马车缓缓往徐府那边过去。
徐应白抱着手炉坐在正中央, 付凌疑坐在右边的位置上,两个人一时无话,马车里安静得针落可闻。
付凌疑低着脑袋, 也不知道在想些什么。也可能是单纯不知道要怎么和徐应白说话——整个人跟个鹌鹑似的, 老实得要命, 完全没了昨天抽风时的气势和气焰,乍一看过去,还显得有点可怜巴巴的。
徐应白兀自挑了挑眉,觉得“可怜巴巴”这四个字和付凌疑这头凶猛的孤鹰怎么看都不沾边。
马车吱吱呀呀轧过雪地,徐应白累得够呛, 忍不住打了个哈欠, 眼尾随之红了一片。
徐应白不知道,付凌疑这会儿脑袋是垂着的, 目光却隐秘又放肆地落在徐应白身上。他喉结滚了滚,极力压下了心里面那些肮脏又花样百出的想法。
昨日的疯狂好似昙花一现, 付凌疑现在似乎又变回了乖巧顺从的模样,撕破的伪装重新戴了上去。但付凌疑知道自己已经被撕出了一道不容小觑的口子……这道裂口越来越大, 早晚会不受控制的。
除了徐应白, 没人能让付凌疑这个精神濒临崩溃的疯子忍这么久。
付凌疑有想办法治好自己, 奈何没有一个办法是管用的。他知道自己只有被拴起来才不会伤人。如今能拴住他的人只有徐应白, 锁链的一头就在徐应白的手心, 除了徐应白, 谁也拽不住。
车室内,徐应白抱着手炉的手臂逐渐松垮, 付凌疑谨慎地抬起一点头, 看见徐应白已经闭上了眼睛,抱着手炉睡着了。
他低垂着头, 一头如瀑青丝用一根青玉簪子挽起来,露出白玉一般的脸。
付凌疑手指收拢又放开,反复几下。
而后他支起身体,像捕食的凶兽一样朝徐应白悄悄靠过去。
狼捕杀猎物的时候,会观察猎物的实力,然后以可怖的速度一击毙命!
但现在不行,面前的人不是付凌疑的猎物,所以他谨慎地、小心地甚至堪称温和地靠近,两手撑在徐应白身侧跪下,那是一个乖顺、但保护欲和占有欲又极强的姿势。两个人逐渐接近纠缠起来的气息让他的眼底涌上让人看了毛骨悚然的狂热和痛苦。
他喉结滚了滚,然后仰起头凑近,试图靠得更近一点。
徐应白的身体历来是留不住多少温度的,每到冬日,总是要抱着手炉出门。所以一股热源凑过来的时候,他下意识地往那凑了凑。
他们额头几乎相贴,那样相近的距离里面,付凌疑敏锐的感官能感受到徐应白胸腔里面那颗心的跳动。
一下一下的,鲜活得让付凌疑几乎为此神魂颠倒。
仅仅只是徐应白的心跳,都对他有近乎致命的影响。
没办法,这样鲜活的声音只有好好活着的徐应白才能让付凌疑听到,无怪乎他只听到心跳声就能疯魔。
他胆大包天地凑上去,乌黑的眼眸映照着徐应白的脸,这时,付凌疑忽然发现,徐应白右边耳垂下面,有一颗颜色浅浅的痣。
越来越靠近的热源让徐应白察觉到了危险。他在睡梦中蹙了眉。
这时马车转过街角,车轮轧进了一个小坑,车子不可避免地颠簸了一下。
徐应白陡然睁开了眼睛,和付凌疑不可捉摸不可细品的眼神对了个正着。
徐应白的眼睛泛着红血丝,使得他的眼睛附上一层浅红,那双漂亮的琥珀色眼睛在这层堪称绮丽的薄红下脆弱又好看。
付凌疑喉结滚动,有那么一瞬间想要亲吻过去。
但他忍住了,脚步却没有挪动半分,仿佛脚掌严丝合缝地被钉在了原地。
徐应白看到付凌疑那不加掩饰的侵略眼神,就知道这人指不定在想什么有的没的。他抬起手捏住付凌疑的下巴,把付凌疑的脸转过一边,声音浅淡,无奈道:“安分点。”
付凌疑乌黑的眼眸动了动。
他往后退了点,但也只有一点儿。
这时马车正好停了,徐应白下了马车,付凌疑紧紧跟在他的身后。
孟凡安静如鸡地跟在他们身后,刚进门,付凌疑忽然转过头对他道,神情是一贯的冷戾:“以后我跟着主子,你不用跟了。”
孟凡立刻点头如小鸡啄米,脚掌离地,已经是随时要跑的姿势了!
开玩笑!他才不敢跟头儿抢位置!
而前边听到这话的徐应白脚步一顿。
付凌疑敏锐地注意到了,转头紧张地看着徐应白。
徐应白只是轻微地顿了一下,然后又继续向前走。
付凌疑胸膛剧烈地起伏了一下,拔腿跟了上去。
徐应白很快就听到自己身后响起了急促的脚步声。但徐应白自己的脚步仍旧平缓,不疾不徐地往前走。
他穿过回廊,能察觉到身后的人已经跟上了自己的脚步。
两个人一前一后走着,仿佛又回到了前世的日子。
转过一个拐角,徐应白迎面碰上了玄清子。
玄清子用拐杖背着个小包袱,左手牵着不情不愿委屈巴巴的谢静微。
现今年已经过了,玄清子是玄妙观观主,自然要回道观去主持事务。
他碰上徐应白时一愣,随即吹胡子瞪眼道:“回来那么快干什么?”
徐应白被说得一愣,随即笑了:“我若是不快点,师父就跑了。”
玄清子哼了一声,把谢静微从身后扒拉出来:“这小兔崽子我就带走了,留在这你也不方便,还得费神看着他。”
谢静微憋红了眼看徐应白,试图撒娇:“师父~”
徐应白看着冲他撒娇的谢静微,伸出手揉了揉小孩的脑袋。
付凌疑在徐应白身后沉默地看着他。
跟着他确实不太好,麻烦自己倒是不怕,徐应白想,府里不缺谢静微一副碗筷,自己也能抽出时间教谢静微。
徐应白担心的是之后四方征战……自己少不了要上战场的时候……战场上瞬息万变,刀剑无眼,他即便有三头六臂,也难保谢静微安然无恙。
“同师祖回去吧,”徐应白拍了拍谢静微的肩膀,温声道,“师父能教的,师祖也能教。”
谢静微闻言哇的一声哭了,红着眼眶哼哼唧唧地不愿意走。
“不哭了不哭了,又不是以后也不见了,”徐应白蹲下身笨拙地哄,伸手擦干净谢静微的眼泪,“以后也别乱跑了,师父和师祖会担心的,等师父办完这边的事情,一定回去找你。”
谢静微抽抽噎噎的看着徐应白:“师父不能骗弟子。”
徐应白认真地看着谢静微,最后轻声说:“不骗你,我一定回去。”
谢静微还伸出手要和徐应白拉勾,徐应白半是感慨半是哭笑不得地伸了手,终于把谢静微哄好了。
“我派人送你们回去吧。”徐应白站起身,腿有点麻,付凌疑眼疾手快地扶住他的手臂,徐应白这才堪堪站稳。
“诶,不用那么麻烦,”玄清子摆摆手,“你师父我师从江湖第一剑客!厉害得很,不用人保护,我当年带着你走南闯北,不也是两人一剑一拐杖么?”
徐应白:“…………”
他委婉提醒:“您当年把我弄丢过,后来找了我一个月呢。”
玄清子:“…………”
穿着道袍仙风道骨的玄清子气急败坏地拉着谢静微走了。
徐应白将他们从徐府一个不起眼的小侧门送走。
谢静微一步三回头看徐应白,直到过了街角看不见了,才老老实实和玄清子回去。
徐应白静静地站在门口看着他们离开。
他前世也这样劝走过谢静微,谢静微同样不舍得,但最后也听话地离开。
但是,徐应白不无悲哀地想,前世自己食言了。
前世今生,他身边确实不怎么能留住人。
幼年丧母,青年时不顾劝阻,一意孤行离开道观来到长安,南渡时遣散所有随从,只留了付凌疑一个人护送。
等到回程,他终于只剩一个人,然后自己走了黄泉路。
徐应白捏着直接,眼皮垂着,遮掩了眼底感慨之色,但也值得庆幸……他珍惜之人,没有被他拖下死水。
可徐应白忽然又想到,以魏璋和肃王的德行,杀自己自然会给个冠冕堂皇的理由,自己死后想来声名不会好。
那道观呢?师父呢?静微呢?
徐应白猝然转身,看见了站在他身后的付凌疑。
付凌疑沉默着站在徐应白的身后,好像一堵不会倒塌的墙。他和徐应白一起送走了玄清子和谢静微。
“付凌疑,”徐应白低声问,“我死后,你到过玄妙观吗?。”
付凌疑背在身后的手猝然收紧,他露出一个无可辩驳的平静表情,道:“我到过。”
“那里怎么样?”徐应白琥珀色的眼眸紧紧看着付凌疑,“还好吗?”
付凌疑无声地看着徐应白。
天地苍茫,满院皆白,只有还未凋零的梅花和徐应白有那么几分珍贵的生机,徐应白穿着一身青衣认真地看着他,迫切地想从他身上知道一个答案。
他站得笔直,如一根在峭壁生长仍旧傲然的青松,但他身形是那样的瘦削单薄,伶仃一人立着,仿佛脆弱得一折就断,让人心疼。
前世他死得太早,只要自己闭上嘴,他不会知道。
不会知道那惨烈的,足以摧折一个人的结果。
付凌疑扯了扯嘴角,背在身后的手心被他自己掐出了血。
他语气笃定,眼眸认真地看着徐应白:“道观没事,玄清子和谢静微也没事,他们都挺好的。”
徐应白静静地看着付凌疑:“不骗我。”
付凌疑的胸膛起伏了一下,他垂下眼不敢看徐应白,也遮住了眼底的痛苦和痴狂。
他心里为徐应白火烧火燎的疼,面上扯了扯嘴角,轻声回复道:“不骗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