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与鲛的矛盾一触即发,比这更快的是老朽垂死皇帝的癫狂,他派出更多的船只更多的士兵,许诺谁为他带来活鲛,谁就封王。
鲛人的族群也在怒火中决意复仇。
在最初的对抗后,柴延道:“我会去杀了皇帝,终结这一场无端的杀戮。”
“火炮、弓弩、燃油会毁了鲛人的族群,人类随时能退往陆地,鲛人却无法上岸。”柴延道,“我会回去,趁其不备杀了帝王。”
寂不信人类。
“你的手已经废了,皇帝身边护卫众多。”寂道,“你不过是想给我一个理由,让我放你离开。”
寂抱住林,深深地呼吸,随后抬起头来,道:“我和你一起去,趁着人类皇帝得到活鲛最高兴的时候,杀了他。”
寂这段时间寻找到的鲛尸,惨不忍睹,他无法忽视人类武器的致命性,看着其他族鲛在怒火中冲向死亡。
“你抓我去到那些船上,让大船回撤,献给皇帝时做些手脚,我会杀掉他的。”
寂盯着柴延:“如果你说谎,欺骗于我,我会竭尽所能杀了你,若我败了,我的族鲛将吞吃无数无辜渔民的心上岸,复仇。”
柴延望向林笑却,林笑却背对着他,抱着寂。
柴延道:“回报救我的人,向鲛人赎罪,但有半句虚言,永生永世不得超生。”
林笑却望着夜色里翻涌的大海,杀一个帝王易,杀掉人类渴求长生的心难。
即使新的皇帝严禁捕鲛,数代后,文明不断向前,科技不断发展的人类,终将望向海里的鲛人。
是进实验室,还是去动物园呢?
野性的尖牙利爪,终究敌不过文明的火炮。
而鲛人吞心上岸,彻底成了人类,鲛族亦是毁灭。
林笑却望着夜空的明月,渐渐有了决定。
这一夜,寂对着月色织鲛纱。
他说他要把鲛纱织好再离开,把林送走再离开。
“这岛上荒无人烟,寂不知道什么时候才能回来,林去其他地方,”寂的眼泪在眼眶里打转,他望向明月,忍住了,他不能这般自私,一头鲛独自离去,留下林在这小岛上凋零,没有人跟林说话,也不会有鲛靠近他,去其他地方,去认识其他的生灵,谁都好,不要孤孤单单的一个,“如果我活下来,我会找到你,而你不要等我。”
林笑却静静地望着寂:“殷会醒来,你也会好好的。寂,相信我。”
寂不会不相信林,只是不要林走到人与鲛的战争里,他不要林站一个队营,不要林陷在这团矛盾里。
林只是林,不要细分再细分,不要陷在纷扰里,就做自由自在的林,就自由自在地来去。
他看见柴延的那一刻涌现的不是被背叛的愤怒,而是牢牢地把林护着,试图赶走岛上不请自来的人类。
不是杀掉,不要人类的血弄脏小岛的沙滩,赶走好了,死在海里被吃掉,死在其他地方。
他不会在林的面前杀戮,血腥带来的并不是痛快。
林不会阻止,会哀伤。
寂最近有在躲着林,在收拾好情绪以前他不能与林长久地呆在一起,让无法自控的痛苦蔓延到林的身上,等他收拾好了,又能平静地爱、欢喜地爱,不掺杂任何杂质,就只是捧出一颗心来。
寂抬眸专注地望着林笑却,忽然灿烂地笑了一下:“我相信你。”
“林,我说了谎,鲛纱不是为了锻炼手指,我想要送你,我想要织好,”寂将心里话毫无掩饰地说出来,“我爱你,我就爱了,我喜欢你,我也不会劝自己不喜欢,你不是我的同族,这没关系。”
“我想要靠近你,我想要亲吻你,我不想你离开,”寂的眼睛亮晶晶的,“可比我想要更重要的,是‘你想要’,离开吧,林,去更辽阔的地方,去经历,去相遇,不必记得我。”
寂说着说着眼眶里的泪快忍不住,他背过身去,不要看见他的泪滴,不要不忍心。
林笑却从身后抱住了寂,林没有说话,就只是静静地靠着寂,抱着寂。
寂的鲛珠泪砸在林的手上,又滚落下去。
寂的手不停,天亮以前他会织好鲛纱,送林远行。
柴延垂着头,盯着夜色里的砂砾瞧。沙子实在没什么好瞧的,他一个断了手的人,偏偏耳力极好。
他不是傻子,听出了一人一鲛的情意,柴延抓住满手的沙,渐渐又松开手。
等天亮,就带着鲛登上大船,回去。
寂织好鲛纱,披在林笑却的身上,寂安静地端详了一会儿:“真好看。”
“你喜欢么?”寂寻觅着林的回答。
林笑却抚摸着波光粼粼的鲛纱,似湖中的月影:“喜欢。”
“那就好。”寂捧起林的脸,灿烂笑着,“喜欢就好。”
他吻上林的眉心,今夜月圆不是分离的时刻,等到天亮,月亮消失在天际,再离别就不会、不会不舍……做不到啊……
他有一千句一万句想要嘱咐,担心林在外面会受欺负,会有不好的生灵欺负林的柔善,他突然希望林是个恶人,握着杀戮的刀,谁都不敢轻视他,谁都不能欺负他。
饿的时候,就用刀捕猎,刀可以代替手掌,割下猎物的头颅,人吃熟食,一定要烤熟了再吃,不要不吃东西,挨饿不好受,受不了的。
要吃好,要吃饱,要高兴,不要伤心,不要哀凄,不要用泪水灌溉大地。
寂有无数的祝福,愿无数的美与好都来到林的身旁。
要过得好好的啊,不欺负别人也不能让别人欺负了去,有谁想杀你就先把他杀了吧,不要心软,把心软留给值得的人。
千言万语,寂只是轻轻地吻在林的眉心。
林不是小孩子了,他相信他,尊重他,林会过好以后的生活。
寂慢慢松开手,尽力笑着,希望他的笑是好看的,不能哭着一张脸送行。
天快亮了。
寂说:“我带你回到原来的海滩。”
寂牵起林的手,揽入怀中。
眼见着人要远去,柴延对着背影呼喊:“你将去哪里?能否告诉我地名。”
林没有回头,只道了声再见。
柴延望着人与鲛远去,伤口的疼又泛了上来。
他捂住断臂,不再开口,远望人影消去。
鲛人寂第十三次浮出海面时,邀请林笑却来到他的小岛。
不长不短的时间过去,鲛人寂带着林笑却离开他的小岛。
他们回到相遇的初始之地。
这一次,离别。
寂慢慢松开手,放林笑却往海岸走去。
在他将要远离时,寂疯狂地游去不顾岸上的渔民不顾海里的游鱼拥抱他。
亲吻他。
天空忽地下起暴雨,电闪雷鸣,急烈的狂风吹得渔民不得不后退,他们睁不开眼来,而游鱼也被迫游远,离开这一小片的海。
寂不顾一切地吻向他。
鲛人的尖牙不可控地暴露,叫林笑却的唇瓣留下血来。
寂这一次没有后退,哪怕血色晕染,他固执地近乎僵持地吻,手不肯松。
多一会儿,再给他一刻钟,让这一瞬永恒。
别离开我。
寂抱得更紧,别离开。
其他的都不管了,就这样漂泊在海面上。
我什么都不要了,留在这一刻里,不再往前,不肯后退,我们停留在这里,谁都看不见我们,而我们只有彼此。
就这样留下好不好。
回答我。
留下。
林笑却回抱住寂,轻柔地安抚地,寂吻得他那般疼,他依旧保有理智,不肯伤了寂。
寂不害怕受伤,不需要安抚,他渴望林以同样的力度拥抱他,亲吻他,哪怕叫他濒死,叫他痛苦,哪怕挫骨扬灰,给他以实感,给他同样重的爱。
而不是水中捞月,看见了拥抱了亲吻了,依旧远在天边。
别这样柔和。
别给予温暖。
让他疼,咬他锤他抓他挠他,恨他,恨他吧。
林。
寂慢慢松开了手。
他说:“我会看着你走远。”
林笑却捧起他的脸,额碰着额,半晌后松开手,转身离去。
鲛纱入水不湿,可林笑却穿着衣衫,每一步都那样的沉。
林笑却没有回头。
消失在寂的视野。
·
大海里,鲛人不相信人类武器那般厉害,即使醒来的殷书写鲛人语,强调人类武器的可怖,部分鲛人仍否决了寂的提议,趁着夜向数十条大船发动了进攻。
人、鲛双方死伤惨重。
剩下的鲛从复仇中清醒过来。
柴延绑着寂乘一叶小舟上了大船。
都城皇宫。
老朽的皇帝颇为欣慰地称赞了柴延:“你是朕最忠心的将军,宁断一臂也要替朕捉来活鲛。朕不会亏待了你。”
寂隔着囚笼望着这老皇帝,等待他靠近些。
柴延道:“陛下,您看看,这鲛虽然奄奄一息,可只要给他点吃的,绝对生龙活虎。陛下,臣做到了。”
奄奄一息?
老皇帝面色一变,从龙椅上下来,一步步走近。
他倒要看看,这鲛人的鲜活程度够不够。
他老了,没那么多时间等了。
有方士冒出来说要替陛下剖心,不必陛下劳累。
老皇帝望向方士,狐疑,这绝等的长生心,方士莫不是想要偷偷地尝一尝。
他推开方士,略驼着背走到囚笼前。
只一瞬间,老皇帝都没能看清活鲛的脸,那鲛人就破开囚笼的锁扑向皇帝掐住其颈,轻而易举地掐断。
场上一片混乱,护卫蜂拥而来。
鲛人砸在地上,无法行走。
柴延持刀拦下众护卫:“这是本将军断了一臂才捉住的鲛,轮不到你们杀!”
“自有新皇定夺!”
可一太监拔出护卫的剑,直朝鲛人而来。
柴延杀了他。
这反而激起场上的混乱,有护卫道:“将军谋反!杀啊!”
世子骆逸楼出现,勒令所有卫队放下兵器,然而部分卫队并不听从。
柴延独木难支。
眼见着鲛人将死在无数刀兵下,一阵风吹了进来。
极轻柔的一阵风,似薄薄的一层纱笼下,刀兵一瞬间被击落于大殿,直入地七寸深,而士兵们动弹不得。
那一阵风带走了鲛人,带着寂飞跃到半空,沿着皇城国都沿着众多城镇,飞跃到海面。
寂在风中闻到熟悉的气息,是和林如出一辙的幽远神秘的一抹淡香。
无数的月亮石从海底升了起来,指引出一道远去的方向。
月亮石是鲛人一族的圣石,他们沿着月亮石的轨迹游去,越游越远,越游越深。
一个崭新的世界出现在他们的面前。
一些海底的生灵游动着,穿过宏伟壮丽、典雅神秘的白色建筑。
无数的巨石铸成这美丽的建筑群。
月亮石闪烁着,游进这世界铺成银色的暗河,一轮明月自河的尽头升起。
神迹。
鲛人们游了进来,没有半分极深之海的不适,仿佛造物之主的恩赐,对生态贴心的调整,这里比他们原先的居所更怡然。
一层透明的结界薄膜保护着这方广袤的世界。
鲛人的新家。
鲛人文明新的起源。
人类无法踏足之地。
一头巨鲨游过,几头章鱼涌进……只有人类穿越不了这透明的结界。
从此处望,人类只能看到海底巨大的风暴,而无法穿越。
污染无法跨进,病毒无法抵达,哪怕大海脏污,此方世界仍会干净怡然。
一方耗尽林力量的伊甸园。
林笑却沉睡在天地之间。
他会醒来,而寂看不到了。
这里处处都有林的气息,寂却无法找到林。
殷伤了喉咙不能开口,他攥住寂,眼神里是质问是不解是难以接受。
殷也闻到了这幽淡的气息。
寂推开殷,沉默地朝世界深处游去。
直到筋疲力尽,他倒在一处建筑里。
他望着这高大的建筑,这里不该空荡荡的,如果没有林——
也该有一座巨大的雕像。
让他怀念他。
仰望他。
触手、难及。
(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