北漠宫廷。
围帐内,北漠太子正在与他的六叔拓跋弋一道儿看士兵比武,节目演到一半,来了个人给拓跋弋递了封信,拓跋弋当场拆开看完,哈哈大笑起来。
北漠太子好奇地问:“六叔,你怎的这样开心?”
拓跋弋也不避讳他,直接把信给了他。北漠太子不明所以地看了信,看到一半就惊得差点没从椅子上跳起来:“齐朝皇帝换人了?那个怀雍还做上了摄政王?!”
他说:“父皇与我说过这个怀雍,说他不是个好对付的角色。若是除了他,南齐天下唾手可得,这、这可如何是好?”
“好!!!”
斗武场上的两个战士并听不见高高在上的大人们的对话,他们只专注在眼前的对手,像是一只充满血性的野兽,做着不死不休的缠斗。正打到精彩时分,鲜血迸溅,叫场边的观众亦看得情绪高涨,高声喝彩。
北漠太子察看六叔的脸色,看半天,却一点儿也没有看出有在担心的情绪,反而一副兴致勃勃的样子。
自上回遇刺以来,六叔不知是受了什么打击,一直郁郁寡欢,百无赖聊,而今天他竟然看到六叔的眸中恢复了神采。
他好像听见六叔说了一句:“不愧是怀雍。”
大家以为拓跋弋的笑声是在为场上的搏斗而笑,顿时气氛更炙,尤其在他直接掷了一盒金银珠宝后达到了顶点。拓跋弋则一边笑着,一边鼓掌起来,转头对自己的皇帝侄儿说:“这不是更有意思了吗?”
回到宫中,北漠太子转念一想,才意识到哪里不对劲:咦,六叔怎么比他父皇还要早一步知道南齐皇室的政变?
他打了个寒颤。
想到那年方九岁就被拱上龙椅的南齐太子,他虽年长一些,却也前狼后虎,也不能保证一定能把位置坐得稳当啊。
而在这时,拓跋弋也返回府上,仔细察看更多的消息。看得越多,他的笑意也随之越发的浓重,他不时地击掌称赞:“有趣!真有趣!”
信上写的不光是南齐朝廷发生的变化,还有在南齐的民间,那个因为刺杀吴王一鸣惊人天下知的玉辟寒现身,并且正式向武林人士们广发英雄帖,邀请有志之士加入他们的门派,一时间,南齐武林届是群情涌动,热烈讨论这个六曜星堂。
旁人不知玉辟寒是谁,拓跋弋这个被当作垫脚石的当事人却是一清二楚的。
“哈!”他既笑,笑的同时,心底熊熊燃烧起一股莫名的烈火,烧得他极是不甘心,他说不上是咬牙切齿还是充满敬佩地感叹起来:“怀雍,怀雍,怀雍……!”
“哈哈!哈哈哈哈!”
“把天下搅得一团乱吧!”
……
宝泉寺。
后山。
怀雍去见穆姑姑。
这次前来与上次又有不同,如今他已是南齐名义上的至高之人,主持更加谨慎尊敬,提前一周陆续送走了在此清修的居士外客,并且耳提面令地告诫了庙中所有的尼姑不能冲撞贵客,并且亲自下山,在山门口迎接摄政王。
主持大致还记得上次见到的怀雍,是位美如谪仙的贵公子,这次再见,又大有不同,只见怀雍容貌盛极,隐隐透着慑人之威,叫她不敢多看,低头连声问好。
怀雍问:“穆姑姑可还好?”
主持毕恭毕敬回答:“穆居士一切安好,她每日采花采茶,日子过得很是惬意。”
怀雍温和颔首:“那就好。”
穆姑姑其实是想要正式落发出家的,但前一任主持当时也没许可,推说她尘缘未了。此女倒是也有一些机缘,前一位皇帝,这一位摄政王,都长于她的手中。而她本人处于南齐的权力漩涡中心,这么多年以来,竟仍能够明哲保身,并得到如此的尊敬,或许也可以说是一种幸运。
怀雍这次见了穆姑姑,也没多寒暄,开门见山便请求道:“穆姑姑,请您回宫中照顾太子。我只信得过你。”
穆姑姑低头给他倒茶,既不惊讶,也不苦恼,她似乎在来之前就已经预料到怀雍会说什么了,甚至带了几分缅怀,轻声说:“……当年,先帝来找我照顾你时,和你说了一样的话呢。”
怀雍微微一怔,心底泛起一丝丝涟漪:“请您答应我吧,穆姑姑。我求您了。”
答应又如何?不答应又如何?
她有选择的权力吗?
多少人想得到帝王的信任,想攀上权势的天梯,可若是真的给她一个选择,她只希望当年天下未乱,她的夫君孩子都活着,没有在战争中死去,而她在家中过她平平淡淡的主母日子。
穆姑姑:“我如今不过是一介草民,怎么配得上摄政王您称我为‘您’,未免也太折煞我了。”
不等怀雍失望,穆姑姑又向他敬一杯茶:“等我回了宫,按例是要给您行礼的。”
穆姑姑说:“老奴在这恭贺您当上摄政王。”
她看见怀雍说谢谢,一双曾经清泓如水的眸中却毫无波澜,一丁点欢喜都没有。一眼照进去,那儿似乎只有空虚和悲凉。她想起先帝,又想起先帝,再看眼前的怀雍,想起怀雍曾经的那场逃离。
怎么又回来了呢?
其实不用问她也知道。毕竟这是她亲手带大的孩子,她比谁都明白怀雍是个本性多善良的孩子。
太子年幼,也只有让怀雍摄政才能叫山河不破碎。
她不希望再有人像她一样品尝到家破人亡的滋味。
假如怀雍可以庇护南齐百姓们的平安,那她再入宫为女官,面对那些看不见的刀光剑影,她也甘之如饴。
皇宫又不是什么好地方,穆姑姑都一把年纪了,还被他牵扯进来,这让怀雍饱含愧疚:“谢谢姑姑,只请你待到太子到了能成亲的岁数。至于那些虚礼,都不必了,您对我来说情同母亲,不必在我面前跪拜、口称奴仆。”
穆姑姑却摇了摇头:“不好坏了规矩。您若要我回去,一切还是按照规矩来办吧。”
……
不日,怀雍让人用自己平日所乘的玉辇将穆姑姑接进了宫中,送入帝宫,从此往后,便由穆姑姑照顾幼帝的衣食起居。
她见到这个孩子时,觉得仿佛是看到一只惊弓之鸟。
也无怪乎幼帝会惶然,一夕之间,他的母后没了,外公、舅舅都死了,随后父皇也死了,身边原本伺候的人都被换了一遍,除了卢太傅每日上课来陪他小半日,他连个认识的人都没有。
母后那日说是怀雍谋反,而怀雍则告诉他是他外公密谋篡位,到底是怎么回事?真相究竟是什么?
母后……母后真的是自尽的吗?
幼帝悄悄地一遍又一遍地想。
他现在是皇帝了,他应该已经像母后说的那样成为了世界上最尊贵的人了啊,可是为什么所有人都不把他当一回事呢?
“噔噔。”
卢太傅的戒尺敲在他的桌板上,提醒道:“陛下,您走神了。”
幼帝抬起头,迷茫惶惑地问他:“太傅,你舍身保护朕,朕只信得过你,你能不能告诉朕,朕的母后……究竟是怎么死的?”
卢敬锡僵了一僵,他不敢明言,看了看左右,说:“先皇后为了您舍身就死,纵是为了她,您也应当专心读书,才可早日从摄政王手中接过朝政。”
幼帝嘀咕:“那得等到什么时候……”
下了课,卢太傅走了,幼帝耐不住寂寞地问穆姑姑:“皇兄呢?皇兄在哪?”
幼帝:“朕要见皇兄!”
穆姑姑:“这会儿,摄政王估计在内阁与阁臣们议事,估计不可打搅。”
幼帝瞬时怒眉倒竖:“朕是皇帝!朕想见摄政王,有何不可?!”
穆姑姑拗不过他,只得恭声答应,亲自引他去了内阁。
仍然是那条路。
穿过狭长的隙地,从正门进去,到大堂,正中挂着的画像上文宗圣人孔子垂眸看着来往的人,登上阶梯,走廊的镜头就是机要室的大门,弥散出沉水香的气味。
穆姑姑把幼帝送到门口,她自己并不进去,笼袖垂首。
怀雍见新帝来了,缓了一缓,站了起来,当他站起来的那一刻,屋内所有的阁老都跟着齐刷刷从椅子上起身。
幼帝脚步一滞。
怀雍略为行礼:“陛下,您来了。”
九华帐中,在众人的旁边,有一束光铺在地上,似引着新帝走向怀雍。
穆姑姑遥遥地望了怀雍一眼。
她想起怀雍幼时,先帝疼爱怀雍,常常带怀雍在东暖阁后的桃花林里玩,那片林子就是特意为怀雍种的。那时怀雍一身彩衣,望到父皇来了,连忙抱着绣金鞠球小跑过去,被风扬起的袖子宛若一只小小凤鸟张开的羽翼。
这只稚幼的凤鸟长大了,被浇筑上金身,活生生地被困在其中,死是死不成,往后余生,他或许都要被困在其中,被高之又高地摆在朝堂之上,日日夜夜守护国门。
幼帝依恋地唤了一声:“皇兄。”
怀雍对他温温柔柔地莞尔一笑:“陛下。”
她看着门渐渐关上。
怀雍拉着幼帝的手在身边坐下,真是好一派兄友弟恭,和乐融融的景象。
·第一部 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