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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9章 舍生

九华帐中梦天子 寒菽 4272 2024-11-20 09:53:27

尹碧城彻夜难眠。

若是这武林之中除了他以外,旁人并不认为怀雍罪大恶极,那他又如何能够当众除掉这心头大恨?

他照例守在怀雍的床边,静坐闭目养神。

夜半时分,忽闻怀雍发出呓语。

尹碧城轻手蹑脚到床边,仍听不太清,不自觉俯首侧耳。

靠得太近,他嗅到怀雍身上独特的香气,脸红了一红。

真是个在香盈玉绕中长大的公子哥。

都被他带出来,改得面目全非了,身上还浸润着一股子香味。

他的脑海中闪过四年前在书画院第一次见到怀雍的事。

为了能接近怀雍,那回他足足废了两年功夫,才找到一个或许能够在怀雍面前露脸的机会。

而在此前他就打听好了消息。

他们说,怀雍是京城中最金贵的小公子。

他们说,怀雍是个美少年,貌比宋玉,龙章凤姿,不似凡人。

他们说,……

说个屁。

没见到怀雍时的尹碧城鄙夷地想。

世人皆是如此,他们以权势为美,然而皇帝是他们不敢妄加议论的人,那么,就剩下怀雍了。

怀雍有权势,却无家世。

这太诱人了。

谁能不说权力是最好的媚/药。

可当他真见了怀雍,才发现那些人所说的,竟然并非全然没有道理。

连他第一眼见了都为之夺神。

晃目之间,他甚至莫名地想,再往前翻几年,他的兄长还没死时就是在伺候这样一个小美人吗?难怪被迷晕了眼,被当成敝履般随意弃掷了。

他原不想把怀雍脸上的人皮面具给取下来,可是戴了两日多,怀雍被捂出了红疹。

现在已经摘了,净过面,擦伤霜膏。

他打算明日一早天一亮再重新装扮起来。

此时倒是能欣赏一番怀雍的美貌。

他脸上的泛红消退许多,余下的一点像是珍珠的粉韵,并不难看。

怀雍像是梦见了极为痛苦的东西,双眉紧拧,牙关打颤,眼角溢泛起泪光,连呼吸也变得不稳。

自他把怀雍掳来之后,他从没见过怀雍失态。

甚至与四年前所见时也不相同了,怀雍不再是那个和气温柔的小公子,而成了庄正端肃的光禄大夫。

他现在看到了什么?

哈,他看到怀雍在害怕!

能有什么叫怀雍害怕?

在好奇心的驱使下,尹碧城靠得更近,终于听清了怀雍在说什么。

“父皇……儿臣错了……”

“……您不如杀了儿臣吧……”

“……儿臣连死都不行吗……”

“父皇……父皇……”

怀雍语无伦次地呢喃,声音、身体、连带他的灵魂都仿佛在畏惧、痛苦地颤抖。

音量渐渐低了下去,如失去了挣扎的气力。

完全没了白天的沉着冷静,像个小孩。

上次假扮太医失败后,尹碧城重振旗鼓,该扮成宫人混了进去,侍卫不能进内宫,太监的检查又多,他只好扮成宫女。

幸好那阵子帝宫人员流动大,才让他还算顺利地获知了怀雍的所在。

怀雍被皇帝关在了帝宫里。

可究竟是犯了什么错,又被关在屋子里头做什么,他就打听不到了。

过了一会儿,声音却又重新响了起来。

尹碧城再次低下头,耳朵凑到怀雍的唇边,他听见怀雍在反复说同一句话:

“——君为阳,臣为阴;父为阳,子为阴;夫为阳,妻为阴。”

“——君为阳,臣为阴;父为阳,子为阴;夫为阳,妻为阴。”

“——君为阳,臣为阴;父为阳,子为阴;夫为阳,妻为阴。”

魔愣至极。

像一段咒语。

怀雍其实每晚都会做相似的梦。

梦里他还被关在一片漆黑的帝宫中,或是被锁在床榻上。

无论多少次,怀雍都无法接受父皇就坐在一旁,像是看畜/生一样地看着他被凌/辱。

每次想起他都会哭泣。

他也确实哭过不知道多少次。

他哭着哀求父皇不要再折磨他。

他哭着让父皇赐死自己。

而父皇都不为所动。

他自来到世上的一切都是父皇所赐予的,也在这段日子里,被父皇一件一件都剥掉了。

父皇看他身上所有都像是在看所有物。

连他自己也不得拥有。

有一天,怀雍真觉得自己快死了。

父皇才叫停了一切。

父皇让他来自己的身边。

怀雍拖着几乎脱力的残躯膝行到父皇身边,口中只能称拜见吾皇。

父皇捏着他的下巴,逼他跪直,问:“朕教过你那么多,你都忘了。你可还记得朕教过你的三纲五常。‘君臣父子夫妇之义,皆取诸阴阳之道。’接下去是什么?”

即使要直起身子也够让怀雍浑身打颤了,他说:“君为阳,臣为阴;父为阳,子为阴;夫为阳,妻为阴。”

父皇:“再背。”

怀雍:“君为阳,臣为阴;父为阳,子为阴;夫为阳,妻为阴。”

“再背。”

“君为阳,臣为阴;父为阳,子为阴;夫为阳,妻为阴。”

“再背。”

“君为阳,臣为阴;父为阳,子为阴;夫为阳,妻为阴。”

背了不知多少遍。

父皇自上而下俯瞰住他,残酷无情地说:“记不住就继续背,背到记住了为止,牢记到你死也不敢忘。”

……

怀雍不知自己是如何从梦魇中逃离出来的。

天还未亮。

尹碧城就坐在他的床头,一脸担忧地看着他。

看着这个一直处心积虑要杀了自己的“仇家”,怀雍反而觉得安全,起码比京城里的那些人要好多了。

一场噩梦,简直杀了他的魂一趟。

怀雍虚弱地问:“你把我叫醒的?”

尹碧城摇摇头,实话实说:“没有,我只是听见你说梦话,知道你是做噩梦了。我不敢叫醒你,小时候我乳母跟我说,一个人做噩梦的时候是不能随意把他叫醒的,弄不好的话,会把人害成傻子。身体醒了,魂魄还在噩梦里。”

怀雍星眸一亮,他不由地坐直身子一些,说:“兰卿也和我说过。你们乳母是跟你们兄弟俩都说过吗?啊,那时你还很小吧,那么小时候的事你都记得,你可真聪明。”

谁都喜欢被人夸。

尹碧城的虚荣心不受控制地飞快膨胀了下,可他不应该接受仇人的赞美,马上重新板起脸。

要说“你别提我哥”吧,这话说得太多,他自己都觉得腻了。

尹碧城说:“该起床了,我给你易容了,我们就出发。”

怀雍问:“出发去哪?”

尹碧城一副不想回答的模样。

怀雍:“你要是不想说就不说了。”

尹碧城:“我想回家。带我哥回家。”

怀雍:“回家?回建京?”

“不回建京!什么叫‘回’建京!”尹碧城在“回”这个字上尤其加了重音,“我们尹家起于河西,以前世世代代住在旧京,我说的回家当然是回旧京的尹家!”

对于失去半边江山的大齐来说,那是旧京。

如今已是北漠最大的战利品,作为北漠现在的国都,他存在一日就是在宣示对齐朝的明晃晃的羞辱。

怀雍一时沉默,不吭一声。

尹碧城冷哼道:“你不想去也得去。”

又补充,“就算你死了也活该。”

……

天边泛起鱼肚白。

尹碧城紧紧签住怀雍的手,拉着他鬼鬼祟祟地来到马厩,很快找到了自己的马。

大会要持续三天。

昨天当众高宣讨贼檄文后的下午还有一场酒席,许多人喝得酩酊大醉,这个点都还没有起来。

在马厩看守的只有一个老仆人。

尹碧城要来了自己的马,先把怀雍托坐上去,自己再掰鞍上马,两人同骑。

尹碧城对还困意朦胧的山庄仆人说:“请代我转告庄主,我‘玉面医仙’还有私事要办,不得不先行离开。昨日多有叨唠,谢过庄主。”

老仆人听见他的名字,像听见关键词,一个激灵,回过神来,拽住缰绳:“你是‘玉面医仙’啊,不成不成,庄主叮嘱了,您是贵宾,您若是要告辞,我必得告知他才能放行。若是怠慢了您,我便要吃不了兜着走啦。还请您留两步,我赶紧让人去禀告庄主。”

这玉泉山庄的庄主越是要留他,尹碧城就越是觉得必须赶紧走。

他伸手要去捏老仆手腕上的穴位,让对方吃痛放开,刚要碰到,这个满头头发花白、看上去其貌不扬,仿佛跟随处可见的田边老农没有区别的老头突然如闪电般出手了。

他出手的对象却不是尹碧城,而是怀雍。

他要把怀雍从马背上拉下来。

尹碧城慢了一拍,才在心里想:不好!

再转势去拦已经慢了。

而就在怀雍被碰到的一瞬间,这个矫健的根本不像是个老头的仆人如被毒舌咬到,连退几步,他举起自己的右手手掌,从食指到小指斜着齐齐被切去了一半。

太快了。

快的血都没有来得及涌出来。

他能看到白生生的骨肉,过了一会儿,断指的剧痛才汹涌而出。

“啊!!!”

一声凄厉的尖叫划破了寂静的清晨。

怀雍将藏在袖中的瓷片随手丢在地上:“伤你的是我玉辟寒。”

说罢,见尹碧城还脸色惨败没有回过神来,怀雍直接一脚踹在马肚子上,马儿跑了两步,尹碧城这才回过神来,勒紧缰绳,回正后仰的身子,坐稳。

怀雍说:“还愣着干什么?等着他们一拥而上把你我拿下?你又不听我的,到时我们一定招架不住。还不快走?”

事已至此。

除了逃走也别无选择。

尹碧城连忙策马奔逃,直接冲出了山庄。

……

甩掉追他们的人,两人一路向北。

只剩下一匹马,不得不同骑,都是怀雍坐在前面。

怀雍懒得驾马,若是累了,就向后一考,倚在尹碧城的肩膀上休息。

尹碧城抱怨过一回,怀雍阴阳怪气地说:“江湖行走,你还讲究那么多?再说了,我是你的仇人,又是个男人,你那么讨厌我,自然也不会轻薄于我,是不是?”

尹碧城被说得哑口无言。

在心底咒骂直接乱七八糟的心跳,希望不要被贴在他胸口的怀雍感觉到。

再说了,跑马呢,多累啊,心跳得快一点也合情合理,这很对吧?

一连逃了三四天。

尹碧城觉得能喘口气了。

怀雍说再不洗澡要发疯了,尹碧城不得不就近找了个村子,问一户人家借了房子,买了点热水,怀雍在屋子里擦身,他就守在门外,竖着耳朵听动静。

听见怀雍舒服得呼了一口气。

尹碧城耳朵赤红,想消下去,可一直到怀雍说擦洗完了,让他进来他也还是那个丢人样子。

他见怀雍没穿里衣,就穿了粗布衣裳,脸唰得更红了,问:“你怎么不好好穿里衣?”

怀雍嫌弃地说:“都穿了多少天了……”

他们借口是兄弟,在这户农家住了一天。

尹碧城让他睡床,自己则把两张板凳拼在一起就充作是床了。

有那一刻,怀雍想起当年在九原塞的农家,他与赫连夜的稀里糊涂的一夜。

已像是上辈子的事。

说起来,他们现在离九原塞也不远了,再走几天就可以离开齐朝,正式进入北漠。

这里离建京已经很远很远,远到连父皇的圣旨都没办法传递过来,这个村子的百姓还以为皇帝是个三头六臂的怪物,而怀雍是谁他们就更不清楚了。

真的要离开齐朝,怀雍反而觉得忐忑不安起来。

深夜,尹碧城嘀咕:“今天晚上睡得很好,不说梦话了……”

话音刚落,怀雍便问:“难道我天天说梦话吗?”

尹碧城吓了一跳,好险没从板凳上摔下去:“你怎么没睡。”

怀雍:“不知道为什么,睡不着,可能是因为,死期将至吧。”

尹碧城:“那也不一定必死吧。”

这话抬不对劲了。

他闭上嘴。

怀雍:“你也记得,以后躲着官府走,父皇要是找到你,一定会杀了你的。”

尹碧城不以为意:“呵,就算他要杀我全家,我全家也只有我一个可以杀,我怕什么?再说了,你的父皇也不是那么神通广大的。他要是真的那么厉害,怎么不杀光北漠的人,还要对那些蛮子卑躬屈膝,又是送岁贡,又是送公主。也就你怕他怕得做梦都怕。”

怀雍笑了一笑。

尹碧城又说:“你那么心狠手辣的一个人,为什么就偏偏怕你父皇呢?我听说过江湖上有一种驯虎人,他们会在老虎还是幼崽时就把老虎抓来,用一根木棒敲打,这样一来,以后老虎就算长大了,木棍早就不能伤害他了,可老虎还是会怕那根木棍。”

“怀雍,你就是那只老虎。你应该学着不要怕你的父皇。”

“不怕?我怎么不怕?”怀雍自嘲地笑起来,“整个大齐能够几个人不怕他。”

“你说得很容易。在我小时候,我喜欢什么他都要毁掉,哪怕是活物,包括你哥——”

惊惶之下,怀雍说漏了嘴,他及时发现,连忙悬崖勒马。

尹碧城却不肯装作没有听见,翻身而起:“我哥!我哥怎么了!你倒是继续说啊!”

怀雍像是被扎破的皮球,瘪了下去:“……说了又有什么意思?你哥都已经死了,你怪在我身上也没错。”

尹碧城不肯放过。

追过来,用力掰住怀雍的肩膀,逼迫他朝向自己:“你倒是给我说清楚啊,你要是不说清楚,我死也不能瞑目。”

怀雍长叹一口气。

“你是个好人,尹碧城。”怀雍说,“兰褰就是因我而死的,那时我已十一岁,与他同吃同住,一起长大,很是要好,我朦胧对他有好感。他死前那一天,我读书睡着,他为我理了理头发,不小心被父皇看见。第二天,他便被一杯酒毒死了。”

怀雍顿了顿,继续说:“父皇说,他是替我挡了要下毒害我的宫妃。”

“都怪我自己,若我不是那么天真无能,兰褰就不会死了。”

尹碧城良久没有说话。

怀雍:“对不起,都是我的错。”

尹碧城这才僵硬地开口了:“别跟我装得这样柔弱,怀雍,你那么狠。我不相信。”

“我不知道我该不该相信你,你太会骗人了,而且是用这张脸,你用这张脸骗任何人都会相信你的。——你现在要告诉我我是恨错了人?七年,我花了整整七年找你!”

怀雍摇头:“你没恨错人,你尽可以恨我。”

他歪着身子,单薄的里衣外半披薄裳,一副予取予求、任其惩罚的样子。

一点星火子落入柴垛。

尹碧城感到一团热燥猛然从身体深处爆开,随之他的全身从内而外都像是烧了起来。

怀雍多可怕,那么漂亮的脸,那么会杀人。

现在也是,只要怀雍想,说不定也能随时反手拿出一片瓷就再废了他另一只手。

可是,可是……这样危险至极的美人却轻易地被他给推倒了。

尹碧城也不知道自己为什么会压上去。

怀雍有点意外,并不反抗,但夹住双腿,讥讽地轻笑一声:“你不是先前笑话我是兔儿爷吗?怎么,也被我的断袖传染了?”

尹碧城的手一边发抖一边解他的衣裳,闷声说:“我是大夫,你忘了吗?我知道你是个阴阳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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