路西鸣在听到这个问题时, 心跳骤然加快,寂静的房间内只剩下他剧烈的心跳回响。
他极力稳住情绪,视线盯着面前的屏幕,喉结微动, 尽量使自己的语调听上去很正常。
“如果我是呢?”
“是就是呗, 我又不歧视同性恋。”徐知星态度始终如一,“你放心好了, 我绝对不会因为你是同性恋, 对你有什么偏见的。”
路西鸣一时不知道该笑还是该哭, 他甚至有一种冲动,就在今天, 和徐知星坦白。
可是坦白后呢?
知道他是同性恋后呢?
徐知星的态度真的会始终如一吗?
如果徐知星猜到自己喜欢他了呢?
他手上握着一把钥匙,可是谁也不知道, 打开这扇门背后到底是一望无际的平原,还是不见深渊的悬崖。
路西鸣不敢赌, 只好装笑道:“你也放心吧, 我也没有给你偏见的机会, 我不是。”
还没等徐知星再问其他,路西鸣指着其中一行英文,用翻译插件翻译好了, 指给徐知星看。
“没变, 你不用提前回去录入围视频, 但要提交参加比赛的申请,我等会直接帮你弄好。”
“好耶!”徐知星举起手, 振臂欢呼。
只是还没高兴多久, 路西鸣又提醒说:“你每天除了练琴,也要练下英语, 不然你去柯蒂斯参加试音,都听不懂评委说什么。”
“在练在练。”徐知星嘟囔两句,“我妈都没你想得多。”
“要是芳姨来找你,肯定不会这么好的语气。”路西鸣回头笑了下。
“哼。”
徐知星打开手机上的背单词app,念念有词道:“abandon,abandon。”
背了半天还在a开头,徐知星把手机丢到一边,望着路西鸣的背影叹气,“西鸣。”
“怎么了?”路西鸣站起走到床边,仰面躺下,睡在徐知星身边。
“背不住,把你脑子借我用下。”
路西鸣侧着身子,单手撑着脑袋问:“那你想怎么借?”
“不知道。”
徐知星停顿了下,说:“我们小时候不是看过一个电视剧吗?里面有个记忆面包,把面包覆盖在书上,然后吃下去,就能记住书上的内容了。”
路西鸣当然记得,“最后考试的时候拉肚子全忘了。”
“你那时候特别羡慕,也在街上买了一袋吐司面包,一页页地盖在书上,吃掉。幻想自己第二天记忆超群。”
“结果当天晚上就吃撑了,上吐下泻,还被芳姨骂了一顿。”
徐知星想起这件傻事,就觉得幼稚,把脸埋在被子笑,又凑到路西鸣身边,“西鸣,你喜欢什么样的女生啊?”
“不知道。”路西鸣起身看向屏幕,不断重复刷新桌面。
“你没有喜欢的女生吗?”
“没有。”
“那你会不会真的是同性恋啊?”
“……”
路西鸣看向盘腿坐在床上的徐知星,微笑道:“我要是同性恋,我就喜欢你。”
徐知星心跳不自觉漏了一拍,但很快反应过来笑道:“可惜了。”
“可惜什么?”
“可惜我不是啊。”
“我要是同性恋,我就跟你在一起,咱俩多省事,都不用找对象了。”
路西鸣心底闪过一丝希翼,转过身继续看向电脑,没有让徐知星看到自己的表情,用着玩笑的语气说:“那我们两会不会被叔叔阿姨赶出家门?”
“八成会,我觉得他俩肯定接受不了。”
徐知星庆幸道:“不过幸亏我们两都不是。”
路西鸣阖了阖眼,小声重复:“嗯,我们都不是。’
回到南江那天是正月十四,尽管已经快开春了,但依然丝毫不见天气转暖的趋势。
在机场时,还没出站时,林芳给徐知星穿上大衣,带好口罩,裹着羊毛围巾,将他捂得严严实实。
“外面冷,一冷一热,你最容易感冒,犯哮喘了。”
徐明军要上班先回去了,林芳带着两孩子临近开学才回南江。
“我爸没来接我们吗?”徐知星说话隔着口罩和围巾,声音闷闷的。
“他公司有事,我们先打车回去。”
走出航站楼,迎面而来冷峭的寒风,徐知星打了个哆嗦,路西鸣看着App上的司机的位置说:“大雨堵车,还要再等会。”
只是话音刚落,手机就响起司机的电话。
“不好意思啊,麻烦您取消下订单,我车半路抛锚了。”
“嗯。”路西鸣皱眉取消掉手机的订单,只是再想叫车就没那么容易了。
尽管他把费用调到了最高,但架不住堵车,车有心想来,也堵在了半路上。
“星星先进去吧,别在外面等,太冷了。”
三人找了个避风的地方站着,徐知星望着门外不断落下的雨珠说:“幸亏我们回来了,不然后面两班飞机都停运了。”
“我真是幸运星。”
徐知星轻松的话让路西鸣和林芳不耐的情绪都得到缓解。
林芳笑笑说:“坐会吧,不急。”
徐知星咳嗽两声,坐在长椅上问:“我爸今天有啥事啊?不是前两天还说要来接我们吗?”
“听说是公司的大老板来了,这时候你爸不在不合适。”
“好吧。”徐知星单手撑着下巴,只是胸腔时不时有些难受。
路西鸣注意到徐知星总是把手搭在胸口,关心说:“难受吗?”
“还好,就是有点闷。”
“药在吗?”
“在。”徐知星从兜里拿出药,“没什么事。”
林芳总有些不太放心,又把徐知星的帽子给他戴上,“别着凉了。”
三人又等了半个多小时,司机才赶来。
徐知星坐在后排,解开围巾,脸颊泛红,喘气声也变得有些大,甚至要张着嘴才能呼吸,但又因为汽车内难闻的味道,又觉得刺鼻难受。
“难受就喷点药。”路西鸣手上拿着徐知星身上的围巾,眉头紧皱。
“先不用,上次医生说,如果不是太难受就先不要喷药,不然会产生依赖性。”徐知星闭上眼,苍白的手指攥着药不再说话。
“回去吸氧可能会好受点。”林芳扭头担忧地看着徐知星,从二十多度的环境突然回到零度左右,平常人都要有个适应的过程了,更别说徐知星这病怏怏的身子了,一下受不了也是正常的。
大雨磅礴,平时一个小时的路程硬生生走了近两个小时。
徐知星下车时,整个人都有些站不稳,面上带着病态的苍白,呼吸一下比一下困难,手指紧紧抓着胸口。
“马上到家了。”
“我去开制氧机。”
只是还没等到他上楼,身后传来林芳急促又慌张的声音。
“星星!”
急救室的红灯在空旷的长廊上散发着危险的光芒。
路西鸣站在门口,身体紧绷,视线紧盯着关闭的大门。
“星星怎么样了?”徐明军听到消息后第一时间赶过来,尽管是零下的天气,额上却不由冒着冷汗。
林芳低垂着头,掌心撑着额头,哽咽道:“在抢救。”
“他当时晕倒了。”
这次徐知星哮喘发作又快又急,冬天又是高危期,手术室外三人个个心急如焚。
等到医生走出来后,他们立刻围上去。
“王医生,星星怎么样了?”
“暂时没有生命危险,但是他现在哮喘病发一次比一次急。”
谁也不知道下一次会怎么样……
路西鸣眉头紧锁,“我之前查资料看到有一种手术叫支气管热成形术可以缓解哮喘症状,星星能做吗?”
王医生摇摇头,“不行。”
林芳本来已经看到了点希望,但又被立刻泼了冷水,“为什么不行?”
“现在这种手术国内不允许未成年做,如果患者要进行手术,必须要年满十八岁,他现在还不到十七,无论是从规定来说,还是他现在病情发展而言,都不适合做这种手术。”
“可是王医生,他现在哮喘一次比一次严重。”徐明军焦急地问。
“会考虑其他的治疗方案,除了用药和手术外,日常调理也很重要,不应过度劳累,不要剧烈运动,该忌口的都要忌口。”
这次负责徐知星手术的是一直负责他病情的主治医生,都是老熟人了,在听到他长时间练琴后,不由得叹息,“都说了不要过度劳累,他现在这个身体情况根本不适合长时间练琴。”
“正常人这种练习强度都受不了,更别说他了。”
但现在不让徐知星练琴,是不可能的事。
“要学会分清轻重缓急。”
“可是星星想参加六月份的小柴赛。”
王医生皱眉说:“他还想六月份去莫斯科参加钢琴比赛,现在马上三月份了。就他现在这样,中间再犯两次哮喘,别说弹琴了……”
后面的话医生没说,但在座三人都明白他的意思。
单人病房外,徐明军叹气坐在长椅上,路西鸣陪在一旁。
路西鸣嘴唇紧抿,回头看了眼病房门,“星星会没事的。”
徐明军低头叹气说:“就他这身体,还想去柯蒂斯读书,到时候一个人在国外,我和他妈怎么放心。”
路西鸣犹豫了下,还是选择告诉徐明军,“我打算申请宾夕法尼亚大学,学校距离柯蒂斯音乐学院不到两公里。”
徐明军猛然抬头,面露欣喜,“真的?”
“要是你和星星能在一起读书,我和你阿姨也放心多了。”
路西鸣斟酌地说:“星星应该是可以考上柯蒂斯的,但是我不一定能考上宾大。”
“不过我会尽我最大的努力考上宾夕法尼亚大学的。”
宾夕法尼亚大学qs排名前20,八大藤校之一。申请条件极为严苛,想要被成功录取,绝对不是一件简单的事情。
但这是路西鸣为数不多想要拼尽全力做到的事情。
徐明军拍了拍路西鸣的肩膀说:“尽力就好。”
“虽然我和你阿姨希望你能和星星在一起读书,但是也不要给自己太大压力。”
话虽如此,但徐明军此刻看向路西鸣的眼神充满了希冀。
“叔叔。”路西鸣突然喊了一声。
“怎么了?”
路西鸣手掌握拳,忐忑地说:“不管发生事,你和芳姨,星星都是我最重要的人。”
“对啊,你这孩子是不是遇到什么事了?”徐明军眉心微皱紧张地问,“有什么事就跟叔叔说,说老实话,我跟你姨把你养这么大,在我们心里你和星星是一样的。”
“有什么事尽管说。”
路西鸣嘴唇紧抿,措辞道:“如果以后我做了什么错事,或者你们不能接受的事情,你和芳姨会原谅我吗?”
“什么事啊?是不是在学校遇到什么事了,有同学欺负你?”徐明军有些着急。
“没有,我只是这次见到我妈突然想到小时候的一些事,如果我以后不小心做错事了,你们还会接受我吗?”
“能有什么错事,自己看大的孩子,不管做了什么事,我和你阿姨还有你星星都会支持你的。”
路西鸣问:“不管什么事?”
徐明军支持道:“不管什么事。”
路西鸣稍显心安,微笑说:“好。谢谢叔叔。”
“我会一直照顾好星星的。”
徐知星睁开眼时,徐明军林芳路西鸣三人都守在病床前。
他胸腔微微起伏,还带着呼吸面罩,只是相比于昏迷前好受多了。
“这在医院吗?”
“对。”林芳手指轻柔地抚摸着徐知星的额头问:“还难受吗?”
徐知星摇摇头,身体依然虚弱, 微微喘气问:“我什么时候能出院?”
“听医生安排,你得先住院观察。”
“我今天还没练琴。”徐知星咳嗽两声,惦记着练琴的事情。
“明天再练吧。”徐明军插话说:“也不急在这一时,先好好养身体。”
徐知星固执地摇摇头,“我觉得我没什么事了。”
对徐知星而言,一天不练琴,手感都会不一样。更重要的是,一天不练琴,他心里就空落落的。
“你现在还要吸氧,怎么能说没事?”林芳严肃道,“不要犟,听医生安排。”’
“那你们去问下医生,我什么时候能出院?”
林芳被磨得没办法了,只好先去问医生。
路西鸣接替林芳的位置,守在病床边安慰说:“你今天晕倒太危险了,今晚上不可能出院的,况且现在已经晚上七点了。等明天吧,明天白天接你回家,要做检查的时候再过来?”
“可是我想练琴。”
徐明军急得只转圈,又不可能把徐知星接回家练琴。
路西鸣安静片刻说:“要不你今天先背谱?”
“你上次不是说想参加小柴赛吗?要不今天就先背柴可夫斯基的?”
徐知星犹豫地说:“柴可夫斯基的我都会了。”
徐明军趁热打铁道:“会了就更要温故而知新了,要是柴可夫斯基的背完了,那就背李斯特,还有巴赫,贝多芬,那么多音乐名家,咱们一个个来。”
徐知星也知道自己今天出院估计是不现实了,只好接受了背谱的计划。
小柴赛定在六月份的莫斯科,徐知星却在这几个月接连生病,直到五月份时,他还常常在医院跑。
“赵老师的意思是,你就不要参加小柴赛了。安心养好身体。”路西鸣坐在钢琴旁,握着水果刀,一寸寸地削苹果,小心地将这个消息告诉徐知星。
琴声渐停,徐知星没说话。这几个月,他瘦了一圈,下巴尖尖的,没什么肉。手腕细白,手背上的血管尤其明显。
五月份天气渐热,他在家里还要穿一件薄外套。
路西鸣把手中的苹果递过去说:“你这周还要去医院复查,六月份莫斯科虽然不是冬天了,可是昼夜温差大,还会经常下雨。”
看着徐知星失落的神情,路西鸣叹气说:“最重要的是你现在的身体,最好不要参加比赛。情绪波动大,赛事紧张,对你的病情恢复都不是好事。”
徐知星知道,道理他都知道。
无声的眼泪落在黑白的琴键上,徐知星喃喃道:“可是我还是想参加。”
“星星,一次比赛,比不上你的身体健康。”
“小柴赛在国际上的含量并不是特别高,你完全可以等身体恢复好了,直接参加柴赛,没有太大的区别。”路西鸣尽力安慰徐知星、
徐知星用手背倔强地擦去眼角的泪水,只是越擦越多,声音哽咽地说:“我今年已经十六岁了。”
小柴赛的年龄要求是十七岁以下,两年一次,这是徐知星最后一次机会。
他以后可以参加很多次音乐比赛,柴可夫斯基,肖邦,利兹,克里夫等等国际比赛,但是小柴赛他只有一次了。
路西鸣明白徐知星的执着,他在小柴赛输过一次,所以他想赢回来。
短暂的沉默后,琴房内响起一阵轻叹。
“我等会再去找下医生问问,等医生评估下你的身体健康。”路西鸣犟不过徐知星,但也不想任由他胡来,不拿自己身体当回事。
徐知星瞬间转悲为喜,眼泪也立刻停了下来,“西鸣,你最好了,你帮帮我吧,我真的很想参加小柴赛。”
路西鸣正色说:“我没有同意你去参加比赛,我只是帮你问下医生。”
徐知星双手握着路西鸣手臂说:“肯定可以的。”
“我说没用,要赵老师和你妈同意。”
“你肯定有办法让他们同意的。”徐知星晃了晃路西鸣肩膀。
“我没有。”
“你有!”
“你就是有,你最厉害了!”
看着徐知星这幅磨人的样子,路西鸣无奈地捏了捏他的脸。
两天后,路西鸣告诉徐知星,赵老师和林芳同意了。
“但是要约法三章。”
徐知星迫不及待地说:“十章都行。”
“第一,在比赛期间,如果你有任何不适,都必须马上告诉我们,以身体为第一位,放弃比赛。”
“没问题,我肯定第一个告诉你们。”
路西鸣瞥了他一眼,嘴角带着无可奈何的笑容。
“第二,从现在开始到去莫斯科,医生说的任何要求,你都必须严格遵守,不许讨价还价。”
“行行行,第三呢?”
“第三。”路西鸣停顿下说:“无论这次比赛结果如何,你都不能放弃弹琴。”
“这点是赵老师补充的。”前两点是路西鸣和林芳共同商量的。
徐知星眨巴眨巴眼,“我不会放弃弹琴的。”
“我上次说不想弹琴也不只是因为比赛没发挥好。”
“我知道。”路西鸣语调认真,看着徐知星的眼睛说:“一次比赛,说明不了什么。我们就当这次去莫斯科旅游,顺便参加下比赛,不要给自己太大的负担。”
“哎,你也要去莫斯科吗?可是学校七月份才放暑假。”
“那我请假。”路西鸣毫不犹豫地说。
徐知星性格看似柔和乖巧,实则骨子里有着天生的执着坚韧,不然他不会十年如一日地弹琴。
尤其是他在小柴赛输了一次,他不赢回来,他就不甘心。
甚至今年比赛准备演奏的所有曲目都没有更改,和前年一模一样。
他在哪输的,他就要在哪赢回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