佘初白早已忘了这两位昔日队友的真实姓名,努力搜刮记忆,最终能想起来的也只有平时喊来喊去的外号。
史密斯是因为姓“史”又很黑,所以取了这个昵称,小合好像也是因为名字里带个“he”,但具体哪个字,他也搞不清了。
“了不得啊你,都混成社会精英了。”小合抛来一个戏谑的眼神。
电梯内三人,小合穿着运动风羽绒棉服,一抹乍眼的亮红色,头戴着一顶同样是红色的棒球帽。史密斯则穿着军绿色飞行员夹克,两人的体型都因为蓬松的夹绒而撑出一个圆弧的廓形。
相较之下,佘初白这一身西装革履、干练利落的打扮,简直就像是另一个世界——王牌特工或者华尔街之狼,这种电影中才会出现的人物。
史密斯跟着酸溜溜地说:“他本来就一直是精英啊,跟我们这种没头没脑义无反顾的笨蛋不是一路人。”
对于佘初白而言,久别重逢的喜悦本就微乎其微,被这两句挖苦讽刺的话一冲,更是直接灰飞烟灭,一点都不剩了。
他默默侧身,拉开一段距离。
“好多年都没听说你的消息,现在在做什么?”小合呈现出自来熟的状态,“应该不是故意在躲我们吧?哈哈。”
佘初白顿了一下,才搬出那一套公式化的回答:“室内设计,家装工装都可以找我。”
“好啊,那咱们加个微信。”小合递出手机。
佘初白有点后悔,硬着头皮点开二维码,小合扫完,史密斯也凑热闹加了一个。
电梯抵达一层,佘初白一只脚已经迈了出去,史密斯突然勾着他的肩将他拉了回来。
“十多年没见了,一起去喝一杯吧。”
小合先是意外,随后也立马兴致勃勃地撺掇着:“喝一杯,喝一杯。终于也到了可以正大光明喝酒的年纪了。”
佘初白有些犹豫。
对这两人的印象,厌恶是谈不上的。
如果将过去同甘共苦的伙伴划入敌人的阵营,那岂不是一整段挥洒热血与汗水的青春年少,都成了一个笼罩着灰色阴影的笑话。
“我不请你们。”佘初白特意提前说。
不是请不起,也不是抠,只是刚受到那么一通嘲弄,绝对不会花这个钱。
“AA啦我们AA。”小合说着,拉开车门上车。
史密斯钻上驾驶座,扭头对小合说:“我今天是来给你做助理的。”
小合无奈地举起双手:“行吧行吧我请。反正请一个也是请,请两个也是请。”
不久,车停在一家日料店前。
三人被服务员领进门,换了室内拖鞋,坐到榻榻米坐垫上。
佘初白很快速地浏览了下菜单,点了一只单价最高的霸王蟹。
服务员满脸歉意说:“不好意思先生,这个要提前预定呢。”
“那就算了。”佘初白合上菜单,没有失望更没有尴尬。
对于他显而易见的报复意图,小合只是淡然笑了笑。
那轻松释然的表情与佘初白记忆中的判若两人。
蓝天白云之下,是一座四面围住的棒球场。
烈阳如火炉炙烤着大地,衣袖上落满星星点点的汗滴,迸发的肾上腺素带来无可替代的愉悦感。
对身体的掌控,对极限的超越,是一种毋庸置疑的享受。
但小合并不属于这享受汗水的一员。
因为是年纪最大的队长,所以时时紧绷着一根弦,或许是早早决定把棒球当做未来的职业,因此眼里容不下一颗沙子,随时板着一副要张口教训人的严厉姿态,常常弄得队友们苦不堪言。
佘初白从来不把那份苦说出口,一他要面子,二他也非常非常不想再输。
不过……现在佘初白回过头来看,那果然只是一种PUA吧?
包厢室内空调很足,史密斯开始脱掉鼓囊的夹克外套。
佘初白这才发现他膨胀的肚子并不是因为衣服的原因,而是本身的体积就相当惊人。
史密斯大喇喇地回忆着往昔:“刚刚见到你,我都忘记我们为什么不联络了,现在全想起来了,一肚子的气。”
佘初白扫了一眼他堪比孕妇的大肚子,想着那一肚子里大概是更多有实体重量的东西。
“那时候你还真是不讲义气。突然说要退出球队,就什么也不管不顾的退出了。明明那一年,我们很有希望打进决赛啊。”
佘初白静了静,端起大麦茶浅饮一口,早知道会变成审判会,没有霸王蟹也应该点个大龙虾的。
小合摘掉球帽,甩了甩头发:“是啊那场半决赛,要是你在的话,我们肯定能毫无意外地打赢……嗯?那是哪一队来着?”
史密斯用力搔着后脑勺稀疏的头发,抓耳挠腮也没想起来。
佘初白淡淡地提醒:“冰花。”
“对!就是他们!”史密斯吵吵嚷嚷地捶了下桌面,“靠竟然大冷门输得那么惨……”
小合表情微怔,半晌后才把目光移向佘初白,意味深长地说:“我们两个都忘了那一队的名字,你却记得清清楚楚,就代表你也很在意那场比赛吧。那到底为什么,那时候突然任性成那样……”
佘初白没有脱掉大衣,长长的衣摆平铺在身后的榻榻米上,像一只拖着黑尾巴的孔雀一类。
佘初白放下茶杯耸耸肩,无所谓地看向小合:“因为你啊。”
对面二人齐齐呆怔,这句话有太多的解读方式。
凝滞的氛围无声蔓延,小合苦思冥想,才用一副不甚明朗的犹疑表情问:“因为我……那时候手上的伤还没好透,也要执意上场吗?”
棒球运动分为进攻方与防守方,而防守方的投手与捕手经常是一对固定的搭配。
身为投手的佘初白不上场的话,那么小合捕手的位置也会酌定情况更改为替补投手的搭档。
但这只是存在于理论中的设想。
就拿最直观的职业联赛MLB来打比方,每队上场9人,而25人的出赛名单中,投手(先发/后援)几乎要占去一半的名额。而捕手,只有可怜的两个(上场1,候补1)。
虽然在许多人眼中,一场棒球比赛最激动人心的时刻是挥动球棒,乓的一声将球打出去的那一瞬间,且不论是安打全垒打或者无效的出界球,甚至是面对坏球的错误决策,但那英勇挥棒的身姿就非常具有观赏性。
但实际上,最能决定一场比赛胜负的,是将球投向敌队打击手的投手。
也就是佘初白所担任的位置。所谓的王牌投手ACE,是棒球漫画中绝对的主角人选。
所以那时佘初白以一种强硬到无法理解的姿态退出球队后,不战而败的种子就在所有队员心中根植下了。
即便小合坚持带伤上场,也不能力挽狂澜改变结局走向。
小合低声喃喃:“因为觉得我太意气用事,不惜为了一场比赛而冒险断送运动生涯,所以才用你的退出来点醒我吗?”
“不是啊。”佘初白捏起一块寿司,“因为很讨厌你。”
“……”小合与史密斯齐齐跌了下,差点将餐桌撞倒。
佘初白嚼嚼咽下,又以平淡的语气开口:“因为你总是有打不完的手势,真想不通我为什么要一直盯着你的裆看,每次对你的配球摇头拒绝后下场又必定要大吵一架,觉得很烦所以就干脆不打了。”
捕手与投手是棒球场上产生互动最多的位置,自然也是矛盾与积怨最多的。
被人当面指出缺点,任谁心里都会有些波动,但小合很快调整情绪,起码从他脸上表情看不出什么,镇静地说:“那也不用那么极端吧,总还有别的方式可以协调。”
这话说完,小合自己也意识到不现实。
那时候15岁的他,就像着了魔一样要赌上一切,虽然现在回看再愚蠢不过,但当下就是钻牛角尖出不来。
佘初白平静地说:“都说运动员最重要的就是自信心,虽然讨厌你,但还算佩服你对棒球的热爱,所以没办法直接说出来打击你。”
“那为什么现在要说?”小合终于忍不住。
佘初白不解地望他一眼,“现在的你还会被别人的三言两语打击到吗?”
小合怔了怔,揶揄地笑了下:“原来你有在偷偷关注我吗。”
佘初白冷漠的目光投向他:“季后赛都没打进去就别骄傲了吧,好不容易有时间看正赛看到你真是想转台。还好你是捕手,一直戴着面具也看不到脸。”
“……”这话就有点过火伤人了。
不过小合还是没有被伤到。
在球场上被场边观众喝倒彩丢瓶子都时有发生,佘初白的发言在广大球迷中,甚至都算不上激烈。
史密斯在一旁静静听了许久,忽然强烈地涌现出十多年前的不甘心。
小合在那之后也没有放弃,从青年队到大学队最后成功站上职业赛场,但他就不同了,那是他最接近荣耀的一次。
“喂喂喂就算看不惯队友也可以再忍忍吧,反正都忍那么久了,一定要在最关键的时候退出吗。那种被自己人背刺的感觉,不知道比输给对面还要难受多少倍,更别提……”
小合瞪了他一眼,史密斯及时止住后头的“那之后我们就一蹶不振,再也没有打到过那么好的成绩。”。
不愿承认惨败的事实,一队人的努力比不上一个人的能力。
但其实佘初白都知道。
从享受运动乐趣的初衷,不知不觉就成了负重累累的胜负得失,责任与命运,泥足深陷。
“要是半决赛赢了,就会进总决赛,总决赛再赢了……”
也许就会一直一直继续下去,打成职业也说不一定。
小合完全不能理解这有什么不好的:“难道你不喜欢棒球吗,那你为什么要加入棒球队?”
佘初白自己也有点忘记,想了好一会儿才恍然回忆起来:“啊……因为那时候在看棒球英豪。如果看的是灌篮高手或者足球小将,嗯……可能也就去打篮球了。”
“……”靠在桌边的两人又无语地歪了一下身子。
“真不负责任啊,竟然就因为那种小孩子一样幼稚的原因。”小合谴责道。
佘初白淡淡饮茶:“我的人生只要对自己负责就好了。”
史密斯竟然也临阵倒戈:“要用到‘负责’这么严重的词,起码也要怀上孩子才有立场吧。”
佘初白默不作声地扫他一眼,想不通他这形象条件是怎么能发表出这么渣男的言论。
“说到孩子,你结婚了吗?”史密斯问。
佘初白摇摇头。
见他没有寒暄回问的意思,史密斯又主动说:“我也没有,他也没有,三条光棍。”
没结婚又不是没谈恋爱。
佘初白脑中突然冒出一张脸,不论是人脸还是狗脸,现在都应该黑得很彻底。
佘初白掏出手机,漆黑的屏幕任凭他怎么按就是不亮。
“你们有带充电器吗?”佘初白问。
“都说了我买单了,不用演这一出吧。”小合似乎已经醉了,口无遮拦。
史密斯拍着大肚腩说他有,忙活半天掏出一根与佘初白手机型号不符的数据线。佘初白只好又费了一番功夫,找服务员要了个充电器,插上手机。
屏幕亮起一片白光,佘初白点开微信,99+未读消息,来自同一个人。
佘初白流着冷汗点开,自己发的最后一条是「回来了」,而郎澈的一长溜则分为循序渐进的几个阶段。
「好耶那我把饭热好揣在尾巴里等你^ ^」
「怎么还没到堵车了吗0 0」
「你也太慢了吧T T 」
「你又去哪里了!!是不是蹲在路边玩别人的小狗!!」
「骗子骗子你是个大骗子」
「没遇上什么危险吧?」最后一条是这个。
佘初白火速回复:「没有。」
下一秒,立即响起视频通话的邀请。
佘初白点了语音接通,不给对面咆哮或是啰嗦的机会,抢占先机说:“手机没电了,刚找了个地方充电。”
郎澈的忧心忡忡在听到熟悉的冷淡声线时,顷刻间化为乌有,怒气也提不上来,反而是一股娇嗔般的埋怨:
“你打车到楼下,我下来付就是了嘛。”
佘初白:“遇到两个老同学,说了会儿话。”
“噢……”郎澈晴朗的语气明显转为阵雨,冷下好几度,“意思是还没回来吗。”
佘初白侧目扫了一眼,那两人自顾自地喝酒划拳,醉茫茫地嗨着。
“差不多了,我再冲一格电。”
“哼!”一声重重的怨恨后,郎澈破天荒地先行挂了通话。
佘初白看着骤然结束的通话界面,不知该作何感受。
“要走了吗?”小合从醉意中分出神。
佘初白拔掉充电器,点点头:“你们醒醒酒吧,我先走了。”
小合茫然地环顾四周,晃晃史密斯的肩膀,怎么都叫不醒:“一起吧,我叫个代驾,你住哪,顺路送你回去。”
“不用,我……”
小合无奈叹气打断:“帮帮忙,我一个人怎么抬得动他。”
佘初白瞥了一眼,史密斯一条胳膊垂在小合肩上,就像一棵被拦腰折断的猴面包树。
两人合力也搬不动,又喊了代驾司机一起来帮忙,三人累死累活才把失去意识的一座人山抬上车。
手机频繁响起提示音,佘初白发一些有的没的表情包安抚焦急的郎澈。
小合也不聋,倾身向前,调侃地看向副驾上的佘初白:“女朋友查岗啊?”
佘初白没有犹豫忸怩,嗯了一声。
本是无心的随口一问,没想到真的猜中,小合没劲地靠回车座上。
从这个角度微微还能看到佘初白的半张侧脸,归心似箭的神情。
二十分钟后,车辆缓缓减速,代驾司机问佘初白靠哪边停。
佘初白刚想指个附近的路口,就瞥见一个高大朦胧的身影站在马路边上,不停左顾右盼,忽然一霎身形顿了顿,直直朝着他这辆车望过来。
又闻到了?这么远。
佘初白说:“看见前面那个人没有。”
代驾司机:“要撞他吗?那是另外的价钱。”
“……”佘初白真是对这个幽默的社会感到担忧。不过,眼下他似乎更应该担心自己。
“放我在那儿下就好。”
代驾司机哦了一声,玩着手机的小合抬起头,好奇地张望一眼。
一个模模糊糊的黑影,齐肩的短发被微风吹拂着,距离太远看不清脸。
忍不住在内心感叹,好高的女朋友!
小合想凑近点看,艰难地从两百斤的人山上翻过去,贴到车窗边,仔仔细细瞅上一眼。
呃……好像不是短发女,而是长发男。
一刹那,一道尖锐的目光似冰锥凿透玻璃车窗,冷不丁刺到他脸上,让他心跳漏了两拍。
在他愣神间,佘初白已然搂过那人的肩,转身离去。
连假客气的道别都没说一句。
夜色暗沉,小合还是没能看清那人的脸。
好奇心夹杂着其他难以言说的念头,刚刚起步的车辆又一个急刹,小合打开车门跑下车,朝着并排远去的背影大喊一声。
“小白!”
佘初白停住脚步回过头。他身旁的男人也跟着转过来。
小合跑近了,逐渐看清那人的长相,很有攻击性的一张脸,不耐烦的神色在眉宇间若隐若现。
比佘初白还要高一点,过肩的卷发一般会显得人柔和妩媚,但这人是例外,超凡脱俗的高冷气质,衬着一张摄人心魄的深邃面庞。
两人站在一起,很般配,也很让人火大。
小合放慢脚步,径直走到佘初白面前,微微笑了下。
“小白,刚刚有件事忘了和你说。”
佘初白眨了下眼,对迫在眉睫的危机一无所知。
小合突然伸出手,将佘初白别在西装里的领带勾了出来,轻轻往下捋,一并含情脉脉、欲说还休地望着他:“你比十八岁时还要帅了。”
……佘初白瞬间石化住了。
身旁好像有一座活火山要喷发。
小合趁两人有所反应前,一溜小跑回到车上。
他关紧车门,卸下那股做作的语气,催促着代驾:“快走快走。”
同时,扭头查看后方战况,勾起个阴险见不得人的笑容。
走在前头的神秘男子步子迈得很开,大幅摆动的手臂紧紧连着一条绷直的领带,后方清瘦的人影踉踉跄跄地被拽着,双手捂在脖子上,似乎很是痛苦。
小合冲着后视镜得意地笑。
一报还一报。
砰——
重重的关门声持续回响在耳边,令人分不清是真实还是耳鸣。
佘初白背靠在墙壁上,咳得满脸通红。
这狗是真的打算谋杀他吗?
佘初白颤颤巍巍地解开领带,唰的一下抽走扔到地上,大张着嘴汲取新鲜氧气。
呼吸尚未完全平复,腰间就忽然一紧,野蛮燥热的气息铺天盖地倾覆下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