曲万江退了出去,偏厅里炉火燃得正旺,哔勃作响,却将凝滞的氛围衬得更沉郁了些。
容毓看着他,乍然心里一乱,竟一时不知道该从何处解释起。
姜辞却先开了口,道:“容毓,你告诉我,你到底有没有想过对西尧起兵?”
“我……”容毓张了张口,终长叹一声道:“没有。”
姜辞点了点头,又问:“所以,你那天说得斩钉截铁,任我如何求你都无济于事,其实一直是骗我?”他未等容毓开口,接着道:“之前那些煞有介事的征兵和运送军需,通通是演给我看的?包括我跟踪玉夭去探查你昭岚军大营,也是你授意府里人放我出去的,故意让我看着焦心、看着着急,然后好去帮你闯阵惊动宫城禁卫是吗?”
容毓抬头看他道:“并非如此……”忽然一想,这么说也不合适,抿了抿嘴道:“姜辞,朝堂之事盘根错节,我并非有意要欺瞒你。”
“这些冠冕堂皇的就不用说了吧!”姜辞一手叉着腰,他原比容毓高出一截,此时笔挺着脊背,竟有几分刀锋般冷锐,道:“容毓,囚禁我这么久,你是不是真当我傻?”
容毓原本料想着姜辞指定又要大发雷霆,谁知他的小狼崽子却出乎寻常的冷静,拿一双透亮的瞳眸看着他,眼神中透着冷冰冰的距离,像极了一只小狼被极信任的人伤重透骨的样子,倒让容毓心下着了慌,伸手试图安抚他:“你先别……”
姜辞后退了一步,躲了开他的手,平静戒备,下摆微微颤抖的衣角却暴露出他的情绪。
姜辞胡乱地挠了一把头发,道:“容毓,你那天骗我说你要西征,除了故意激我去闯临江阵之外,应该还有别的目的对吧?我这么问你吧,如果,如果我没有按照你的预想行事,而是做了一些旁的事情,比如去找谁秘密接头,到了那个时候,”
“昭王殿下,您会杀我吗?”他抬起眼瞪着容毓,努力忍住些没出息的哽咽,身上微微颤抖。
容毓怔忪了一下。说实话,这突然问起,他自己也不知道。如果是此时的他,那自然是不会,姜辞做什么他都不会起杀心,可是那个时候……
他记得,那是与玉带诏孽党相争的紧要时刻,他仿若在悬崖边走钢丝,容不得踏错一步,任何一星半点的变数都将如落入炸药桶的火星一样掀起无穷祸患。倘若西尧真的是玉带诏的主使……倘若他姜辞真的是其中的关键人物,他当真不会痛下杀手吗?
思虑良久,他还是垂下眼眸,回答:“不会。”
“呵,”姜辞却似乎并不相信他的话,冷笑道:“直午门阶前血未干,您连自己本国的臣属,说杀也就杀了,居然会对我网开一面?我何德何能啊?容毓,你该不会想告诉我,经过这不到两个月的相处你便爱上我了,舍不得取我的命?”
容毓看着他,没说话,眼里的无措和哀婉叫姜辞心里又烧又烦,忽然脾气爆发了出来,上去在容毓肩膀上猛推一把,喊道:“你说这话你自己信吗?”
容毓被推得踉跄几步,靠在柱上,眼泪刷地落了下来,平日里巧舌如簧一张嘴现在半句话都说不出。
姜辞的眼圈也红了,冲他嚷道:“你将我的心捏在手里翻来覆去地玩弄,无事了便给几颗甜枣,有事了就将我蒙在鼓里去替你冲锋陷阵,你的目的是达到了,可是我呢?我算什么?”
“从你将我俘进军营之日起,你压根就没有真正信任过我吧?原本将我捆在地牢里,后来又挪到你府上住,不就是因为你府里的地形比天牢还复杂,我住在这里根本逃不出去吗!接下来就是你对我不断的试探和利用,劝降我未果,就将我的作用发挥到极致。容毓,在你眼里我不过就是一个随时可杀的异族将军,随时可以丢出手去诱敌设套的棋子罢了!”
“容毓,你向来算尽天下人心,哄得什么兰芷玉夭之流一愣一愣的,而你却半点眼色都不舍得给人家,你就是个大骗子,你能爱上谁?也就只有我这个白痴,才会在这日复一日的消磨中喜欢上你!”
扯着声音将一席话吼了出来,他扭头便要往外跑,蓦地手腕被人拉住了。
容毓涩声道:“姜辞,我知道……我知道此事是我对不住你,你要生气也罢,我只是——”他咽了咽,声音里带了几分恳求:“我只希望你留下来。”
姜辞没有回头,道:“我绝不可能归降东楚,做你们的什么大将军。这样你也要我留下么?”等了半晌只闻容毓微微的哽咽,但抓住他腕子的手却没松。
姜辞回身看着他,冷声道:“要我留下做什么,继续在你府里浑浑噩噩度日,成日陪你玩逗你消遣?还是你把那个死掉的兰芷屋子拾掇拾掇让我住进去?容毓,你忘了我是什么人了,我从不属于昭王府,也从不属于你。”
“你的这个什么猫抓老鼠的游戏,我玩够了。”
说罢他再无犹疑,甩开容毓的手风也似的跑了出去。
少年的背影一霎消失在门外,容毓忽然感觉心脏的血都被掏空,浑身发冷,忙跟着追了出去。
玉带诏之事告一段落,昭王府里那些繁复的暗阵也暂且被撤了,因此姜辞走得很快,轻易便找到路,容毓追出来的时候已经看不见他踪影了。他慌张地赶到追云轩,没有人影,他给姜辞置办的新鲜点心堆在桌上,还有不时送给他的一些锦衣华冠,他一样也没带。唯独墙角靠着的那杆银鞍流星枪被拿走了。
容毓忙问周围的人:“姜辞人呢?”
下人答说:“前儿殿下让把小将军的枪和马匹还给他,刚刚看见他往西城门去了。”
容毓急得一提气,跃上几重瓦顶,踏着一路房宅往西城门追去,抄了近路赶到城门前。那里戍守的金羽卫军士见他突然从天而落,都惊了一跳,周铳忙来问安,道:“殿下怎会突然来此?”
容毓没理会,只焦灼地朝昭王府通往此门的大道上张望。
不出片刻便听见战马嘶鸣,一串干净清晰的马蹄声越来越近。容毓心底一喜,忙上前几步,见冬日烈阳如金,一点小小的影子疾驰而近。
姜辞远远看到他,将马稍勒了勒,面无表情。少年将军银甲白驹,横枪而立,西城门万丈阳光中璀璨耀目,卷地一阵风,飞沙走石,少年面容俊美冷毅,霎时间叫容毓看得恍了神。
原本备好了满肚子的话涌将上来,却最终变为噎在喉中的刺痛,他分明迎着阳光,却有那么一瞬间莫名地觉得自己站在了黑夜中。
姜辞说的对,他任性地将人家拘在昭王府里那么久,当真快忘了,姜辞本就是闪耀在沙场上的人。如今提枪勒马,睥睨四海的他,才是战场上叫容毓一见倾心,千方百计俘了回来,想要纳入营中、留在身边的姜家小将军啊。
容毓想,倒真是自己拘着他了……短短几步的距离,他打从心底里生起丝丝缕缕的愧然。
姜辞冷眼看了他半日,见他追了出来却不发一言,便也没再等,将马一拍直直冲了过来。
周铳见他提着枪直冲容毓,心下一凛,拔剑大喝:“贼子大胆!”作势要挡在容毓身前。
容毓抬手将他推了开,不错眼地望着姜辞。
少年也看着他,策马越近,却毫不减缓来势,周铳紧张地捏紧了剑柄。容毓分毫不躲,姜辞提着缰绳在冲到容毓身前时又鞭了一下,同他擦肩而过。扬起容毓几缕发丝。
立在紧闭的西城门下,姜辞将马稍收了收,回过一眼来看容毓。
但容毓却依然一语不发。也没再挽留他。
看着风沙中立着的纤薄红衣,姜辞委屈得咬紧了下唇。却见容毓低了头,扬起衣袖来轻挥了挥手。
紧接着,戍守的将士领命摇下机关,西城门一声沉重的“吱呀”,缓缓展了开,连门前的吊桥也一并落下了。
容毓真的放他走了。
姜辞盯着那个背影,眼里的泪扑簌簌落在盔中,一咬牙,赌气喊了声“驾”,嗓子都喊破了。战马扬尘三丈,头也不回地冲了出去。
他跃马驰出吊桥时,容毓猛然回身凝望他远去的身影,却只见到浓浓的被马蹄掀起的尘雾。
璃儿在王府门口候了几个时辰,方见到容毓怔怔地回了来,神色如常,眼瞳深处却似抽走了几缕魂魄。她忙迎上去将个厚氅给容毓披上,不住口地怨他不爱惜身体。
容毓面无表情地听着,只觉得仿佛隔了一层什么一样,周围都是一片嗡嗡声,直到璃儿喊了好几声他才稍稍回过神来。
抬眼,素纨捧着个锦盒在跟前。
容毓深吸口气道:“怎么了?”声音还带着些喑哑。
明眼人都看得出他心乱如麻,更何况是府中浸淫多年这些人精。素纨偷眼看了看他,小心翼翼:“前些日子殿下吩咐给小将军做的新衣,眼下您看——”
容毓愣神看了好一阵,那些个花样纹饰到布料裁剪,都是那日自己到罗布庄精心为姜辞选的。
他压抑住钝痛的呼吸,闭了闭眼,平静道:“烧了罢。”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