒,陈太医说他现在的情况还很危险。”
贺昭看见了贺裕有些红肿的眼眶,叹了口气,将人招了过来:“哭过便不要站在风口中,你想来找朕,直接进来便是,这里又没有人敢拦你。桌上有温热的湿帕,你先过来擦擦脸。”
贺裕乖巧地点了点头,挪步走了过去。
这盆水大概是刚打来的,还冒着热气。贺昭读书看字的时候都有净手的习惯,所以宫女经常给他打水端过来备着。
贺昭拧干了湿帕,像儿时那般,细细地给贺裕擦脸。
擦着擦着,就看见了对方的眼中又开始闪烁着泪花。
“怎么还像小时候那么爱哭?”贺昭用指腹擦去了他眼角的泪水,很有耐心道,“现在不是一切都还是好好的吗?”
贺裕扑在了自家皇兄的怀中,肆无忌惮地哭嚎起来:“可是……陈太医说了,他可能会撑不过去。”
贺昭身子一僵,脸上的神色更加复杂。
“贺裕,你真就这么喜欢他?”他有些严肃地问道。
贺裕不说话,他不敢应,也不想反驳什么。
兄弟二人就这么对峙着,一直到贺昭先没忍住,败下阵来:“看在他救了你的份上,朕可以重新考虑你们的事情。”
从前觉得古兰时并非良配,不仅仅是因为担心他的身份,还因为担心他对贺裕的真心。
现在看来,这个二皇子对贺裕倒也是有几分真心。
毕竟在这天底下,愿意为贺裕挡剑的人没有几个。
贺昭知道自己这个弟弟回到齐国的这一个月以来一直都有些郁郁寡欢,无非就是那个人不在身边。
虽然贺昭也气贺裕这么轻而易举地就把心丢在了西域,还是在古兰时那样的人身上,但是说实话,他更心疼自己这个弟弟。
已经折腾够久了,他不愿让贺裕再流眼泪了。
只要在他的眼皮子底下,就算是答应这二人的事情又有何妨呢?
“古兰时的兵权被乌夜国国王收了,王储的身份也被剥了,他现在就是个空壳子,若是朕想让乌夜国国王送他过来当质子,也不过是一句话的事情。”
贺裕在听到第一句话的时候,心中就狠狠刺痛了一下。
原来他的兵权也被剥了,那他现在在乌夜国就真的只有一个二皇子的身份了。
可是乌夜国的国王根本就不在乎自己这个儿子,古兰时是死是活,都不是那个国王关心的事。
所以这半年以来,古兰时在乌夜国的日子该有多难过呢?
贺裕摇摇头:“臣弟不想让乌夜国把他送过来当质子。”
古兰时现在还在生死边缘,他不想让对方一醒过来就听见自己要去当质子的消息。
贺昭紧锁着眉头:“那你想如何,跟着他一起回西域吗?你别忘了,你还有未婚妻,林家小姐才是你的正妃。朕能应允让古兰时留在你身边,就已经是很大的让步了。”
贺裕抿着唇,好一会儿才道:“皇兄,先等他醒了再说吧。”
贺昭又想说什么,看着自己的弟弟露出这样的表情,又将想说的话咽了回去:“也罢,你先回去看着吧。”
“好,臣弟告退。”……
待到贺裕走后,谢庭川慢慢从屏风后面走了出来。
“你说,朕同意他俩的事情,是对是错?”贺昭的眼神定在贺裕离去的那个门口。
谢庭川颔首道:“陛下做的事情,自然都是对的事。”
贺裕冷笑了一声:“你倒是会奉承,先前在怀王麾下的时候,也像现在这般会甜言蜜语吗?”
谢庭川的身子抖了一下,呼吸都有些不平稳。
他笔直地跪了下来:“微臣言错。”
“行了,起来吧,这几日朕身边乱糟糟的,头有些疼,你过来给朕按一按吧。”
贺昭阖上了眼睛,坐了回去。
谢庭川挥开了衣袍,慢慢起身。
其实他不会这做这些杂事,但是跟在贺昭身边,他渐渐地学会了这些伺候人的活。
若是只用做这些事情,那就说明贺昭的心情还不错。
贺昭忽然感受到自己的额边搭上了一双有些冰凉的手,闻到了一股春雪清冽的气味儿之后,他躁郁不安的心慢慢平复了下来。
上位的这几年来,他一直都有些易怒。
每当这个时候,他就需要谢庭川陪在自己身边。
“你说……”他赫然开口道,“若是当年登位的是老三,他是不是早就将你娶进宫中了?”
谢庭川的手抖了一下,不小心弄疼了贺昭。
他猛然间想要抽回手,却被人按住。
“陛下……”
“继续。”贺昭沉声道。
谢庭川嘴唇翕动了一下,将手放了回去,继续给对方按头。
“怎么,”贺昭的笑意不达眼底,“现在光是提起他的名字都让你如此害怕了吗?”
谢庭川咬着自己的唇肉,喉结滚了一圈,回道:“没有。”
“朕知道你恨朕。”贺昭忽然将人拽进了自己的怀中,他微微俯下身来,大掌托着对方的头,逼着对方跟自己对视,“但是你现在除了讨好朕以外,别无选择。谢庭川,这一切都是你自找的。”
谢庭川有些痛苦地闭上了眼睛:“臣没有,陛下多虑了。”——古兰时一直躺在内殿,没有醒来的迹象。
贺裕坐在床边,拧干了巾帕,将他脸上的汗水擦去了。
就算是在乌夜国的时候,他也甚少做这种伺候人的事情。细细想来,这好像是他第一次为古兰时做这样的事情。
他就坐在那儿,什么都没说,却好像什么都说了。
眼泪不知道流了多少,在最无能为力的时候,他只想扇自己一个巴掌。
他一直知道自己没什么用,但是不知道自己这般拖累人。遇到事情的时候,除了哭以外,他不知道自己还能做什么。
贺裕觉得自己是天底下最无用的人了。
这两天他常常怨自己,若是他有武功傍身的话,那个刺客的剑是不是就不会指向他了?
那么古兰时是否就不会受这么重的伤了?
方才皇兄的意思是……答应让古兰时留在自己身边了。
可是且不说古兰时愿不愿意留下来,就说他现在生死未卜躺在床上的模样,能不能活下来还是两说。
贺裕看着他苍白的睡颜,心中涩涩麻麻的,像是被虫蚁啃噬了一般疼痛。
他为古兰时掖了一下被角,起身给他端药。
一边吹着滚烫药汁的热气,一边轻轻道:“那枚同心玉佩我收到了。”
当时逃出郾城王宫的时候他刻意将那块玉佩留了下来,却不想这玉佩后来又碎成这样。
“你可能不知道,你走的那几天,雪融了许多,池塘里的冰水也开始化冻了。宫中的女奴发现了这枚玉佩,就将它送到了我的手中。当时丢的是一对玉佩,可是我又叫人找了几天,都没有找到另一块。就算是找到的这一块,也已经不成样子了。”
这不是什么值钱的玉佩,这只是东郊集市的摊贩手中最不起眼的玉佩。
经过乌夜国的冬雪积压,它还能勉强保持完整就已经很不错了。
“你前几日来我房中说的那些话,我都听见了。”贺裕有些艰难地说道,“有些事情,我一直没有亲口跟你说过。我想等你醒来的时候再跟你说,古兰时……别让我等太久了。”
床上的人依旧没有任何反应。
他就像是彻底睡死了过去,连呼吸的声音都很轻。
昨夜贺裕甚至一晚上都没有睡,他一直在外面守着古兰时,就是害怕对方半夜忽然出事儿。
贺裕给他喂了药,然后又轻手轻脚地退了出去。
屋外陈钰正守在门口附近,也是一副踌躇不前的模样。
贺裕顿住了脚步:“陈太医若是想进去看看的话,就直接进去吧。皇宫中没有哪个太医的医术比你还好,有你照看着,本王也放心些。”
陈钰微微颔首:“是,王爷。”
白晞和云缃也一直守在外边,看着贺裕出来的时候又一副萎靡不振的模样,有些急了:“王爷,您两日都没好好吃过东西了,怎么说也得吃点东西,不然怎么照顾别人呢?”
她们倒是想让贺裕休息,换成她们照顾古兰时,但是贺裕不同意。
一方面是害怕累着这两个丫头,另一方面是不想把这些事情假手于人。
古兰时到底是因为他才受伤的,只有亲力亲为地照顾对方,贺裕的心才能好受一些。
“本王没事。”贺裕有些虚弱地摇头微笑,“你们送来点心了吗?本王吃些点心就好。”
他现在没什么胃口,御膳房做的那些小菜他也吃不进,只能吃一些白晞做的糕点。
“做了些荷花酥,还蒸了几个青团。”白晞急忙道,“王爷吃一些吧。”
贺裕刚点头,踏出台阶的第一步,就两眼一黑,昏倒了过去。
云缃的身手好,连忙将人抱住了,然后迅速吩咐花容失色的白晞传太医过来。——瑾王昏倒是件大事儿,不仅惊动了勤政殿的贺昭,还惊动了暂住在避暑山庄的各国使臣。
陈钰来看过,说是过于疲劳才昏倒的,只要好好休息就好了。
各国使臣就算再看不惯贺裕也不得不特地过来慰问一番,白晞和佩鸾两个小丫头既要忙着照顾好贺裕,又要忙着与那些使臣周旋。
她们没有将贺裕送回院中,而是留在了内殿,和古兰时的寝房只作一墙之隔。
贺裕这一觉睡得不安,但是怎么也醒不过来。
他半夜里会流虚汗,有时候会心悸,还会大叫。
他好像做了一个很长的噩梦,但是任谁都叫不醒他。
就这样睡了两天之后,贺裕才悠悠转醒。
醒的时候,他觉得自己的嗓子渴得冒烟了,声音哑着唤道:“白晞,水……有没有水?”
白晞正端着药碗散热气,听到这一声之后,差点将手中的碗给打了。
她连忙放下药碗,倒了些晾好的水,举到贺裕的嘴边:“王爷,您喝水。”
贺裕咕咚咕咚喝了几口之后,猛地咳嗽了两声:“本王睡了多久?”
白晞答道:“已经两日了。”
贺裕掀开了被子,急忙问道:“那古兰时怎么样了?他醒了吗?”
白晞手中的动作僵了一瞬:“王爷,他还没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