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当然有名字啊!”尘云离没有纠结太久, “我姓尘。”
“好巧,与我同姓。”尘文简微笑,“姓有了, 名呢?”
“暂且保密!”尘云离绕着他飞了一圈, 他的目光也追随着打转,“简灵的名字不能轻易告诉别人的, 我们还不熟,以后再说。”
尘文简向他伸手,食指微微抬起, 他便乖觉地落了上去。
“这叫不熟?”尘文简反问。
尘云离折起半边翅膀做叉腰状, 另半边翅膀一挥:“我们才认识不到一天,顶多算同路人,就是不熟。”
他诡辩得理直气壮, 尘文简只能摇头一笑:“好吧, 你说什么就是什么。”
话音未落,尘文简已经走到桌边,手里不知何时拿上了好几本厚厚的书籍, 诗文经论皆有。
他跪坐下来,先帮尘云离把话本摊开放到靠窗靠光的一侧,再将懒得动的蝴蝶搁上去,才把自己要看的书放下。
藏书阁内的桌子上都备有文房四宝,倒是为囊中羞涩和尘文简这种临时起意的学子省了不少事。
尘云离专心看话本, 尘文简认真温习功课, 互不打扰,也互相陪伴。
藏书阁内静悄悄的, 微风声、翻书声、落笔声轻悄起伏,使人静心恬然。
恍惚间大半日过去, 尘云离把话本看了两遍,又趴在书香里睡了一觉起来,已是掌灯时分。
尘文简不在身边,约莫是找先生交写诗作业去了,楼梯方向回荡着上上下下的脚步声,是杂役在给每一层点灯。
尘云离飞上半空翻滚两圈,抻了抻筋骨,见靠近书桌这边多了两盏挂灯,便好奇地飞过去查看。
灯笼用厚厚的木材做骨架,以玻璃做罩子,顶上开口,内中点高而粗的黄烛,火光又大又亮,还不惧风吹,不容易走水。
玻璃罩子也不是纯色的,上面镌刻细细的纹路,随光线晃动而流转。
尘云离正想再凑近一点看清具体的图案,一只手便挡在他和灯笼之间,并一把将他捞了过去。
“你是蝴蝶……不,你是简灵,不要学飞蛾扑火的做派。”尘文简无奈的声音从头顶响起。
“谁要扑火。”尘云离白他一眼,“我是想看灯笼罩子上的花纹是什么样的。”
“花纹?”尘文简摘下灯笼,凑近了仔仔细细观察一圈,“玻璃罩上并无纹路,是烛光太亮晃了眼睛,让你看错了吗?”
“你看不见吗?”
尘云离挣脱他虚拢的手指飞近灯笼,翅尖指着近在咫尺的花纹:“看,这里,这里不就一大片吗?”
尘文简的回应是一个茫然且疑惑的眼神。
一蝶一人对视几秒,尘文简提着灯笼回到书桌后坐下,重新研墨,铺纸。
“我相信你没有骗我,但我确实看不到上面的花纹。这样吧,你若是好奇,便把你看见的画下来,或许我知道那些图案是什么。”
尘云离本想说不用了,也不是什么要紧的大事,可看他一脸认真的表情,加上二倍速研好的墨,又把话咽了回去。
“行,我努力还原,不过不能保证画得完全一样。”
“嗯,画个大概就好。”
尘云离飞向砚台,抱起最小的一支毛笔蘸墨,在纸上笨拙而迟缓地留下一条条歪扭的线条。
中途管事的上来提醒尘文简藏书阁快关门了,让他尽快离开,尘文简侧身挡住尘云离,寻了个借口敷衍过去,为他又争取了一些时间。
终于,在管事第二次上来催促之前,尘云离画完了,“啪嗒”一下丢下毛笔,趴在尘文简手背上累得两根触角都蔫了。
“走吧,回去再看。”
尘文简折起纸张小心地揣进袖兜,将灯笼、笔墨归位,便拢着尘云离快步下楼。
踏上楼梯的那一瞬间,尘云离像是被针扎了一下,电击般的刺痛感令他往上一弹,又因为没力气起飞而跌回原位。
“怎么了?”尘文简下意识蜷起指节,将他护在掌心,低声地问,“累得抽筋了?”
“不是,我好像感应到跟云……离有关的东西了,在楼上。”尘云离屈起翅膀挠挠头,“这次的感觉和上次不同,来得突兀且强烈,估计是有明确指向的,不是话本子这种需要靠推测和交叉比对才能得出结果的不确定物品。”
尘文简顿了顿脚步,旋即加快速度,赶在管事过来催促之前迈出藏书阁。
“这是好事。”将尘云离托到唇边,他轻声道,“辛苦了。”
尘云离摆动触角,被他说话时呼出的热气蹭得发痒。
“不用客气。”他不以为意的一挥翅膀,“咱们目的一致,这对你是好事,对我也是。”
尘文简弯了弯眼睛。
……
回到家中,尘文简仔细辨认尘云离画下的灯笼上的图案,虽然没有认出是做什么用的,却给他提供了出处。
“前朝有一位观星术士,名叫白渊,他耗费二十年时间绘制了一份星图,根据星图推断出某些不存在星辰的位置本该有星辰,并在之后的三十年中发现了这些星辰的出现规律——它们不是不存在,而是只在特定年份的特定月份,甚至特定节气现世。”
尘文简提着灯笼走向寒泉,一手端着一叠十五个碗,另一手举着一双筷子。
“你画出的那些花纹,就是将星图内的这些特殊星辰连成线后的图案,之所以刻在藏书阁的灯笼上,或许是想表达学无止境,必须不断汲取知识,推陈出新的寓意吧。”
“那为什么我能看到,你却看不到?是只有你看不到,还是所有人都看不到?”尘云离蹲在他头顶疑惑地问。
“可能……灯笼上的花纹是用特殊颜料绘制上去的吧。”
“不是哦,那是刻的。”
“那我便不清楚了。”尘文简蹲在泉畔,伸出筷子夹向一朵野花,“只要于我等弟子无害,随它是什么吧。”
“也对。”
尘云离赞同他的说法,点点头,一低眼就看见他夹住野花的花瓣,将其凑到碗口。
“你在做什么?”
“接露水。”尘文简道,“你不是想尝试各种花卉上的露水吗?正巧这里有十多种野花,入夜后花心皆有露珠,我想在入睡之前每种都接一点给你尝尝,你便不用费力在花丛中钻来钻去了。”
没想到他连自己随口胡诌的一句话都记得这么清楚,尘云离眨眨眼,既有些高兴,又不免难过。
即使数据一次又一次重置,记忆一遍又一遍清空,尘文简待他永远是特别的。特别到系统为他衍生一个白月光,名字都得是“云离”。
尘云离已经能猜到自己的第二轮任务是什么了,那个叫“云离”的白月光大概率就是自己。
系统没有给这个世界的尘文简编造痛苦的身世与过往,肯定会在他的感情上作妖,无论走哪种路数,一个诛心绝对跑不了。
狗系统,就不能对他好点!
尘云离在心里骂道。
系统:“???”
它平和机械的声音突然变得委屈巴巴:“审核员,我也是听命行事。”
“闭麦。”
“哦。”
尘云离飞身而起,围绕他转圈,蹁跹的身影在泉水清澈的涟漪里投下一抹绚丽的倒影,周身萦绕的光尘洋洋洒洒落下,将乏味的夜色也映衬出梦幻的诗意。
尘文简看见那些浮尘变成了橙红色,如同跃动的火焰,又像烟花的余烬,大抵是表现欣喜之意。
他微微一笑,拿起新的碗走向下一朵花,偏头与尘云离再叙闲话。
明月如洗,投下的不再是一条孤影。
接下去的半个多月,尘文简拿出较之前百倍的劲头刻苦用功,早晚不停地读书作文,那头悬梁锥刺股的架势连学宫先生都为之动容,更别提被卷得有苦说不出的同窗。
不过,大家都知道他这么努力是奔着小考的前三甲去的,可以理解,对他更是多了几分认同。经他带头,学宫上下的学习氛围越发浓郁,小考的战场未至,人人都已横刀立马,枕戈待旦。
一转眼到了考试当天,尘文简起了个大早赶往学宫考试。尘云离不能进考场,便趴在门外的海棠树上,躲在半开不开的花苞里打盹。
小考要考一整日,黄昏收卷,他一觉睡到午后,浑身都酥了,便飞离花朵,打算在附近逛逛。
用作考场的阁楼位于学宫中央,几乎每条道路都能连到这里,为的就是避免弟子在赶考途中迷路。
尘云离随意选了条小路进去,本以为走到花墙就是尽头,谁知墙下居然有条道,往左一绕便是柳暗花明。
几杆翠竹依路生长,虚虚地掩着一座竹亭。
亭子里有两道人影走到,透过竹枝缝隙能看清是两名男子,一老一少,皆身着学宫服饰,老的那位应该是先生,少年则是跟尘文简同批进入的弟子。
尘云离知道得这么清楚,自然是因为陪读这段时间见过他们。
老先生姓路,那少年名叫路桁,是他幼孙,在学宫里人缘很好,跟尘文简也算说得上话的君子之交,可惜在读书上仿佛缺了根弦,成绩一直不行,经常找尘文简请教问题。
由于学宫弟子多,小考是分批次的,每批弟子拿到的题目都不同,尘文简抽签抽到了第一批,路桁是第二批,明天才考。
“这小子不好好准备明天的考试,怎么拉着他爷爷跑这儿来了?”
尘云离好奇,忍不住从竹子缝隙间钻进去,明目张胆地落在亭子护栏上,贴脸偷听……不,光明正大听。
“爷爷,我求您了,就这一次,您就帮我这一次行吗?”路桁揪着路老先生的衣袖不同晃动,“我也不求能考到前三甲,只要有个中等成绩,不被学宫劝退就好!”
路老先生一脸为难:“桁儿,你要知道,今年小考的阅卷之人是夙先生,他评分只看文章好坏。虽然这次卷子的出题人是爷爷,但即使给了你题目,你也……你也写不出能让他满意的文章。”
路桁激动地吼道:“每次小考的最后一名都会被劝退,爷爷,能好不容易才找关系把我送进来,难道就要眼睁睁看着我被赶出去,让你的心血付之东流吗?”
“桁儿,你小点儿声。”路老先生无奈,“那你希望爷爷如何帮你?”
路桁抿了抿嘴唇,脸色阴沉:“既然题目是爷爷出的,您又与夙先生共事多年,最清楚他喜欢何种风格的文章。不如……您仿着孙儿的笔锋,为孙儿写一篇经论吧。孙儿提前背下,到考场上再删改一些、加以润色,便不会有人能看出来了。”
路老先生瞠目结舌:“你!……这可是舞弊啊!”
“不是舞弊!……至少不算。我会照着您的文章框架做些改动,添加自己的理解,把它变成我自己的文章。”路桁死死盯着眼前的老者,眼神坚定,声音却微微发抖,“爷爷,我只求您这一次!我保证只有这一次!”
“……”
路老先生沉默良久,这名在课堂上中气十足滔滔不绝的老人,那讲经释文两个时辰都没有弯过的脊梁,此刻却渐渐佝偻下去。
震惊到麻木的尘云离听见他喟叹:
“罢了。”
“子孙都是债,罢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