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宁在听筒对面说:“是的, 我有个朋友在南江举办了个私人联谊舞会,我们本来找好了钢琴演奏,但是这两天人家临时有事鸽了我们。我又在国外,一下子也找不到合适的人, 想着你去顶一晚上。”
周宁是徐知星的第一位钢琴老师, 从五岁教到十一岁。虽然没有赵培生名气大,实力强, 但却给徐知星练钢琴打下了敦实的基础, 后来移民国外前, 又辗转找人,托了好几层关系, 把徐知星介绍到了赵培生名下。
赵培生心高气傲,当初国内许多学生想要拜他为师, 他都拒绝了。
就连周宁第一次去找他时,也吃了闭门羹, 多亏周宁不放弃, 找了好些人, 把徐知星的几份钢琴录像送到赵培生手里,这才入了他的眼,同意见一面。
后来徐知星当面弹奏了李斯特的《钟》, 打动了赵培生, 才同意收他为关门弟子。
如果说赵培生是让徐知星的钢琴之路走得更远更宽, 那么周宁就是徐知星钢琴路上的启蒙者,引他走上一条正确的道路。
况且没有周宁在中间介绍, 徐家也没机会认识赵培生这样国际上都享有名誉的老师。
因此周宁发话, 徐知星是没有办法拒绝的。
“可是我很久没弹琴了,我可能弹不好。”徐知星低头扣着电话线。
周宁装作惊讶地问:“你还不弹琴了??”
“你为什么不弹琴?”
“我……”徐知星支支吾吾半天没说出个一二三四五来。
“我知道了, 你现在有更好的老师,自然是觉得我不好了,索性编出这个理由,我是使唤不动你了,算了,当我今天没打电话。我这个老头子就不打扰大钢琴家了。”
“不是不是不是!”徐知星连忙在电话里解释,“我不是这个意思周老师!”
“哦?”
周宁问:“那你什么意思?”
“我真的很久没弹琴了……”
“我明白,你就是不想去,我不强求你。”
周宁在电话另一头长吁短叹,颇有世事无常,人走茶凉的架势。
“我去我去我去,但是我真的很久没弹了。”
徐知星还敢说什么,只能应下,而后又想起什么,突然抬头说:“西鸣也去。”
路西鸣猛然抬头,眼神中带着几分震惊。
徐知星继续和周宁说:“周老师我真的很久没弹了,所以我想让西鸣和我一起,万一我弹不好,还有他。”
“他刚才还说自己想弹琴来着呢。”
周宁没想到会是这个答案,和他们预想的不太一样,犹豫地说:“行,你们俩商量,反正你们俩出一个人,后天晚上晚会过来。”
“好。”
徐知星挂掉电话后把舞会的事告诉路西鸣。
路西鸣手指撑在桌上,没想到徐知星为了不弹琴,把自己都推出来了。
“行不行啊,西鸣,就圆舞曲,加上入门级钢琴曲而已,很简单的。”
路西鸣斟酌地说:“简单是对你来说。”
“我相信你。”徐知星期待地睁大眼睛。
“行吧,我试试。”路西鸣补充说:“不过你得陪我一起练。”
“OK。”
周宁把要演奏的钢琴曲发过来,徐知星看着曲子说,“第一首是《致爱丽丝》。”
“很简单的,A小调开始主题,右手弹奏主旋律,左手负责和声部分。”
对于这些钢琴曲,徐知星简直信手拈来。
“开始吧!”徐知星说话时带着一些不易察觉的兴奋。
路西鸣静静注视着徐知星,提醒说:“星星,钢琴被你卖了,你忘了吗?”
这句话宛如当头一喝,徐知星的兴奋迅速被冲灭,拿着乐谱坐在沙发上呆滞几秒没说话。
路西鸣蹲在他旁边,捏了捏他脸颊,示意他跟自己往外走。
“最近新学个魔术,想不想看?”
徐知星狐疑地抬头,“什么魔术?”
“想不想看?”路西鸣走到对面房子拿出钥匙,停住脚步。
徐知星眨眨眼,玩笑道:“你不会现在变一架钢琴出来吧?”
路西鸣将钥匙插进锁孔,遗憾道:“你难道不知道魔术表演的潜规则吗?”
“什么规则?”
“在魔术师表演时,观众是不允许剧透的。”
话音落下,尘封已久的房门被缓缓打开,像是礼物被拆开一般,首先映入徐知星眼帘的就是摆放在客厅正中间的黑色三角钢琴。
这架钢琴他太熟悉不过了,从五岁到十四岁,整整陪了他九年。
在童年练琴的日子里,徐知星闲少有其余娱乐项目,每天雷打不动就是练琴。
在卖掉钢琴那几天,徐知星不止一次半夜跑到琴房,恍惚钢琴还在那里。
但什么都没有了。
徐知星他愣了好几秒后才转头看向路西鸣,不敢置信地问道:“为什么会在这里?”
“不是卖掉了吗?”
“是啊,卖给我了。”路西鸣信步走到钢琴旁,看向徐知星问:“要和老朋友打声招呼吗?”
徐知星垂下眼看着地板,在钢琴面前他竟然生出一种羞愧感。
纵使他身边总是围绕着各种朋友,可是从始至终只有路西鸣和钢琴才是他童年到青春期唯二的朋友。
可是他却背叛了他的朋友。
徐知星头垂得很低,他现在没有勇气去直视面前的钢琴,片刻后他低声说:“你弹琴吧。”
“我不弹琴了。”
路西鸣没有逼迫徐知星,只是接过他手中的乐谱,若无其事道:“那我先练琴了,你帮我听听音。”
“嗯。”徐知星坐在一旁的椅子上。
在听到路西鸣按响琴键的瞬间,他竟有种想落泪的冲动。
只是在听到路西鸣接下来的曲子后,这种落泪的感觉又被活生生逼回去了。
“我记得你小时候弹琴挺好听的。”
路西鸣放下手微笑说:“是吗?太久不弹了,有点生疏。”
“我再试试。”
又弹了几十秒后,徐知星不得不承认一个事实,BGM真的很影响一个人的心情。
他现在半点悲伤的情绪都没有了。
“是不是弹错了?”路西鸣放下手问。
徐知星倚靠在钢琴旁,手上拿着乐谱,“你不是弹错了,你是弹慢了。”
乐谱路西鸣肯定记得,只是他所有的节奏都慢了两拍。
“没办法,脑子跟得上,手跟不上。”路西鸣耸耸肩,十分无奈的样子。
徐知星用卷起来的乐谱抵了抵额头,苦恼地说:“你再试试。”
试了几次都是同样的效果,甚至有时候路西鸣还会弹错,用他的话就是,理论和实践是不一样的。
他能记住乐谱,并不代表就能弹出来。
他只是记性好,又不是徐知星。
“要不你来示范下?”
徐知星背过身去,一副抗拒的样子。
“我也弹不好,我在日内瓦就知道了。”
提到日内瓦的演奏,徐知星说话声调都低沉了许多。
“偶然失误是正常现象。”
路西鸣盯着徐知星单薄的背影说:“世界上没有任何一个钢琴家能保证自己的每一次演奏都百分百完美。”
“就算是机器,也会有bug。”
“更何况你只是个人。”
“我说不弹就不会再弹了。”徐知星坐在旁边的矮凳上,把乐谱丢在一边,掌心撑着下巴皱眉看向别处。
“嗯,那不弹吧。”
路西鸣没有再逼迫他,继续弹着《致爱丽丝》。
“不对。”徐知星扭头说:“是mi si re da la,很轻快的。”
“你弹的是mi——si”
“mi都要断气了,你才跟上si。”
“你根本不是致爱丽丝,你是送走爱丽丝!”
徐知星快听不下去了。
路西鸣没忍住笑出声,按住琴键的手都在颤,“我再试下。”
徐知星站起身走到他面前,打断说:“好了好了,爱丽丝听到都要从地下来找你。”
路西鸣抬眼说:“要不你示范下?”
“我不示范,你自己看视频。”徐知星把平板的演奏视频拉出来放在路西鸣面前。
路西鸣一副很认真的样子看视频。
徐知星问:“会了吗?”
路西鸣比了个OK的手势。
“那你继续。”
一曲终了,徐知星忍着没说话。
“怎么样?”路西鸣故意问。
徐知星没吭声。
路西鸣又问:“怎么不说话?”
“因为我在沉默。”
路西鸣笑容更灿烂了,“我再练练,没事,就是到时候给周老师丢人而已,反正他也不在国内。”
提到周老师,徐知星皱了皱眉,沉默许久后还是妥协了,抬手示意路西鸣站起来,坐在琴凳上说:“我就弹一次,你听好啊。”
“好。”路西鸣点点头,眸中闪过一丝笑意。
徐知星手指放在微凉的琴键上,垂下眼,眼睫微颤,神情有一瞬间的恍惚。
又见面了,老朋友。
一想到这里,连呼吸都变得有几分加快,徐知星迅速调整好状态,手指轻轻按响琴键。
悠扬的琴声从琴键中发出,温柔又梦幻的氛围遍布整个房间。
徐知星第一次弹致爱丽丝时,还是五岁第一年学琴,他听了一遍就会了。
到现在他都记得当初周老师脸上欣喜若狂的表情。
在弹奏结束后,周宁迫不及待地抱住他,颤抖地告诉他:“徐知星,你就是钢琴天才!”
徐知星那时候只知道天才是夸奖词,并没有太多概念。后来诸如此类的评价他听过很多,无数的赞誉声围绕在他身边,他们毫不吝啬地将各种赞美词放在他身上,亦如失败后,毫不客气地将无数诋毁的话泼到他身上。
在弹奏完最后一个音时,徐知星的思绪也回到现实,他安静片刻后说:“会了吗?”
路西鸣没有回答这个问题,只是由衷地说:“星星,你比我更合适去当这次的伴奏。”
“不,我弹不好。”
徐知星脱口而出拒绝,他一向胆子小,没有重新走到众人视线中的勇气,他一想到自己会表演失误,他就感到无比紧张,连手指都不知道摆放在哪里。
“可是你刚才明明弹得很好。”路西鸣打开平板,视频里播放着徐知星刚才的弹奏。
坦白讲,这完全是一场专业的弹奏。
每一个音调,每一段旋律,徐知星都表现得十分完美。
如果说每个人出生时上帝都会给他打开一扇天赋的窗户,那徐知星在钢琴上的天赋就无意是一屏巨大的落地窗,钢琴所有的技能点都透过这扇明亮的窗户照在了徐知星身上。
徐知星视线不由自主看向屏幕,连带他自己都没意识到,在弹奏钢琴时,他脸上的表情是那么的放松惬意,仿佛在做全世界最快乐的事情。
随着进度条的播放,徐知星察觉自己心底那堵墙正在摇摇欲坠。
“别看了。”徐知星关掉了视频,几乎是落荒而逃。
一直到晚上睡觉前,徐知星都没有再进琴房,躺在床上辗转反侧几圈后,徐知星还是没忍住问:“后天晚上的曲子你练熟了吗?”
路西鸣扭头回答说:“爱丽丝差不多了。”
“其他的呢?”
“还没开始。”
“一共十首曲子,你就弹了爱丽丝?”徐知星从床上坐起,一把掀开空调被。
“对啊,太久没弹了,实在不行,我就循环弹爱丽丝。”路西鸣从容不迫的语气,似乎已经想到了当天的对策了。
“快睡吧。”
路西鸣闭上眼似乎真的要睡的样子。
徐知星却根本睡不着,“这样是不是不太好?”
“是不太好。”路西鸣诚实地说:“可是也没办法。”
“你到时候也会很丢脸。”
“是的。”路西鸣向来不喜欢抛头露面,引入注目,如果不是自己把这个事推给路西鸣,他肯定不会接这件事的。
“别想了,没事的。我丢脸也不是你丢脸。”路西鸣握住徐知星肩膀,示意他睡觉。
“你丢脸还不是我丢脸。”
徐知星虽然又躺回床上了,可脑子里还是不断想着这件事。
路西鸣一只手放在脑后,略有所思地说:“要不我们一起?”
“什么意思?”徐知星凑过头问。
路西鸣甚至能感受到徐知星呼吸的热气,他伸手用手指刮了刮徐知星脸颊说:“我们俩一起,如果我后天还没学好其他曲子,你就当替补。”
这个提议让徐知星有点心动。
路西鸣再接再厉道:“反正有你兜底,我和周老师肯定都不会丢脸。”
“我不想弹琴。”徐知星小声说。
“你是不想,还是不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