怀雍在华銮盛仗中抵达了赫连府。
赫连夜不想见他。
可由不得赫连夜做决定。
赫连夜是坐在轮椅上来见他的。
整个人瘦的不像话,眼神灰暗。
怀雍极是抵触这次相见,在过来的路上甚至多次想要逃跑。
如今真见到了,酝酿了一路的自我嫌恶、惶然畏惧却又消失不见了。
甚至,在走进赫连府后,他还能平静地说,不必勉强赫连夜起身来迎接他,他可以亲自去病榻上探慰。
而赫连夜不愿如此。
梳洗了快一个时辰,身上的水汽都没干,便由人推着出来见他。
甫一照面。
谁也没说话。
赫连夜只目不转睛地注视着他。
怀雍初时不想细看,俄顷间,才慢慢抬睫看过去。
与他所预想的不同,赫连夜的眸中并没有憎恨,连埋怨都没有,而是浓重的悲伤。
眼神相触的一瞬,周遭的万物都仿似消失不见了。
几步的距离,像是隔了一辈子。
怀雍屏退众人。
留他和赫连夜两人单独在明堂说话。
当然,门窗都敞开。
护卫们在不远处都可以看见。
怀雍身边就是椅子,他却没坐下,站着,对赫连夜说:“赫连,是我对不住你。”
道歉有什么用?
道歉能接上赫连夜的手筋脚筋吗?
这一句说出口之后,怀雍不光没有觉得内心得到宽慰,反而更加心疼如绞。
他觉得自己是天底下最为卑劣的人。
他明知道说这种话并不能真正的安慰到赫连夜,非但不能,还会再次揭开赫连夜的痛处。
到头来,不过是他为了让自己更心安理得一些罢了。
赫连夜问:“你今日是自己要来见我的吗?若是的话,那我便原谅你。”
怀雍一噎,看向他。
嘴唇嚅嗫两下,怀雍到底没能撒谎:“是……是父皇一定要我来的。”
像一滴铁水落入了平静的湖中。
赫连夜登时起了剧烈的波澜,近乎沸腾起来,又要压抑着:“父皇,又是你的父皇,要是你的父皇不让你来,你是不是就乖乖听话,永远都不来见我了?”
他红了眼眶。
“事到如今,你来见我,也只是你父皇非要你来。”
“我知道他在想什么,你也知道。”
“他要你亲眼看见变成个废人的我,要你欣赏我的丑态,要我在你面前颜面扫地,尊严更是荡然无存!哈哈!”
怀雍并不辩解。
与其赫连夜说一些虚伪的原谅、宽恕的话,倒不如像这般,劈头盖脸地将他痛骂一顿。
能叫他觉得好受些。
怀雍的缄默让赫连夜觉得像打在棉花上一样。
这使得赫连夜再次丧气下来,匀了匀气,他想问“在你心里,你父皇是不是比我重要?”,都不用问出口,他看看自己的手脚就已经知晓答案。
又何必再自取其辱呢。
也不知是在回答谁,赫连夜颓丧地低声说:“你父皇总是比我更重要。比谁都更重要。”
“其实我知道的……”
怀雍没明白,犹豫了一下,问:“知道什么?”
赫连夜:“从九原塞回来之后,你第一次主动来找我那次,我想了很久,我不信天上会掉馅饼,我想要知道你为什么突然愿意主动来找我。”
“我想,若是我能弄明白了,说不定还能拿捏住你。”
说到这,他自嘲地笑了一声。
而怀雍也想到了什么。
他不由地焦躁起来,拔脚逼近赫连夜,试图阻止赫连夜说出口。
赫连夜和他争抢似的,带着一点报复的快意,连忙吐露出口:“那日下午,你刚去宫中见了你父皇,你见到他和那男宠卿卿我我。”
他的一言一语,一字一句,都像是淬满了毒液:“怀雍,你每次来见我,都是因为你在你父皇那受了气。其中有哪一次是你主动想见我?”
怀雍被质问得快要窒息。
他说不清自己对赫连夜究竟是否怀有情意,连他自己都觉得自己能做得那么狠是因为不爱赫连夜。
他还没来得及弄清楚。
“我恨你。”
赫连夜低下头,胸膛起伏,鼓足了气息地说。
怀雍身子颤了一颤。
他看见赫连夜在说恨时,倒像在死而复生,从一摊余烬中重新燃起熊熊烈火。
“我恨你,怀雍,我一日不死,就恨你一日。”
“我恨你杀了我的孩子。”
怀雍瞳孔骤缩,随即也意识到,赫连夜都知道了。
不提孩子还好说。
一提起,怀雍心底的怨恨也盖过了愧疚,他生硬地说:“那不是你的孩子。”
赫连夜:“不是我的,难道还能是卢敬锡的?”
“怀雍,你为什么不告诉我你怀了我的孩子,你若是告诉我,我哪里还会用什么成亲去刺激你!”
“要是我能早一步筹划,我也未必会落到这幅田地。”
怀雍冷笑起来,他站累了,索性坐下来:“筹划什么,你的筹划就是带着我逃离京城,隐姓埋名。我凭什么一定要听你的安排。我为什么非要生下这个孩子?”
赫连夜:“说白了你就是不想生我的孩子,要换作是为你父皇生孩子你就想生了是不是?”
话音未落,怀雍已抄起桌上的一壶热茶兜头泼向他。
茶壶也从他身边擦过,砰一声重响砸碎在地上。
赫连夜的头发和脸面都被泼湿了,沾着零星的茶叶沫子。
他闭上眼睛,深呼吸。
怀雍:“你恶不恶心!那是我的父皇!父皇将我视如己出!”
他的胸口也在剧烈起伏:“你要恨我,要骂我,甚至要打杀我,我都悉听尊便,但你不能污蔑父皇。”
“是我一时兴起,拿你来戏耍,打发闲性。”
“父皇不杀你,是因为父皇仁恕,等你觉得好了,你寻个日子去叩谢皇恩吧。你的官职,父皇仍为你留着。”
“赫连夜,我有对不住你的地方,你又何尝有事事为我着想。荒唐这一场,你我都有错,既算不清,不如不算了,等将来去了九泉之下,让阎王定夺。”
“从今以后,你与我桥归桥,路归路,只在朝上做个点头之交,各自忠君爱国。”
赫连夜眼也不眨地盯着他说完这一番话,眼眸怒火愈发烧炙,猛烈的想要让他的灵魂也燃烧起来了一样。
听罢,赫连夜双手按在桌上,他的手筋脚筋虽然接起来了,但依然是不能走路的,此时却在心绪澎湃之下,自四肢百骸,不知从哪里生起了一股巨大的力气,居然支撑着他的身子,颤颤巍巍地站了起来。
赫连夜紧抿嘴唇,脸颊紧绷,眼底的恨意浓的快要迸射出火星子了,他咬牙切齿地说:“你做梦!怀雍!”
“想和我一刀两断,从此各不相干?哈哈。怎么可能呢?”
“我恨你,我活着一日,我就恨你一日。”
“你最好杀了我,只要你不杀了我,我就一直恨你。”
“我会重新站起来,我会重新长出手筋脚筋,我会竭尽我的一生来报复你。”
“你的身体里曾经孕育过一个留着我的骨血的孩子,存在过就是存在过,你永远不可能把这件事变成没发生过。”
“我会回到朝堂上,我要日日出现在你的面前。到时候你一看到我,就会想起你曾经杀了我们的孩子。”
“我不相信阴曹地府,你要报应,那就由我亲自来报应!”
如万箭穿心。
很痛。
痛得怀雍有几分恍惚,仿佛看到了数年前,他们还在国子监做学生时的情景,赫连夜一见他,总是笑容灿烂,如无遮无拦的烈阳。
那个爱他爱得一览无余的少年渐渐与面前这一夜之间跟老了十岁一样的憔悴怨毒的青年身影重叠。
怀雍觉得自己应当哭泣,但他却离奇地将感觉都剥离开去了。
他只是对望着赫连夜,说:“你说这样的话,不过自寻死路。父皇现在不杀你,也是因为考虑到你的父亲。赫连大将军倒台之日,就是你赫连夜首级落地之时。”
“呵,报复我,别说大话了。”
“既然你的安排是遁入江湖草野,隐姓埋名,那就照这样做,现在就做,说不定皇上还会睁一只眼闭一只眼,放你离开,饶你一命。”
“到时你还能落个好下场,下半生能无病无灾做个白头翁。”
罢了。
怀雍起身,不再与赫连夜多费口舌,无视赫连夜的愤怒,拂袖而去。
在他经过赫连夜身边时,赫连夜伸手来抓他:“不准走!”
可他手脚无力,别说能像以前那样轻而易举地将怀雍举起,连抓紧怀雍都做不到。
怀雍都没怎么用力,赫连夜就倒在地上。
他握拳敲砸地面,宣泄着自己无能为力的愤懑。
怀雍不忍再看,转身离去。
没有再回头。
怀雍被送回宫中。
他坐在御辇上,隔着纱帘举目望去,是连天红墙碧瓦。
这条千万人梦寐以求的青云之路,对他来说早就看腻烦了。
赫连夜会活下去的。
他想。
那他自己呢?
他还能活下去吗?
他甚至有些羡慕赫连夜。
起码赫连夜可以自由地恨他,再不济,也能摒弃对自己漠不关心的父亲,抛弃荣华富贵,一走了之。
而他连恨都不能恨父皇。
他究竟还要在宫中,过多少生不如死的日子才能死?
此念一出,便盘桓在他的心头,萦绕不散。
这正时,地上轰然一声爆炸响起,怀雍所乘的辇架亦被炸翻。
他被掀翻出去,兴许那一刻他是想一死了之的,故而脑子麻木,没做什么应对。
好巧不巧摔到了头,怀雍直接晕了过去。
等怀雍再醒来,发现自己已被缚住手脚,塞在一辆狭窄的马车里。
马车颠簸,飞驰在静谧的山路上。
不知过了多久,天色大亮,热浪滚燥。
怀雍饥渴交加之时,青色帘帐被揭开,一个少年轻盈安稳地蹲在车头,嘴角噙着一抹笑意看着他,道:“好久不见了,怀大人,请您出宫可太难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