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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02章 青简月光(三十一)

神界审核员今天又在出外勤 浩然天风 3176 2024-09-29 10:04:06

山转水绕之间, 二十年晃眼而过。

玉蔓江畔繁华依旧,尘云离只短暂来过一次,去的还是最为热闹的寐夜城, 跟他之后清静得近乎冷寂的隐居地八竿子打不着, 自然生不出什么物是人非的感叹。

沿江水向下游走百余里,人世的万丈浮华逐渐被清幽密林剥离干净, 走到耳畔只余风声水声鸟鸣声的河谷谷底,便是夙家后人撰写的话本中提及的尘云离的隐居之所。

“还真跟十九年前的那处蜃境一模一样。”

尘云离在谷中信步游走半晌,抖抖衣袖, 用散漫的口吻说问:“文简, 你可记得话本子里是如何描写我的住所?我依稀记得好像是个竹篱围成的小院子,具体的记不清了。”

尘文简垂眸思索,片刻后朝前一挥袖, 谷内顿时风云动荡, 葱郁的竹林清出一片空地,竹竿纵横交错,如捋线织布般垒成一栋结构精巧的两层竹楼, 坐落于江畔,有竹叶野花环绕,仿佛是天然生成的篱笆。

“应当是这样。”他说道。

尘云离当然不会怀疑他的记忆力,何况这院子、这竹楼,根本就是照着自己的审美建造, 即便与话本中有出入, 也是话本的问题,而非现实出错。

他熟练地做下双标论断, 扯了扯尘文简的袖子,而后迈步走进庭院。

院内很空, 尘云离托着下巴忖了忖,很快做好规划。

“谷内水汽充沛,土壤肥沃,适合种菜。这边挖个水池,引进玉蔓江的活水,再在池边开一块菜圃。”

“水池对面多建两间小屋,一间用来放杂物,另一间做厨房——对了,你会搭灶台吗?”

尘文简点头:“可以会。”

尘云离笑着摇头:“那就是不会了,可以找人来帮忙搭。”

“水池、菜圃、杂物间、厨房……”尘文简嘴上念着,手指微动,空落落的小院里立时多出他设想的一应物事,“还想要什么?”

“菜种子、炊具、家具……要在这里过日子,还需要不少东西。”尘云离踱到引入了江水的圆形水池旁,低头看着波光粼粼的水面,“不过别的不着急,你先弄张床榻出来,我要小憩一会儿。”

尘文简一怔,难得有跟不上他思路的时刻:“床榻?”

这倒也不怪他,他本就在黑海中沉睡了万载,加上过去二十年他与尘云离几乎天天往名山大川里钻,餐风饮露幕天席地皆是常事,上回睡床都是好几年以前的事了。如今乍然回归文明社会,他一时反应不过来实属正常。

“对,床,或者榻,哪怕只是用几根木片铺成的台子也行。”

尘云离伸了个懒腰,身体舒展抻直,被幽微天光勾勒出漂亮的线条:“我真的不想再睡地板了……树上也不要。”

尘文简反应过来,笑眯眯地上前,从背后揽住他瘦窄的腰。

“好。”

少顷,尘文简依照记忆里的样式造了一张宽大的拔步床,穷奢极欲地铺上游历期间偶然买到的鲛绡,然后搂着尘云离滚了上去。

修行者的体魄远超常人,尘云离原本还不觉得多么劳累,可一躺到床上,贴着尘文简温暖的怀抱,骨子里便翻涌上一股酸麻涩痛的疲惫感来。

这些感觉轻微而缠绵,如同细丝般的藤蔓缠绕他的骨骼,扎进他的血肉,似有若无却挥之不去,同浓重的倦懒一起重重吊在他的眼皮上,迫使他合眼。

拔步床置于三楼的窗下,窗户并未关严,透过两指宽的缝隙,可以看见谷外一线灰黛色的天。

阴云朦朦胧胧遮蔽了天空,在谷底洒下沥沥秋雨,带来潮湿的风,风里浮散着微冷的草木香。

尘云离在风雨声中辗转睡去,但睡得不沉,半梦半醒间隐约感觉到身旁人动了几次,从本来的将他搂进怀里变为拱进他的怀抱,脸窝进他的肩膀,长舒一口气。

这个睡姿能让他们最大程度地贴在一起,亲密无间,浑然一体。

尘云离意识模糊,却仍觉得好笑,在他背上轻拍两下,不及多想,又被勾进了更深的梦境。

……

秋季雨天适合赖床,两人这一觉直接睡到了深夜。

寐夜城的夜市灯熄人散,谷底小院的灯火却亮了起来。

尘云离裹着裘衣坐在恒定了保暖术阵法的新榻上,一手拎着十多年前夙尘愈留下的药方,另一手抖开一封新来信,两相对比对比后确认出自一人之手,才专心阅读信件内容。

“信上写了什么?”尘文简端着盛有药汤的托盘进来,琥珀色的液体散发出涩口的苦香,旁边隔着一小碗色泽相类的蜂蜜,“夙家主每年一封的例行问候?”

这十多年来,夙尘愈每年都会给尘云离和洛绮芳去信问好,夙家人脉广,加上尘云离没有刻意隐藏行踪,因此他的信总能顺利送到,时机也拿捏得当,不是年就是节。

可这次这封不同,来信时间不年不节的,内容也比从前多了一些。尘云离看完信,眉头一扬,笑着招手示意尘文简过去。

“怎么了 ?”尘文简走到他身边坐下,理了理他鬓角的碎发。

尘云离:“尘愈信里说,他夙家有个后辈天赋不俗,就是性子太傲了,修为还没到火候便闹着要外出游历。尘愈一怕他堕了夙家名声,二担心他行差踏错害人害己,所以想让他离家前先到我们身边待两日,给他一点磋磨,教他为人处世的道理。你以为如何?”

“你答应,我自然没有意见。”尘文简把玩他玉白的手指,“不过所谓的磋磨、道理,究竟要如何给?如何教?”

“这虽然是两个词,听上去也像两件事,但在尘愈那里本质却是一样的。”尘云离眯眼一笑,“那就是用绝对的武力让他明白何为人外有人,天外有天。夙家人不爱打孩子,这份挫折教育,就麻烦你帮他补上了。”

尘文简眨眼:“我?确定吗?”

让他出手,可就不是挫折教育那么简单了。

“没让你出全力,教训一个小孩,又不是向天道开战。”尘云离敲了敲他的额头,不用力,只让人感到亲昵,“你把实力压制到与他同级,再以最快的速度击败他,如果能给他留下几道不致命但特别疼的皮外伤,让他拥有敬畏之心就更好了。”

“这样啊……”尘文简靠在他身上眯了眯眼,若有所思,“不致命但特别疼的皮外伤是吗?我明白了。”

尘云离正要点头,但突然嗅到了一丝危险气息。

“你真的明白不致命的意思?”

“我真的明白特别疼的含义。”

“……”

尘云离的回信送出去的第二日,夙家那位天赋不俗可性子太傲的后辈便驾鹤来到谷底。

他生得龙章凤姿,气质温润文秀,第一眼看不出傲气。

直到与尘云离交谈,他话里话外暗讽尘云离二十年修为停滞在三劫境不得寸进之事,尘云离才从他温文尔雅的皮囊里品出一点讨人嫌的傲慢来。

尘云离微微一笑,收起了劝尘文简下手轻点的心思,转而给已经怒上眉梢的恋人顺了顺毛。

他笑吟吟传音道:“只要打不死,就往死里打。”

“呵。”尘文简冷笑,“你放心,我有分寸。”

两日后,夙家小辈温文尔雅地来,彬彬有礼地去。

离开之前,他给尘云离和尘文简皆执弟子礼,奉上拜师茶,感谢他们对自己身体力行的悉心教导,并表达了以后山长水远,难再相见的遗憾与不舍。

尘云离看他演得专注,试探性问他要不要再留一日。他当即双腿一软,给两人行了个大礼,从他们手中提前薅走过年红包后,骑着仙鹤落荒而逃。

“唉,这孩子不诚实。”尘云离望着那道逃之夭夭的背影一本正经道,“下回再有这种教学活动,文简,你记得加上一门诚实教育。”

尘文简笑道:“好。”

尘云离这话本意是开个玩笑,没想到说完不过两天,夙尘愈新的信件就发了过来。

这一次他洋洋洒洒写了三页,前两页半夸奖尘云离跟他家那口子在世神医妙手回春,把一个傲慢至死的天才磨成了内敛沉稳克制守礼的君子,大恩不言谢,今年再给他们送年货以示感激。

最后半页才进入这封信的主题,夙家有个姻亲听闻此事,也希望能将自家武痴女儿送来磨炼几日,不求使她实力精进多少,让她与强者交手,受强者教导,开阔眼界,亦是好事。

尘云离读完信,看向不远处为自己熬药的恋人:“文简,你愿意答应吗?”

尘文简拎起紫砂壶,将半壶药倒入瓷碗:“可以。你上次说的诚实教育,我这回可以用上吗?”

“当然。”尘云离先是一笑,又冲他端过来的那碗药叹了口气,“你知道这些对我没用。命定的死亡,不会为任何人的意志所转移。”

“我明白。”尘文简撇嘴,用下巴点了点他手里的信,“可你不是想让你的朋友放心吗?”

尘云离愣了愣,攥着信件的手指微微收紧,随即一笑。

“对,我想让他放心。”

十日后,夙家姻亲的女儿端庄有礼地来,骂骂咧咧地走,走前不忘敬拜师茶,跑出几十里了还能听到她掷地有声绕梁三尺的亲切问候。

又数日,夙尘愈继续给两口子送乐子……不是,送弟子,以充实两人无趣的隐居生活。

如此这般过了好些年,受过尘文简温柔和煦教育的后辈们逐渐在修行界崭露头角、大放异彩,也将谷底小院的名声打了出去。

尘云离的隐居之处从世外之境变为阴森恐怖的人间炼狱,一步一劫三步一死,提起来就让少年英杰们直打寒噤。

尘文简则从名不见经传的无名氏变成了活阎王,青面獠牙茹毛饮血,一口一个三劫境修行者,上不封顶,少年英杰们想起他就脑门青脸绿,宁愿雷劫底下走一遭,也不愿讲述与他交手时的任何细节。

修行界从此多出一个无解的怪谈,名为玉蔓江畔谷底小院。

夙尘愈将消息传给尘云离时,尘云离对着那封信看了半个时辰,都没想明白夙家后辈写的那部话本是怎么能把他美化成那个德行。

“人间炼狱,”他指了指地板,再望向尘文简,“活阎王?这帮小崽子当年是不是打少了?”

尘文简:“要一个个拎回来再打一顿吗?”

尘云离忍俊不禁:“暂时不用,就让他们多风光几年吧。”

说着,他胸口忽然涌上一股钝痛,喉间溢出淡淡的铁锈味。

时间快到了。

尘云离不动声色地压下咳嗽的冲动,尘文简若有所觉,起身给他倒了杯茶。

“幻境快结束了?”他问。

尘文简不会将“死”之类的字眼放在尘云离身上。

“嗯。”尘云离俯身枕在他腿上,“我们离开的前一天再打。”

尘文简胸膛里震出闷闷的笑声。

“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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