长乾都之南,一道人为引进的清溪从陆间横过,水底缀了些稀奇的彩石,年岁久了,青苔覆盖,更添几分生机,时不时有各色游鱼从石间戏过。岸旁尽是些藤萝桃杏,春天到了,落花如雨,零落在溪水间,粉面桃嫣就像是女子打翻了妆镜台将一奁子脂粉泻入水里一般。因而这条巷子便被文人骚客戏称为“浮胭巷”。白日里,巷子里只开了些裁衣、香粉的铺子,靠近南锣大街的巷子口有几家裱画卖纸笔的,引得不论是书生公子还是佳人女儿都爱往这巷子逛来。
“仪醉轩”是浮胭巷里有名的青楼。地盘甚广,在溪水的两侧各有一栋广厦,中间以几道飞连的雕花木桥相连,夜里点了灯就似龙宫一般。
位于溪水南侧的叫“饮风馆”,养着芝兰玉树般的少年,专供些女客或是好男色的宾客玩乐之所。北侧的称“碎星台”,里头的尽是些千娇百媚的脂粉娇娥,通常男宾便爱来此饮酒听曲,与姑娘们闲话厮闹。
眼下天色尚早,仪醉轩仅有酒楼开业,风流之地尚未开门揽客。灭了灯火的两重楼,覆着密密花簇的木桥,在长乾都烟云里好似一段腐朽的枯木。
玉夭的轿辇经过此处,看了几眼便将帘子放下来,轻轻叹了口气。忽而提高了声音问车夫:“还有多久?”
车夫赶着马,头也不回地答道:“前头拐个弯就到了!”说着又在马背上鞭了一记,揶揄地笑道:“说起来这瞻王爷也是个懂风情之人,旁的王爷都将府邸设在揽微宫周围,偏偏他住在这烟花之地旁边。怪道从前连朝堂都懒得去,只怕是早被这浮胭巷的水,给泡软了腿脚吧!”
玉夭皱眉道:“怎可这般背后议论王爷!仔细昭王殿下听到了,割了你的舌头。”
车夫忙收了声,点了点头。
瞻王府果离仪醉轩不远,不过一小段路便停在王府门口。玉夭扔给车夫一袋钱叫他暂且一同候着,便跳下车来。
候了一阵,瞻王府侧门便打开,瞻王贴身的小厮毕恭毕敬将容毓送了出来。容毓抿着唇脸色铁青,手里还捏着那几页秘籍残本。
玉夭忙迎上去:“殿下!”
“嗯。”容毓面色不虞,盯着手里的纸页出神。
“怎么,瞻王爷这里也没能找到线索么?”
“是啊。”容毓叹了口气,有些烦躁地将身前的发丝给拨到脑后:“我原本先去拾遗斋拜会了老师。谁知老师看了我递进去的这几页纸,便叫童子回了我,称病不愿意相见。我在门口立了几个时辰,他都不教我进去。”容毓攥紧了纸页:“老师怎会无缘无故不肯见我……这其中到底隐藏了些什么!”
玉夭无言,只将手握住了容毓的手,轻轻将他捏得发抖的手指抚开。
“而现下瞻王叔也是……我能看出他必然是知道些什么的!可是他却推说不会武功看不懂图谱,三缄其口。玉夭,”容毓猛地抓住了他的手腕:“这件事情太蹊跷了,我怀疑与选王府的覆灭有关,更有甚者,此事与当年的政变亦大有关联!老师和王叔不告诉,是不愿我知道太多,掀起陈年旧事,再起不必要的争端。”
玉夭点了点头,道:“但是当年选王、燑王死得冤屈,竺世子下落不明。殿下眼下已然摸到了些许线索,当是不可能再佯作不知了。”
“这是自然!还有……还有我觉得阿竺……”容毓迟疑了一下,没再说下去。
玉夭垂下了眼。他知道容毓在想什么,也知道容毓在怕什么。因着这份没头没尾的秘籍残本,姜辞莫名地与选王隐隐约约联系了起来。仔细想来,他与当年的选王世子阿竺实在有太多巧合之处。
竺世子幼年极爱吃的甜食,八宝竹筒甜饭,正好姜辞也喜欢吃。选王慕容洵多练的内功心法,与姜辞的极为相似。姜辞十七八岁的年纪,便已经拥有了少说四十余年的功力。而前些日子容毓偶然发现,姜辞的样貌与渐渐长大的慕容狄有六七分神似……姜辞说,自己不知为何没有了五岁之前的记忆,而竺世子失踪时的年岁,恰好便是五岁。这丝丝缕缕看似毫无关联的线索拧到一起,仿佛将容毓的心架在火上炙烤一般。
他恨不得即刻便问清所有事情,将一切的真相狠狠地撕出来。他姜辞到底是谁,与选王府到底是何关系?而当年那个阿竺又在哪里?
又或者,姜辞与慕容竺,到底会不会是同一个人?
若说这世上最了解容毓之人,非是蓁淑妃,非是素纨璃儿之流,而是伴了他这么些年的玉夭。容毓虽依旧挺身玉立,一派泰然,可心底里掀起的巨浪已然堪堪便要将整座长乾都吞没。
玉夭拉紧了容毓的手,道了声:“殿下,临近晌午,您这么在毒日头底下站着怕中了暑气,莫如先回府罢!”
他话音未落,角落一声嘶哑低沉的声音阴恻恻喊道:“小人参见昭王殿下。”
“谁!”玉夭惊了一跳,忙抽出腰间的箫横在前,将容毓牢牢护在身后。
见瞻王府角门阴影里走出个人,个子很高,生得形销骨立,目光低沉,走到近旁恭顺地深揖下去。
“李黜大人,是你。”容毓波澜不惊,伸手按下了玉夭的手臂。
李黜抬头,嘿嘿地笑:“殿下好记性,竟能认得出我这不入流的小小詹事。”
容毓凉凉一笑:“李大人过谦,都是朝廷的官员,本王怎能轻易忘却。不知李大人来此有何见教?”
李黜也不打马虎眼,盯着容毓手里的秘籍,道:“没猜错的话殿下应是为着这半部《玄门心经》来的吧?”
“你竟知道《玄门心经》?”玉夭感到诧异,却心底里没来由地更起了几分疑窦。
“当年选王和燑王皆研习此功法,小人略知一二罢了。”李黜答得圆滑,心机深沉地看了玉夭一眼。
容毓微眯了眯眼:“你还知道什么?”
“殿下,瞻王爷和桑阁老不愿告诉您,乃是为了您着想。您挣得如今这个位置多有不易,小人虚长几岁,都看在眼里。如今陛下式微,大皇子又尚未长成,待朝局稳固您便可更进一步执掌东楚江山。何苦重提旧事,毁了您的大好前程呢!”
“哼。”容毓冷笑:“本王当李大人是个聪明人,怎出此糊涂之语!东楚基业三世以来均姓慕容氏,我自姓容,江山与我有何干系?若李大人只欲与本王说这些,恕本王无暇奉陪。”说完作势便要离去。
李黜忽而大笑:“好!好个昭王。唾手可得的天下,你竟半点不沾!”
玉夭皱紧了眉:“你到底想做什么!”
李黜指着容毓手中的纸页,道:“此事种种,没有人比陛下更清楚。殿下不妨进宫亲自问问陛下本人,若陛下真敢与你坦诚相交,到了那个时候,望昭王殿下还能记得自己今日说过的话。”说罢,他仰天大笑,再不回首抬脚便走。
“当真是个疯子。”玉夭狠狠瞪了他背影一眼,转头来道:“殿下,你莫将他的话放在心上。”
容毓皱着眉,心不在焉地嗯了一声。
李黜……容毓心里默默咂摸着这个名字。
没记错的话,当时曲万江调查了玉带诏余党时,也跟他提到过这个名字。
当时他听到瞻王府也有人牵涉其中,还诧异了一阵。此时看来,或许他与瞻王府并非齐心。否则,不会在瞻王顾左右而言他之际,专程跑来又点自己几句。
这个李黜是个明敌,已然是不争的事实了。
可他最后所言,又并非全无道理。从瞻王和桑启这儿挖不到的线索,便只能向宫里去求。只不过此人不可能无端给自己示好,必会埋有后手。自己此时走投无路,难道当真要踏入这个未知的陷阱之中么?
李黜到底想做什么?他背后的人是谁?自己如果当真求到了那个答案,又会如何?一无所知。
他执政这么些年,头一回有种被围困在重重浓雾之中的感觉。
闷热的轿厢一晃一晃,将容毓颠得脑仁胀痛。手心里的汗不自觉沾湿了那卷被他捏皱了的纸页。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