隆冬,柳西村。
天色将将黑,一顶陈旧的红色轿子在冰冻的河边小路上,被抬着快速往村西而去。
轿子旁边跟着个上了些年岁的妇人,她相貌算是出挑的,只是眼尾高吊,嘴唇薄薄的两片,是明显的刻薄相。
此刻她神色明显不安和焦急,手里不甚明亮的灯笼摇晃得厉害,她不时催促几个轿夫脚步快些,只是这些轿夫年龄都已老迈,身体也瘦弱,此时已累得直喘粗气,再怎么催,也快不得多少了。
路边另一侧,有人开了院门倒泔水,顺便好奇地伸头看了看这一行人,又抬头看了看天色,虽觉得此时迎亲时间明显晚太多了,况且轿前并不见本该骑着高头大马的新郎,更没有常见的吹拉弹唱的阵仗,但到底并不想多管闲事,也只是多看两眼,就缩回头去,将院门紧紧关上了。
此时,轿旁的妇人还在急急催促,甚至不客气地低声叫骂起那几个轿夫来。
眼看着越骂越难听,这些轿夫却只能忍着,他们上了年纪本就不好揽活,如今收了人家的报酬,也只能按吩咐,尽量快些。
几人都累得满头是汗,寒冬腊月的,身上棉袍里头的衣服都湿透了好几层。
唯一值得庆幸的,是这几天没下过雪,路上不算滑。
轿子的窗子和轿门都被布帘遮得严严实实,没人注意到,在断断续续的叫骂声中,轿中的人紧闭着眼,脸色迅速灰败下去,嘴角流出鲜红色的血来,无声无息地,他吐出了在这世间的最后一口气。
从镇上到柳西村的路途不算近,这一路下来就算壮小伙子也顶不住。就在几个轿夫快要坚持不下去,想要跟妇人说几句好话,让他们歇口气时,肩上沉重的负担却一瞬间轻巧了不少,竟好像抬了顶空轿似的。
为首的老轿夫脸上露出惊异之色,他看向轿子旁边的妇人想要开口说些什么,那妇人却狠狠瞪了他一眼,恶狠狠骂道:“一群老废物!”
那轿夫立时闭上了嘴,冲其他几个轿夫摇了摇头,就闷声不吭继续前行了。
轿子轻了,几人的脚步也快了许多,没多久就来到柳西村西侧河边一处看着还算齐整的木门外,轿子旁那妇人的脸上终于现出松了口气的神情,她稍微拾掇了一下身上的衣袍,迈步向前,在那门板上拍了拍,抬高嗓门道:“开门啊,王家大郎,新娘子给你送过来了!”
她声音刚落,院子里就传出开门声,紧接着是快速但沉稳的脚步声。
轿夫们蹲下身体,准备将轿子放到地上。
轿子随着他们的动作摇晃的幅度有点大,里面却并未传出任何哪怕一丝轻微的响动,实在是过于安静了。
为首那老轿夫转头和其他轿夫交换了个眼神,又看了眼那敲门的妇人。
他们抬了这么多年轿子,诡异的事也遇见过。轿子里现在有人没人心里更是都一清二楚。
旁人不知道,他们这些轿夫都是看得真真的,那新娘从家里被背出来时,蒙着盖头看不到脸,但身上都是软绵绵的,一点气力也无,完全是被人强架上轿子的。
这妇人一路上死催活催,估计就是怕半路出事。
还有眼前这户人家,老轿夫虽不是柳西村人,但也听闻过这户主人的事情,这十里八乡就没哪个年轻的姑娘或哥儿会心甘情愿嫁过去的。
等会轿子门帘一打开,说不好里面还是不是原来的那个大活人。
到时候这苛刻的妇人说不得要闹到衙门去,老轿夫不想因为这事受连累,就准备放下轿子立刻跑路。
因为那妇人给的铜板太少,他坚持跟她提前要了全部报酬,如今倒是方便了。
院子里沉稳的脚步声停在了门内,眼前的木板门喀拉一声轻响,有人要从里面出来了。
与此同时,轿子底部马上就要落在地面上,就在这一瞬间,老轿夫突地神色一变,腰不由自主躬了下去,其他几个轿夫更是忍不住趔趄了一下。
嘭的一声,轿子几乎是砸了下来,幸亏离地面已经很近了。
等在门口的妇人回头又是狠狠瞪了他们一眼,为首的老轿夫低垂着头,掩藏着自己脸上的惊骇。
就在轿子落地的一瞬间,本是空空的轿子里,突然多出一个人的重量,始料不及的他们差点被压得摔倒在地。
一阵冷风吹过,老轿夫起了一身鸡皮疙瘩,浑身的汗都变成了凉的,冰冷刺骨。
喀拉,木板门被打开了,老轿夫下意识脸皮颤抖地抬头看去,只见一个格外高大的男子身影站定在门口。
此时天已经黑透了,看不清这人的脸,只能看到这人身姿挺拔,宽肩窄腰腿长,站在那里犹如一座俊秀屹立的青山。
这人一照面,那妇人便欢天喜地地迎了上去,絮絮叨叨地解释:“都是这几个轿夫不顶事,耽误了时辰。”又指了指那轿子道:“这孩子太高兴了,酒多吃了几杯,醉得不省人事了,大郎你多多包涵啊!”
那男子向她所指的方向看来,尽管还是看不清脸,但老轿夫依然能感受到那犀利而沉静的目光。
本来想跑的心思竟一点都不敢提起来了。
老轿夫深深地低下头去,不敢与对方目光相碰,耳边似乎听到了男子声音低沉,说了些什么,但一个字也没听清。
只用余光看到那妇人笑着伸手,接过男子递过来的一个沉甸甸的布袋,她低头打开一角看了看,顿时脸上的笑容更灿烂了。
老轿夫只看见一点银光匆匆一闪,那妇人就把布袋收进了袖筒,让开了地方。
随即,脚步声响起,沉稳而冷静,最后,站定在轿前。
他似乎有过一丝犹豫,但很快,就果断地伸臂掀开轿子门帘。
那妇人忙小跑着过来,殷勤地提了灯照了进去。
见状,老轿夫则目露骇然之色,蹭蹭往后退了两大步,却又难忍好奇地也跟着看向轿子里面。
灯笼昏暗的光线中,一个瘦弱的身影瘫坐在轿内,他的身形比一般男子纤细得多,甚至在哥儿中也算是瘦弱的。
大红色的盖头将他的头脸盖得严严实实,红色的嫁衣宽松地罩在身上,脖领处露出些白嫩的肌肤来,显得他更加羸弱。
淡淡的酒味从他身上散发出来,混在轿子里相对没那么冰冷的空气里散逸出来,竟让这人看起来有种弱质风流的妖异味道。
虽然如此,轿子里的人看起来确实还是个正常人,不是什么可怕的精怪。
只是,当老轿夫疑惑的视线从对方身上,来到脚上时,身体突地微微一震,他记得清清楚楚,新娘子上轿时,脚上穿了双绣鞋,因为衣袍是新的,而那双鞋明显是旧的,差别明显,所以他印象极深。
然而,那双鞋现在没了。他的目光在轿子内逡巡,根本找不到它的踪迹。
而掀开门帘的男人在这时,已经弯下了身体,探身进入轿中,将那哥儿从轿子里毫不费力地抱了出来。
之后,老轿夫只感觉面前一阵风,男人已经抱着新娘子转过身去,像来时一样,大步往院门内走去。
从他的方向,只能看见新娘那一双只着白袜的脚。
在妇人絮叨的“恭喜”、“早生贵子”之类的道喜话中,男人进了门,木板门也随之被关上。
在门被关严的最后一刻,老轿夫看见一只洁白纤细柔软的手,蛇一般伸出,软软地无力似的攀附到男人被腰带束紧的劲瘦的腰上,紧接着,抓紧了那一处衣衫。
老轿夫一惊,什么都顾不上了,忙叫上其他几个轿夫,几人抬起轿子,飞一般逃离了这里,不管那妇人如何叫他们,只当听不到,直往村外而去。
本来想让他们捎带着自己回家,见状,那妇人气得直跺脚,恨自己报酬给得太早。
不过等她摸了摸袖筒里沉甸甸的布袋子,又眉开眼笑起来,脚步都轻盈了不少,心满意足又担惊受怕地往来路走去。
……
清言的头很痛,身上也很难受。
他脑海中的最后一段记忆,是在从酒吧出来后的大道上,呼啸着迎面而来的重型卡车,还有风中夹杂的柴油味道。
清言第一反应就是躲开,但他喝了太多酒,四肢都不听使唤,好不容易抬起脚准备跑,却左脚拌右脚,一下子摔倒在地上。
再然后,卡车就撞了上来。
很痛,非常痛,剧烈的痛,但好在也只是一瞬间,他就什么都不知道了。
清言以为自己死定了。
他从小没过过好日子,好不容易长大了有钱了,眼看着生活在往高走,可他轻信了人,导致什么都没有了,落得一身狼狈。
虽然如此,他还年轻,日子还有盼头,一场大酒发泄完他所有的怨愤,酒醒之后日子还要正常过,希望还是有的。但偏偏就这么死了。
他不甘心,却也无可奈何。
但他想不到,竟还有机会醒过来。
清言睁开眼,首先看到的是烛火映衬下红彤彤的床帐,以及床沿上坐着的正低头看着自己的身着红色长袍的男人。
那人逆着光,他看不清长相,只能看到对方利落硬朗的轮廓,和高大挺拔的身形。
但他能感觉到,那人正低头观察着自己。
这里不是医院,也不是他家,看起来倒像是电视里放的古装剧的某个场景。
“你……,”清言动了动嘴唇,想问明白眼前的情况,可就在他开口的同时,坐在床沿的男人突然动了,他站起身走向屋内掉了漆皮斑斑驳驳的木质方桌,微微探身,吹熄了桌上的红烛。
在这人靠近红烛烛火的瞬间,清言惊骇地睁大了眼。
直到烛火熄灭,脚步声渐渐接近床铺时,清言的脑子里都还回荡着刚才看到的那半张可怕的侧脸。
狰狞的疤痕几乎遍布每一寸皮肤,皮肉外翻,凹凸不平,泛着令人心寒的猩红,看起来简直是活生生一个从地狱里爬出来的恶鬼。
脚步声停在了床边,这面容恐怖的男人站在那里,在良久的沉默后,他在黑暗中爬上了床,渐渐靠近了床上的人。
清言什么都看不见,他几乎屏住了呼吸,感觉到对方俯身在自己面前,近到热烫的呼吸都喷洒在他脸上,粗糙的手指落到了他领口的盘扣上。
清言浑身一颤,忍不住惊喘了一声。
但那只手并没有进一步动作,只是停留在那里。
脖颈已经能感受到对方手指传递而来的温度,窗帘遮得严严实实,屋子里没有一丝光,清言心跳莫名跳快了几拍。
正在这时,他听见一个低沉暗哑的嗓音道:“你爹说你愿意的,是真的吗?”他像是在做某种最后的确认。
清言怔了一下,才反应过来是面前的男人在对他说话,但他完全不懂对方的意思,他下意识想开口问清楚,可就在这一瞬间,大量不属于他的记忆突然冲进了他的脑海,一个跟他同名同姓的古人短暂而悲惨的一生在那他脑海中快速闪过。
原主出发赶赴院试的前夜,被恶毒继母下药送到了貌丑如鬼的穷铁匠床上,自此不得不嫁给对方。尽管此事铁匠并没有过错,原主婚后却一直难以释怀,对丈夫的体贴温柔通通视而不见,甚至恩将仇报,为了攀高枝,诬告丈夫致其入狱。
铁匠明知一切都是夫郎的阴谋,却还是如其所愿,沉默着走向了断头台。原主自己却也没风光几天,最后落了个不得好死的下场。
原来,自己竟是穿越了,而且就像是翻阅一本书那样,将原主悲惨而令人唏嘘的一生看尽了。
现代世界被骗情骗财伤透了心的清言湿了眼眶,他想:“你不喜欢我喜欢,你不珍惜他,就让我来珍惜。”
清言从不是优柔寡断的人,他重活一世,自然更加珍惜这得之不易的好时光。
头还是疼,身体也痛,清言呼吸渐渐急促,身体深处热到不行,他知道是被原主继母偷下的药开始发挥药性了。
他勉力抬手,揽住黑暗中看不出面目的男人粗硬的脖颈,将对方瞬间僵住的身体往下压,唇贴近对方耳边,鼻端闻到了淡淡的皂角的味道,这莫名让他心里安定了几分,之后,他乖顺地轻轻发出一声:“嗯”。
直到这时,领口的盘扣终于被缓缓一粒粒剥开。
屋子里很黑,但眼睛习惯了黑暗之后,能隐约看见人的轮廓。
露出来的胸口皮肤上有浅浅的凉意,清言扭过脸去,身体里的热却烧到了脸上,他不由自主轻轻哼了一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