怯玉伮变得萎靡,病恹恹的。躺在床上眼总是闭着。
百里秩捧上他脸颊,威胁他,他就倦倦地半睁开,好像在看百里秩,又好像透过了他去,在看一支蜡烛半截枯花几点凌乱的影。
百里秩问巫医:“你的药有问题,寡人要他乏力,不要他跟死了一样。”
巫医也没法子,劝大王多带出去看看新鲜风景:“许是觉得殿内憋闷。”
百里秩问他:“呆在寡人身边,你觉得闷?”
林笑却不回答,又要把眼闭上,百里秩捂住他眼:“如果你不喜欢睁开眼,寡人可以用绢布绑上。”
怯玉伮的睫毛很长,眨的时候手心泛痒,百里秩捂了会儿慢慢松开,果然竭力睁着不敢闭了。
百里秩觉得怯玉伮可怜,善心人落到他手里,不怕死也软肋捏着,总逃不开束缚。
他带着怯玉伮乘轿辇到狩猎场,攥着怯玉伮的手叫他握弓,前面绑着一个又一个活靶子,是囚牢里拉出来的俘虏。
有的俘虏几可见骨,皮都被扒了层,林笑却抬眼见到此,不自觉盈起泪滴。
他摇头,不肯射。
百里秩道:“这是帮他们解脱,怯玉伮,你不杀,他们回到牢里,又有几十样酷刑等着了。”
林笑却战栗着,百里秩搂着他,头靠在他肩上:“怕什么。寡人教你杀生。”
百里秩执意攥起林笑却的手,拉弓放箭,最后关头,林笑却不得不以全身重量撞去,箭射偏了,林笑却滚下了轿辇。
弓弦伤着百里秩的手,血流几滴,百里秩双眼阴戾。
林笑却倒在地上,头发散乱,衣衫也开了。
百里秩在轿辇上俯看他:“真狼狈。”
有侍从要去扶起林笑却,百里秩拔刀拦住:“让他自己爬上来。”
“你今天爬回寡人身边,寡人就放过他们。血淋淋的靶子你不喜欢,那换成瓜果花叶,不会惨叫,你就不会心痛。”
林笑却未有动作,百里秩道:“砍了那俘虏的手。”
侍从拔剑而去,仰倒的林笑却看这天色苍蓝,无边幽远,突然开了口:“大王,我爬不起来,你抱我好不好。”
“别砍手了,我害怕。”他想,他真是没有骨气。可骨气要见血,自己的血也罢,偏偏是别人的血。
他好像做不到装聋作哑。好遗憾。
旧王崩新王立,璟朝被镇压的起义下,好多的俘虏成奴,祭祀啊当靶子啊砍了头堆起来都是用法。
养活一个人很难,杀一个人异常简单。
林笑却望着幽蓝的天,几只大鸟遥遥地飞远。
“大王,”他乏力道,“抱我。”
侍从停了,俘虏拖了下去,怯玉伮重新回到百里秩怀里。
这次的靶子是瓜果,攥着怯玉伮的手射去,瓜果碎裂汁液横流,百里秩问:“是不是比人血好闻。”
林笑却躺在他怀里:“嗯,只是有些可惜。”
百里秩笑:“你可怜人,可惜食粮,万物在你这里就没有不可的。”
“你这叫,”百里秩亲昵道,“窝囊。”
百里秩蹭蹭林笑却的鼻尖,满意于他的有问有答,出来一趟果然比在寝宫好多了,巫医说的没错,那样多的风景,是该好好瞧瞧。
“小窝囊废,”百里秩偷笑,“有寡人在。”
百里秩在幻想的甜蜜里沉湎,林笑却懒懒地看他一眼,蹙蹙眉,在百里秩发现前抚平了,反驳道:“不是。”
“不是窝囊废,”百里秩眉一拧,“还是不需要寡人在?”
林笑却说:“不是孤家寡人。”
说真话与形势下低头,林笑却选择了后者。
他浅笑:“我也在。”
他笑得乖巧,有几分百里秩幼时在爹娘面前装乖讨巧的模样,百里秩作为个中高手,本该轻易分辨,但他乱了心迷了眼,跟他娘一样,把这笑当成了无比的真心。
百里秩低头吻林笑却的脸颊,林笑却那笑霎时淡了。
百里秩的心跳得慌跳得急,林笑却强忍着。
轻柔的一吻,百里秩吻完了羞得扭过脸去:“不许谄媚。”
别扭了会儿:“但甜言蜜语……嗯,不算谄媚……寡人也可以听听。”
百里秩暗示要更多,林笑却没心思开口。
他想哥哥了,想清闲山,想贪睡的小屋,想剑宗……甚至把楚雪悯也想了一下。
百里秩抚上他唇瓣:“真吝啬。”
他搂住他:“怯玉伮,吝啬鬼,窝囊废。”
“只能慢慢来了。”百里秩微微遗憾。
夜晚的时候,百里秩仍然抱着他。林笑却在百里秩睁着眼的时候闭上眼,闭上眼的时候睁开眼。夜已经很深了,蜡烛燃得只剩小半截,烛泪一层堆一层堆成一座小塔,窗外下着雨,间或打雷闪过刹那耀眼的白光。
林笑却久违地失眠了。在清闲山的时候,他老是贪睡,谢萦怀甚至把他住的屋子都取名叫贪睡小屋。
可在这温暖的宫殿里,在浑身无力的昏沉中,他的精神反而清醒起来。
他不知道是为那日的剑没能把百里秩重伤,导致一段时间后百里秩便活蹦乱跳而后悔,还是只是单纯地在一个陌路人的怀抱里难以入眠。
他琢磨着后悔的心绪,发现那悔意轻飘飘的;如果剑刺深几寸,刺穿一个人的心脏,悔意就会相应添上心脏的重量。
杀一个人那样艰难,自伤却很简单。
林笑却听着窗外的雨,眼泪莫名地流了出来。他没办法为师兄报仇,他做不到把一个活人变成死人,太多的血会流出来,逃避、退缩、怯弱,无能的废物。
或许只是刀没砍在他身上,被千刀万剐的人亦不是他,他才能在这里袖手旁观、隔岸观火。
林笑却慢慢闭上了眼,突然就好想哥哥,想得到一个拥抱,想回到清闲山上去。
想蜷缩在被窝里,温暖的、不会被叫醒的,偶尔哥哥会爬上他的床,抱着他一起睡。
哥哥做噩梦的时候会突然抱他很紧,紧得林笑却从睡梦中醒过来。
这时候摸摸哥哥的头,抚抚哥哥的背,哥哥就会安静下来、放松下来,和他一起沉浸入安宁的梦乡。
林笑却突然安静下来,一个没上过战场的人举起屠刀,是会被吓坏的。
他原谅了自己,并不奢求师兄的原谅。
他原谅自己的软弱、优柔……诸多的弱点。
233很担心他,安慰他。
【宿主,没有关系,都没关系。】
林笑却已经安慰好自己,但233突然的开口令他反而破开了口子,心里面的自言自语不再见效,眼泪流得跟窗外的雨一样。
233也很难过,他没有办法为宿主做些什么,他住在宿主的脑海里,却永远与宿主的现实无缘。
【宿主在233心里,永远是最好的宿主。宿主做的一切都有意义。】
【这些故纸堆里的故事成为一个个鲜活的世界,无数的人相遇,诸多的文明诞生,这本身就是一种奇迹。】
【宿主,别怕,宿主与系统会一直走下去。】
【一切都会过去,一切都会更好。】233突然希望有那么一个世界,装满了蜜糖和欢喜,迎接宿主住进去,没有半分的忧愁与苦恨。
想找一个蜜罐子给宿主安家,可宿主不是蜜蜂,不会习惯的。
人类……成为人类是一件痛苦的事吗?只能模拟人类情感尝试共情的系统,并不明白。
可在这个夜晚,他希望自己是真正的人类。
一道暴雷声中惊醒的百里秩发现林笑却在默默掉眼泪,他抬手抚去泪珠,嘟囔道:“怎么又哭了。”
“怕打雷?”睡意缠绵的百里秩把林笑却搂得更紧,摸摸他的头,“不怕不怕,寡人是天子,先祖和诸神庇佑寡人,寡人庇佑你,风雨雷电都伤不着。”
百里秩小时候老找怕打雷的理由去爹娘身边,现在他却觉怯玉伮是真的怕打雷,雷声那么大,连杀生都怕的怯玉伮当然会怕。
摸摸头,拍拍背,哼两句哄睡的童谣,没哼多久百里秩就困倦地又睡了过去。
林笑却竭力想翻个身,背对百里秩,不见到这人的脸他就会好受些。
但百里秩抱得紧,被灌了药的他竟连翻身都做不到,气恼之中,雨雷声里,渐渐也睡着了。
唯有233一直清醒着,翻了很多次世界文本,都没找到百里秩的只言片语,只能衷心祝祷百里秩恶有恶报结局悲惨,233叹了口气。
翌日百里秩上朝后,林笑却缓缓爬到床沿,侍从连忙跪了下来:“公子,您需要什么奴给您拿。”
林笑却问:“你叫什么。”
侍从不敢答,头磕到地上不起:“公子,请随意吩咐下人,万不可摔下床来。”
林笑却一早就被喂了药,昏沉乏力,下了床也离开不了。
他望着担惊受怕的下人:“我不是妖,不吃人的。”
“这里好安静。”林笑却问,“你能扶我出去走走吗?”
侍从头不敢抬:“公子,奴不敢,奴为您请乐师来。”
侍从不待林笑却回答就胆颤地退了出去。
林笑却望着侍从离去的背影,看着他从这殿内到殿外去,走得轻悄走得迅速,林笑却突然就想起在清闲山上奔跑的日子。
迎着风,从山上一直跑到山腰,风助力,腿不停,危险而痛快。
他比天边的夕阳跑得快,夕阳还没落山,他就跑到了山腰,大口大口喘气坐下来,看最后一点余晖坠落西天。
朝堂上,有大臣说堰蓟之地发生叛乱,声势不小,传言中领头的戴着鬼面,从头到脚裘衣包裹,没露出一根头发丝来。
“那叛军打着公子霁的旗号,有不少诸侯异动。”大臣道,“以奴隶、流民等为军队,到一地,废除一地的祭祀。说什么祭祀人牲,当以稻草、泥偶、纸人代之,将祭祀所用人牲全部充了军。”
“荒唐,”另一大臣怒叱道,“这是对神灵的不敬!”
大臣继续道:“原邑侯所在州地,率先响应,举族谋反。”邑侯便是被百里秩下令捣成肉酱的侯伯。
“那领头的贼寇能降下幽蓝大火,叛军称之为‘天罚’,说璟朝的祭祀悖逆天道,逆天而行,还说,”大臣擦了擦额上汗,“还说……”
百里秩道:“说吧,还有什么寡人不能听的。”
大臣跪了下来:“还说璟朝大王弑父篡位,为天不容,天将降下幽蓝火海,荡除……荡除——”
大臣不敢再言,头磕地不起。
满朝大臣皆惊骇跪了一殿。
百里秩笑:“慌什么,不过是妖魔来人间作祟。”
“天罚?可笑。”百里秩阴戾着一双眼,“请老国师的弟子们去,将妖魔鬼怪通通杀了,至于寡人兄长,早就入土为安,凡尘俗世何必再拿兄长做借口,他喝孟婆汤也会喝得不安宁。”
“惑乱人心的妖魔再现,”百里秩轻叹,“真是多事之秋啊。”
又点了大将军,和国师弟子一齐出征平叛。
老国师隐退岚山之后,不少弟子随侍,真正学本领的都在老国师身边。
凡间偶有妖魔,譬如心魔,并非没有应对之法。
天道之下,妖魔与修士在人间同样受到压制。
神祇虽殒,神迹残留。与天地间遗留的神息勾连,能斩妖魔。
下朝后,百里秩见到林笑却,并未牵连,只是道:“不是所有的妖魔都如怯玉伮这般,令人生怜。”
兴风作浪的妖魔,应当灰飞烟灭以敬天地。
而那些叛乱的族群,当世世代代为奴为牲,在惨叫中悔恨活着。
百里秩将怯玉伮搂入怀中:“寡人的白狐,寡人的……别害怕,寡人在,国师也不能伤害你。”
林笑却只是听着,并不做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