话音未落,这一抹朱红的身影不退反进,一声不吭,蹂身而上,往拓跋弋的怀中一撞。
拓跋弋下意识在要被他沾上的刹那间躲开。
利刃从他猛然昂起的下巴擦过,但凡他晚了一点点,那此时此刻整个口腔就被刺穿了。
他那一摊温水般霎时沸腾起来。
死亡展翼贴面飞驰而过。
拓跋弋再看舞伎那双像极了怀雍的眼睛,已没有纹丝笑意,幽沉沉如一口深井。
怀雍。
不是像怀雍。
这就是怀雍。
他就知道!他就知道!
怀雍怎么可能那么轻易地死了!
怀雍从齐朝远道而来,还不惜扮成舞伎,就是为了专门来刺杀他吗?是为了他而来的吗?
拓跋弋快活极了。
……既然来了,就别想走。
原来今天他原以为无聊的这场狩猎真的有为他准备一只世上最珍稀的猎物。
他要捕获怀雍。
可怀雍没再看他,只是从他的怀中蜻蜓点水似的擦过,给了一刀就没再看,转而径直朝另一边还没有反应过来的陈谦杀去。
陈谦被他撞了一下,吓了一跳,片刻后反应过来,连滚带爬地往前逃去。
可还没有爬出两步他就感觉到自己的衣襟好像湿了,一颗头颅也不受控制地往后仰去,他好像被什么给捆住了脖子,没办法再向前方再进一步。
陈谦往自己的脖子上一摸,只摸到了一片温热,再仔细一摸,他竟然摸到了自己被隔开的皮肉。
陈谦像一只狗一样,被一根琴弦紧扎住脖子,吊着死掉了。
鲜血染红了纯白的羊毛地毯。
尖叫声响彻了帐子。
护卫们涌上前来,要当即斩杀这个刺客。
拓跋弋却高声大喊:“住手!不可杀他!”
而此时,在帐外也传来了一阵骚动。
焰火蹿上高空,“啪”的一声炸开。
因是白日,颜色被日光所掩盖,只能听见震响。
怀雍脸上手上身上溅了血,孤身一人在这万军之中,却一点儿也不见畏惧,他回眸再望了拓跋弋一眼。
仍带着笑意。
顷刻间,拓跋弋终于明白,方才怀雍眼中的笑意是什么。
杀人也能让你感到无上的快乐是吗?
拓跋弋很想问怀雍。
看吧。
我们才是同类。
我们都是追逐血肉而生的权力动物。
在四年前被看似柔弱的怀雍废了一只眼睛以后,他就一直在想,若是再一次遇见了怀雍与他近身搏斗,他应该要用什么招式。
为此他拆了怀雍的每个招式,寻了最厉害的武者,一招一招地练习。
他的每一寸灵魂都在叫嚣,想得到怀雍,很想很想得到怀雍。
他已经准备好了。
就等怀雍再次扑杀上来。
“叮。”
一柄刀被扔在了怀雍前面的桌上,砸翻了精美的瓷器。
他下颌还淌着血,却对怀雍诱捕地张开手臂,像是在说:来杀我吧。
试试看,要是能杀我的话就杀我啊。
看看你我之间究竟是谁能杀了谁。
一阵奇妙的战栗涌溢在他的身体里,明明面临生死的威胁,他却觉得前所未有的兴奋。
他期待了上千个日夜,期待再次与怀雍生死相搏。
对他来说,这比跟任何人做/爱都要更让他觉得刺激。
地面在这时震动起来。
骑马奔腾声由远及近。
拓跋弋脸色骤然变得阴沉下来,并非是因为觉得危险,而是觉得碍事。
又是谁?
为什么总有人要阻挠他呢?
就在这分神的同时,他瞎掉的左眼的盲区里,只听“刺啦”一声响,怀雍已然割开帐子,金蝉脱壳而出。
拓跋弋愣了愣,连忙追上。
又慢了一步。
怀雍已经翻上不知道从哪冒出来的一匹马,与送马来的伙伴并骑而逃。
后面追着一串北漠骑兵。
一切发生得太快。
等他回过神来,怀雍已经绝尘而去,连多看他一眼都没有。
这种无视让拓跋弋的兴奋快乐一下子变作了滔天的愤怒。
他都顾不上命令,直接抢了最近的一个骑兵,把人踹下去,自己骑在马上亲自去追怀雍。
疾风从身旁急速掠过。
他看见怀雍重新披上的红斗篷鼓风翻飞,眼见着离他是越来越远了,更不顾身后的一片慌乱和逐渐升起的火光灰烟。
他手下最有名的就是重甲骑兵。
重甲也意味着速度没那么快,比不得怀雍胯/下的轻骑。
多像四年前的九原塞。
只是他与怀雍的位置不同。
他的下属追了上来,劝道:“王爷,有一群武林人士作乱,营中乱了,请您快回去主持大局啊!”
拓跋弋目眦欲裂,死死瞪着怀雍的背影,几乎要滴下血来,即便张大嘴会让新的伤口裂开更疼,但他此时的不甘心已经让他感觉不到疼痛了,他大喊道:“怀雍!!!”
“——怀雍!!!”
“——怀雍!!!!!!”
而怀雍连回头看他一眼都没有,身下轻骑矫若游龙,穿梭在箭雨中,就这样,再一次地狠狠挫败了他以后,飘然远去了。
***
数月间。
六曜星堂这个门派名字真的传遍了江湖。
整个齐朝,上至朝廷官员,下至平民百姓,都在议论这个门派。
听说六曜星堂是一个神秘古老的门派,他们其实已经延续了几百年,他们的弟子都有着深不可测的武功。
听说六曜星堂的嫡系弟子只在天下将乱时出现,是为匡扶社稷正义。
听说六曜星堂的堂主玉辟寒武功盖世,只身一人于万军之中取走了奸贼吴王陈谦的首级。
听说玉辟寒还重伤了北漠朝廷那个杀了他们无数同胞百姓的六王爷。
听说……听说……
听说,现在谁都不知道玉辟寒在哪。
他是生是死,无人知晓。
……
尹碧城从山下买了药材回来时,见到怀雍正在劈柴。
尹碧城笑说:“你怎么干起这种粗活来了?放着,我来做就好。你伤还没好。”
那日九死一生地逃走,怀雍中了两箭,可惜并未伤及要害,尹碧城又是个厉害的大夫,硬生生把他给救活回来。
如今尹碧城带他来了曾经住过的一个山野间的小屋,把屋子收拾干净,屋顶修补一下,勉强也够遮身,可让他们活到春天。
怀雍拄着斧子,说:“什么粗活不粗活的?以后我只是个平民百姓,要讨生活就得什么都学会做,你别以为我学不会。”
尹碧城笑着摇了摇头,上前来拿过了斧子,给他递了一壶酒:“我看有烧酒卖,就买了一葫芦,喝两口暖暖身子先吧。”
尹碧城干活可比他要利索多了。
他把衣服掖好,一边咔嚓咔嚓地劈着柴,一边对怀雍说:“今天我在那打酒的时候也听见百姓们在说‘玉辟寒’的事,如今你在武林中声望极高,只要你振臂一呼,你就可以做武林盟主。会有无数人给你送来金银财宝、仆从侍女,也不用亲自干这种粗活,不是吗?”
怀雍嗤笑一声,指了指自己的鼻子说:“我不做光禄大夫,是为了去做武林盟主吗?”
大概尹碧城也觉得这话说得离谱,也笑了。
是夜。
天冷了,就爱挨在一块儿取暖,挨在一块儿了就难免做些更容易取暖的事。
但这破屋逼仄,破床狭窄,怀雍难免抱怨:“你再用劲点,把床给折腾散了,接下去的冬天就不用睡了。”
尹碧城爱而不舍地抚摸他的头发和肩头,他想到打猎时遇见过的野鸳鸯,就像他和怀雍。
尹碧城心中柔情了几分,哄他说:“睡吧。”
怀雍倦意甚浓地问:“你怎么不睡?”
尹碧城:“我等你睡了再睡。”
怀雍在他的胸口趴了一会儿,想到什么,又抬起头问:“怎么?怕我趁你睡着了逃跑啊?”
这本是一句戏谑话。
却见尹碧城沉默须臾,答:“嗯。”
“大雪封山,我往哪逃?齐朝这儿我父皇找人追杀我,北漠那儿我又惹了拓跋弋,估计他也要与我不死不休。”
怀雍自我分析道。
真是奇怪。尹碧城想,怀雍还比他大几岁,这么恶劣的话,这么大的祸,这么可怕的事情,从怀雍的口中说出来,他竟然觉得像带点孩子气。
让他情不自禁地想要保护怀雍。
尹碧城小心翼翼地问:“真的不回京城?”
“不回。”怀雍毫不犹豫地说,很笃定。
尹碧城:“可是,他们说皇帝病重,快死了……”
怀雍冷冷地说:“一定是骗人的,他最是会骗我了,他怎么可能就这样死了。”
尹碧城:“……”
怀雍自顾自地说了起来:“你以为他真的对我很好吗?你以为他真的是宠爱我吗?”
“不是的——”
“他们说他是因为我而杀了淑妃,其实是因为他觉得淑妃不听话。”
“那个因为给我写诗而封官的诗人也写了赞美他和齐朝的词啊。”
“修建国子监是他讨厌世家世世代代垄断朝廷上下的官位,他要为自己养出一批只听他话的天子门生。”
也不知是在对谁说,怀雍轻声道:“他那样对我,我还杀了陈谦,为他除去了心头大患。就当我还了他的养育之恩,从那天起就死了吧。”
“就当我死了吧。”
尹碧城不知道如何作答。
不多时,怀雍已经依偎着他睡着了。
他可以清晰知道怀雍被他拥在怀中。
可不知为何,他仍然觉得怀雍是孤独的。
……
等到雪融春至。
怀雍下山时,从百姓们口中却得知皇上好了许多,不再病了,正在紧锣密鼓地准备庙祭,而这次将会由太子来主持。
太子才八岁?
他怎么主持?
除非皇帝已经病到站都站不起来了。
怀雍一口酒也喝不下去了。
他意识到,不是骗人的,这次父皇可能是真的要死了。
尹碧城唤回了他的心神:“走吧,怀雍。”
怀雍手上那抓着筷子:“饭菜还没吃完。”
尹碧城随手从怀里摸出几个铜板放在桌上,压低声音跟他说:“你左边那个穿黑衣服的是官差,你认识吗?他好像认识你。”
怀雍起身随尹碧城离去。
这样逃跑也不是第一回了。
两人都轻车熟路。
尹碧城问:“太子今年不是才虚岁九岁吗?他能主持祭祖吗?”
怀雍答:“不能。”
尹碧城显然也是想到了:“……那你父皇?”
怀雍脸色苍白,刻意干笑了两声:“兴许是快死了吧,这下好了,等他死了,皇后和国舅一定不会追着我不放,到时候我也不用像这样继续东躲西藏了。”
想到这,怀雍调转方向,说:“把那个追着我们的官差抓了问一问吧。”
在饭馆遇见的官差是孤身前来的,武功不高,见他们走了跟进山里,可哪里是在山里住了一个冬天的怀雍两人的对手,不过半日功夫便被怀雍抓住。
怀雍上来便问:“京城形势如今怎样了?”
官差苦笑道:“您刚失踪时我就被派出京,已经追了您九个月,没找到您我就一直没有回京城,我哪知道京城现在是什么情形……”
他看了一眼尹碧城手中的刀,咽了咽唾沫:“小的没有说谎,小的其实只是路过这里,我本来都打算回京城,刚好在那家饭馆吃饭。我能认出您来,也是因为我以前见过您一面。你的长相,实在是让人过目难忘。我要是真有那么厉害,就不会耗到这个岁数还是个不入流的小官了。”
怀雍冷笑:“哦?”
害怕小命不保的官差瑟瑟发抖地说:“真的,真的,半句虚话都没有。听说两个月前皇上就派了新旨意,说让大家都回去,不要再追查您了。”
“大家都知道了,我因为跑得太远,这个月才刚收到消息……不信你看我身上的信,都有官府印鉴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