说中了。
怀雍一看尹碧城的眼睛便知。
尹碧城差点掐死他,在最后关头才将将放手,气极恼极地问:“你是在帝宫被关了一个多月,彻底被弄疯了吗?”
怀雍咳嗽到流泪,气息还没平复,却道:“你还知道我被关在帝宫,你是也混进了皇宫里吗?”
尹碧城黑着脸:“你真是个疯子,和你的养父皇帝一样疯的可怕。”
怀雍:“你就不疯了吗?处心积虑地在我身边打转,连自己的人生都不管不顾了,活在仇恨之中无法自拔。”
尹碧城:“你——!”
刚开口,便被突然响起的敲门声给打断了。
是同伴来喊他们两人去吃饭。
尹碧城随手扯了块粗布,缠在他的脖子上遮掩掐痕。
他们坐下没多久便听见隔壁桌正好在谈论京城发生的大事。
“……最近这么大的事你都不知道?”
“惭愧惭愧,我闭关练功,对这小半年来外界发生的事情一无所知。”
“有人在京城干了大事——”说到这里,此人压低声音,尾音却逐渐飘高,“有人把皇帝的养子、光禄大夫给掳走了!”
“哪个养子?好像也没别个。就是皇帝最宠爱的那个养子,比亲生孩子还要更宠爱的。”
“是啊。啧啧啧,也不知道是谁,真是吃了熊心豹子胆了。”
边上另一人听见,不由地加入了他们的对话,好奇问:“那皇帝岂不是要气死了?”
“可不是?所以最近不管走到哪儿都是官兵,就是在找那个养子。”
“你说的是曾经与赫连将军的长子,还有出过三位阁老的河西卢家的长孙一道出使过北漠的光禄大夫怀雍怀大人吧。”
“正是他。”
“建京三杰,我颇有耳闻。他怎么会被抓?是谁害他?我听说过他在北漠人面前不卑不亢,为我们齐国争取了不少利益。莫非是被朝中的勾心斗角所牵连?”
“非也,我听说这是江湖人所为的。”
“啊?”
“皇帝发布了公告,不只是官府衙门,即便是平头百姓,若是知道了光禄大夫的消息,如实上报便有奖赏;而且,若是他还活着,能把他救出来,安全送回京城,除了金银财宝,还可就地获封武官职位。”
此言一出。
大堂内原本假装不在意,实则竖着耳朵探听的所有人都不由自主地安静下来。
放料的人又加了一句:“据说,六品起步。”
不啻于平地惊雷。
周围纷纷响起了倒吸凉气的声响。
六品。
那是京城权贵家子弟的起点。
却是庶民、草民几乎竭尽一生都难以碰到的终点。
探听的人惊呆半晌,才缓过一口气来似的,结结巴巴、翻来覆去地感叹:“这可真是,这可真是……皇恩浩荡啊。”
“早就听闻皇帝很喜欢这个养子,啧啧,他究竟是得罪了谁呢?他这样年轻,也没做什么事,更没有在江湖上行走过,怎么就招惹上那么厉害的仇家。”
“能在皇城把人劫走,此人怕是颇有些本事,而且得筹划已久才是。”
“这怀大人,我没听说过他为非作歹啊,不光没有,而且还很是忧国忧民呢,这好端端的……”
咔嚓。
由于大堂内太过安静,所以酒杯被捏碎的声音格外明显。
众人又循声看向了尹碧城。
尹碧城脸色不佳,道:“那些所谓的贵人哪个不是朱门酒肉臭的角色?你倒好,没的就想上门给人做奴才了。”
他说得难听,被说的人脸色也难看:“你怎么说话的?”
尹碧城笑里藏刀的道歉:“对不住,是我说得不对。你不是无端想要给人做奴才,估计是早有此意吧。”
话音还未落下,四周就悄然冒出几声嘲笑。
男子脸上挂不住,冷哼一声,抬手一动,也没看清是怎么动作的,已将手中的阔沿酒碗向尹碧城掷了过去。
尹碧城自半空中捞住碗,手腕游蛇般似扭似转,顷刻间卸力,一滴不漏地将好险要泼洒出去的酒液都收进碗底。
“多谢赠酒。”
他亮声道谢,直接仰头饮酒。
“好!”
才喝两口,还没咽下,身边炸起一声喝彩。
非常突兀。
四周就只有这一个声音。
是怀雍在说话。
尹碧城始料未及,一不小心破了功,被酒水呛到,咳嗽起来。
他的狼狈模样让本来濒临在拔刀边缘的中年侠客失去了杀意。
怀雍轻拍尹碧城的后背:“你也真是有够能惹是生非的,人家聊得好好的,你非要过去扫兴。”
还如父兄般帮忙道歉:“不好意思,我这干弟弟性子火爆,整天跟吃炸药了一样。他与官家有些渊源,当年一家老小就剩了他一个,所以最是听不得别人说上面那位的好话。希望你们不要怪罪与他,我请你们喝酒,消消气,好不好?”
尹碧城:“要你多嘴!谁是你的干弟弟!”
尹碧城这么浮躁易怒,破绽百出,真不知道他是怎么栽在这小孩手上的。
怀雍心情复杂。
面上却不显,只笑呵呵地说:“你哥哥是我干哥哥,你是他弟弟,又比我小,算作是我的干弟弟不是正好?”
尹碧城气急了:“住嘴!别提我哥!”
原本要与尹碧城起冲突的中年侠客这会儿还看起了热闹:“哇,你这小兄弟脾气不是一般的坏。”
怀雍转过头跟他打笑:“是啊。不过他吃了许多苦,忍了不少气,日子过得很不容易,我又年长,让一让他也是应当。”
中年侠客好奇地问:“你们是哪个门派的?出身哪里?你官话说得真好,一点口音都没有。”
一时之间,尹碧城竟然插不上话。
他要是开口,怀雍有的回嘴,他不开口,怀雍又叭叭跟别人说个没完。
他真不明白。
这人究竟有没有自己被挟持绑架的意识?
还敢当着他的面和别人交谈甚欢?
搞得好像他是怀雍的护卫似的。
怀雍眼珠子都没转一下,就已编出了一套说辞:“我的小兄弟是个大夫,他的医术很好。我嘛,我只是个无名之辈,无父无母,无亲无故,不足为道。”
侠客很欣赏他:“你观你谈吐举止很有教养,你不会一直是无名之辈的,若是你还没有个名号,现在可以给自己取一个,日后行走江湖也方便。”
怀雍乐了。
他行走江湖?
他都快小命不保了。
怀雍呷一口酒。
他饶有趣致地沉吟片刻,道:“行,那我现在取一个。从今天开始,我便叫‘玉辟寒’了。”
碧城十二曲阑干,犀辟尘埃玉辟寒。
既身边是尹‘碧城’,那他便叫‘玉辟寒’吧。
尹碧城怔了一怔。
这句诗正是四年前,怀雍第一次见他时就念的那句。
他的脸上顿时一阵红一阵白,很是挂不住,说:“你一个来看热闹的,又不是江湖中人,聊得那么起劲做什么?”
怀雍继续自顾自地倒酒喝:“哪儿没有江湖,哪儿都是江湖。”
尹碧城夺走他手中的酒壶:“你身上一点钱都没有,还敢请人喝酒。”
怀雍也是壮了胆了,伸手又夺回来:“你马上就能得偿所愿的事,难道不值千金万金吗?代我请几杯酒怎么了?”
尹碧城凝望住他,仍不是赞许,只是也没有再夺走他的酒了。
尹碧城在一旁冷眼看着怀雍。
直到怀雍喝醉了,他才把人拉起来,结了大堂的账,把人带回了厢房。
他把怀雍随手扔在床上,转身要走,忽地被拽住袖子。
怀雍问:“能不能给我要盆水来。我难受。”
脸上也在发痒发热。
人皮面具捂着十分不舒服。
怀雍的手指摸上自己的脸颊,寻找揭下易容之物的边缘。
尹碧城一回头就看见怀雍在抚摸自己的脸颊脖颈,唰的红了脸,按住他的手:“不准揭开。你活该。不让你喝酒你非要喝酒。”
怀雍反握住他的手指:“行行好吧,给我弄点水来,让我擦擦身子好爽利爽利。”
尹碧城冷笑道:“明日我带你去山庄将你带到武林大会,你必死无疑,还打扮什么,不过对你客气了一两分,你就得意起来了。”
怀雍愣住。
他侧倒下去,倚在堆高的被褥枕头上,一言不发地看着尹碧城。
尹碧城很是敏感,总觉得怀雍的眼神像是在看傻子。
尹碧城顿时来气:“你有什么话就直说吧!”
怀雍:“说了你又不高兴。”
怀雍嘴上这么说着,却没有停下。
继续说:“我觉得我未必会死。”
他不以为然地评价道:“我以前没见过江湖,这两天见了,感觉,也不过如此,和京城的那些人也没什么区别,只是换了个地方,换了套说辞。”
“这不还是一群人为了争名夺利而蝇营狗苟吗?”
“争就算了,就争那点小利小惠。”
尹碧城:“你以为谁都跟你一样生来就有荣华富贵,有个对你倍加宠爱的皇帝父亲,你想做官就做官,文武百官职位任你挑选。”
怀雍这会儿反而真有点喜欢他了。
怀雍欣赏地说:“你和你哥哥可真像,都有一片赤子之心。”
他又这样歪着身子,斜着头,开玩笑地问:“你和他们不一样。那些人,我有的是办法一句话让他们为我去死。”
尹碧城深觉被嘲讽,轻而易举地被怀雍这一两句话就勾得涨红脸:“你只是皇帝的养子,又不是真正的皇室血脉,你以为你多高贵?”
怀雍径直地望进他的眼底:“我是不希望看到你去死。那个什么庄主,你还是别太信任了。”
“尹碧城,你兄长死前最大的心愿就是想要你好好活着,我敬爱他,所以我也希望你能好好活着。”
“要不是你是尹兰褰的弟弟,你早死了八百遍。”
尹碧城甚感荒唐地笑出了声:“哈,你一个阶下囚,倒是威胁我起来了。”
“我不信他们,难道我还要信你这个害死我哥的杀人凶手不成?”
“住口吧,不要再提我哥了,你拿他当猪狗,他死了,你倒是发起善心了。你听听自己说的话,不觉得恶心吗?”
……
下一个黎明到来得格外漫长。
不知是不是怀雍所说的话在心头作祟,尹碧城心怀顾忌,一晚上没有睡好。
他杯弓蛇影地戒备着四周一切。
熬到明天就好。
熬到明天,去了龙泉山庄,把怀雍送给庄主,斩得这样一个有分量的大观,一定能够振响武林的声威。
甚至让天子也忌惮他们。
到时武林人士们一举起义,说不定就能推翻祁家残暴不仁的统治。
尹碧城不停地在心中这样对自己说。
只有这样,他才能让自己继续坚定下去,坚定要杀死怀雍的主意。
……
此次武林大会在江湖知名的玉泉山庄被召集,各路英雄好汉齐聚一堂,当尹碧城抵达时,山庄内已经一副热闹景象。
人这么多,侍女侍童压根忙不过来。
他辗转一番,又等了半天,才得到了庄主的接见。
玉泉山庄庄主今天忙得晕头转向,见了他,抱拳道歉:“贤侄别来无恙啊,你一向不参加这些麻烦事,这次怎么来了?你上次不是说去报仇,报得如何了?可是要我帮忙?”
他问完好,目光落在尹碧城身后的陌生男子身上,此人身材瘦削,脸上仔细看还有易容的痕迹。
见了他,也不跟他打招呼,像个木头人似的,甚是古怪。
尹碧城带这么个怪人来见他做什么?
即便禁闭门窗,外头的喧杂声依然能传上去。
尹碧城上前一步,脸色很苍白:“我的仇已经报了一半,还有剩下的一半功劳,我想送给大哥你。”
庄主不明所以:“此言何意?”
尹碧城深吸一口气,不知怎的,心提到嗓子眼,他谨慎地说:“您可知道光禄大夫被刺一事……?”
试探地问出这句话时,尹碧城眼也不眨地观察着他这江湖大哥脸上每一点细微的变化。
尽管变得很快,可还是被他捕捉到了。
不好。
尹碧城心里咯噔一声,瞬时往下沉去。
庄主抽了抽嘴角,眸中精光闪烁:“贤侄怎么突然提起这件事?我隐约知晓,难道其中还有什么别的更深的内情?”
尹碧城心又凉了半截,他失望透顶地圆场说:“我当时就在京城,听说了一些消息。”
庄主拍拍他的肩膀:“你想要去领赏?我们倒不差那点钱,你若是缺钱尽管跟我说,八百两银子够不够?”
……
离开没多远。
怀雍附到他耳边说:“你信任的那玉泉庄庄主让人派人跟着我们呢。”
尹碧城:“用得着你说?”
怀雍说风凉话:“这下怎么办好?你赶紧瞧瞧四周,还有谁能陪你一起惹个灭门大祸的。”
尹碧城受不了了,一把捂住他的嘴。
那头高台上,武林大会的一场戏已经在擂鼓声中,轰轰烈烈地展开了。
两人齐齐地看过去。
“天下兴亡,匹夫有责!今日我等齐聚武林,正是肩负苍生大义,维护山河社稷,是我大齐能存一股浩然正气!”
“我提议,此次武林大会不比武功高低,不论门派恩怨,值此多事之秋,吾辈更应当通力合作,为民除害。”
“伪政吴王,背叛祖宗,祸国殃民,数十年间为虎作伥,戕害百姓。我等的武功,正因为民而用。”
“那才是吾辈应当拔刀相向的人,谁能诛灭奸贼,谁才是真正的武林豪杰,继任武林盟主之位!”
山庄内数百上千人听得热血喷张,异口同声地高高呼起来——
“讨伐奸贼!号令武林!”
尹碧城终于发现了这个致命问题。
他知道这次武林大会的主题是除奸佞,定河山。
但他没细问是要除的哪个奸佞。
怀雍又是否可以被算在其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