昨夜下了一夜的雪,今朝起来时已经积满。
雪花仍然在落,给这片天地洒礼花似的,不用斑斓的色彩,偏用最素的银白,洋洋洒洒、风急而快、风慢而缓,将屋檐,将枝丫,将人们来来往往的大道铺上盛赞的花序。雪花都落了,春花便不远。
林笑却难得起了个大早,把山休都惊着了。
主子一向是不到中午不醒的,永安宫中午以前,要保持绝对的安静,绝不能吵到主子。主子身体本就弱,若是提前醒了,头昏脑胀食欲不振一天到晚都乏力。
山休连忙问林笑却有没有哪里不舒服。
林笑却摇摇头,说比平日更精神。昨夜太子殿下给林笑却念故事,念着念着林笑却就睡着了,睡得无比香甜,深深地沉入睡眠,自然而然醒得也早了。
林笑却往窗外望,屋檐下挂的红灯笼已经积了不少的雪,在风中微微晃悠,像年画娃娃走不稳路似的,喜庆讨喜惹人爱。又似好多好多的水母,吸饱了宫廷里的人血在天地的深海里游啊游啊游不动,可怜的水母,再怎么晃悠,也还是要被挂在屋檐下,挣脱不得。
林笑却收回目光,洗漱穿衣用完早膳,林笑却道:“山休,太子殿下送来的话本有好些,你先看看,挑一本你觉得精彩的,晚上念给我听好不好。”
主子想支开他。山休垂下头,应了“是”。
林笑却起身,没要人跟,独自走出了永安宫。
山休跟了两步,停了下来。主子是主子,奴才是奴才,他要做好主子吩咐的事,而不是忤逆主子的命令。
只是……外面落着雪,主子虽披了斗篷,可还是会冷的。
林笑却走在宫道上,雪花飞扬风呼啸,他要去到梅林。
天下没有不散的筵席。只是离开之前,他想堆一个小雪人送给皇后娘娘。
堆三个,娘娘、陛下、殿下一人一个,这样就不突兀。
威侯已相见,未道别离,但钻木取火之约已赴……留不下来,继续相处下去,徒增感伤罢了。
林笑却缓步走在宫道上,雪陪着他,风伴着他,他渐渐不满足于只是慢慢走,他快步走起来,跑起来,疾奔往前,但不过半晌,林笑却气喘得心脏疼。
他捂住胸口,大口大口地喘气,他按住宫墙,靠在了红墙上。
他披的斗篷是红的,宫墙是红的,梅林也是红的,只有这天地洒遍银白仿若素缟。凶丧之服,红血浸染,林笑却问:【233,明明这是一个糟糕的世界,为什么糟糕的我还是不想糟糕地离去。】
233道:【安土重迁。在一个地方呆久了,认识的人、做过的事、拥有的情,通通变成锁链。挣脱锁链,难免感觉疼痛。】
林笑却喘着气,望着这天色,缓缓阖上了眼。等到气息匀了,林笑却睁开眼,心情平静许多。
233安慰道:【而且,宿主绝不是一个糟糕的人。系统不知糟糕从何而来,如果宿主与糟糕挂钩,那这个世界分明就是炼狱。是炼狱的气息污浊了宿主,是血火太浓烈掩盖了芬芳。】
233昨夜见太子给宿主念故事,宿主很喜欢,他便下载了一大堆数据,除了小说还有演讲修辞等等,读取完,今天说话都怪里怪气了。
233慷慨激昂道:【小学生演讲稿一百篇,记住背住,再大的场合小学生也不虚!】
他唇角轻扬,沉重的心也渐渐悠扬起来。
林笑却继续往前走,不急不缓,终到了梅林。
寻一棵梅树,树下落雪堆积。林笑却蹲下来,手碰了上去。手温再冷也比雪烫,雪化手凉。
他慢吞吞地抓雪,要捏一个雪人出来。第一个雪人一定会是娘娘的。
林笑却念到的娘娘,其实就在这梅林之中。
他无事时,常来看梅花。也不知到底是看梅,还是看失去的过去。
他走在梅林的雪路上,一步一脚印,他望着梅望着天,低头时,望见了朝思暮想的人。
楚词招的脚步停了,他疑心自己看多了雪,伤了眼,竟出现幻觉。
但下一刻,楚词招往前走去,哪怕那只是幻觉……海市蜃楼,没有绿洲,他一个濒临渴死的人,只能赌。
风雪里,林笑却听到逼近的脚步声,抬起了头。
娘娘?
下一刻,林笑却便被抱了满怀。
楚词招疾奔而去,跪坐下来抱住了他:“怯玉伮,怯玉伮……本宫、我,我冷。”
林笑却松开了雪,下意识回抱住楚词招。过了片刻才意识到逾了矩。他垂下手,碰着了雪:“娘娘,臣有斗篷,您披臣的斗篷……”
“不,”楚词招道,“不。怯玉伮,就这一会儿,就片刻,好吗。”
“抱住我,就像我抱你一样。”
林笑却的手微抬起来,停滞半晌,又垂下去了。
“娘娘,臣不能。”
楚词招轻笑了一下,比这满地的雪更寒凉:“陛下可,太子可,唯独我不可。”
“他们拥有江河万里,唯独我这渴死的人,分不得半勺。怯玉伮,”楚词招渐渐平静了下来,“我好想你。在那座宫殿里,日日夜夜。”
“我或许是疯了,妒火将我焚烧,我眼睁睁看着自己成一地灰烬,连敛尸都做不到。”他的头骨是夜光杯,他的魂魄成杯中酒,谁饮了他的酒,吐不出他的灵魂。
他的骨血,献祭了他人的五脏六腑。谁的殿庙,用他的皮囊装点。
灼烧的人脂,是长夜的白烛,万家的灯火,只能遥望。
楚词招松开了手,抚上林笑却的脸庞,他声音极轻地问:“我可以吻吻你吗,怯玉伮。”
“别怕,”楚词招道,“只是吻你蹙起的眉心。吻你的忧愁。”
林笑却怔愣,忘了拒绝。
那一吻,比雪花落手心更轻,柔和如梅瓣,轻轻垂落。
没有情玉,与爱亦无缘,只是一瓣梅飘落的途中碰上了另一瓣。
然而这一切,被皇帝萧倦瞧见了。
今日不巧,萧倦也来梅林凑热闹。
萧倦下了朝,途经梅林,想到那次给怯玉伮摘梅枝,怯玉伮挺喜欢的,便再来摘几枝。谁成想还没走近,便瞧见这意外的收获。
萧倦道:“去,把皇后拉开。”
林笑却听到声音,侧头远远地望见萧倦,心蓦地一沉。
更远处的侍卫们得令,快步上前,踏碎了梅林清净,踩脏了一地霜雪。
林笑却闭上眼,攥住手下的雪,雪融手红肿,林笑却逼出点点泪意,摔倒在皇后怀里,轻声喊:“冷。”
萧倦见此,再做不了局外人。
皇后抱住林笑却,林笑却抬眸看逼近的萧倦,眼睫微颤,泪珠点点。
萧倦站定,垂眸看着林笑却,那目光如同当初,暴雨中冷眼瞧他长跪。
林笑却阖上眼,脸潮红汗滴滴,他蜷在皇后怀里:“娘亲,我好冷。抱紧我,娘亲……”
皇后心一颤,将林笑却抱了起来。
萧倦道:“站住。”
皇后未听命令,林笑却扯了扯皇后袖子,皇后依旧不停。
林笑却只好找补道:“冷,喝药,太医……喝药。”他声音轻而乏力,似乎病入了膏肓。
萧倦抬手一拂,侍卫们将皇后包围了起来。
皇后的前路被挡,只能停下。他在疯狂与冷静中游移,垂眸瞧见怯玉伮的紧张与期许,选择了冷静。
“陛下,怯玉伮病了,需要看太医。”
萧倦笑:“病了,又不是死了。”
“陛下,您是否误会了什么。”
“皇后,”萧倦道,“别把朕当傻子。”
楚词招沉默,良久后道:“陛下愿意相信什么,便相信什么,怯玉伮需要看太医,烦请阁下们让开。”
侍卫们不敢让,垂着头不动。
萧倦望着这梅林、落雪,直到林笑却真的昏厥过去,没了那细声的嚷嚷,他才道:“皇后楚氏,失德失仪。送他回宫去,禁足三年。”
风雪更大了,呼啸在耳畔。萧倦又道:“把怯玉伮抱过来。”
楚词招不肯松手。
一侍卫道:“皇后娘娘,得罪了。”话落,便强行掰开了楚词招的手,将林笑却抱到怀中,送去给陛下。
又一侍卫道:“娘娘,请回宫。”
……
林笑却醒来时,不知天黑天亮。头昏脑胀,浑身乏力,手脚都软得抬不起来。
本就在风雪中跑了一段路,又去碰雪捏雪人,最后还遇到类似被抓奸的场面,戏没演完就晕了过去。
现在醒了,仍是乏力地眼睛都不想睁。想起皇后娘娘,勉强睁开了,看见萧倦那混蛋竟就躺在他身侧。
他推了萧倦一把,萧倦本就没睡,睁开了眼。
他摸了下林笑却额头,让张束再给他灌碗药下去。
林笑却被扶起来,痛苦地喝完药,很想睡觉,但心忧皇后不敢睡。
萧倦瞧出来了,道:“让他禁足,没让他死。大邺朝的皇后,朕的正妻,怯玉伮,你以为朕会把他怎样?”
林笑却没有力气,不想说话,缓了会儿,勉强开口道:“我只是病糊涂了,我以为娘娘是臣的娘亲。”
林笑却眼泪湿了眼眶:“臣没有娘亲,臣想给自己捏一个娘亲出来。臣捏雪人,捏得人都糊涂了。”
“娘娘过来,我以为是娘亲来见我了。”林笑却哽咽道,“我想娘亲抱抱我,太冷了,我浑身发抖。”
哭腔继续:“娘亲亲亲我额头吧。我会乖,我不闹。娘亲抱住我,我就不冷了。”
哭得头更晕了,林笑却再接再厉:“都说娘亲殉情,臣无能,臣留不住娘亲。我知道,小的时候,陛下不喜欢臣。皇后娘娘想养臣,陛下也不准。”
“臣一个人在宫殿里住,有奶娘有下人,但没有娘亲也没有爹爹。我不知道‘娘’应该怎么发音,是知事了,知道礼节了,会喊娘娘了,才会喊娘亲。”林笑却抬手抱住萧倦,往萧倦怀里蜷缩,好像他冷得快冻僵似的。
“陛下可以当臣的父亲,皇后娘娘,为什么不能当臣的母亲。”眼睫湿得睁不开,林笑却半阖着眼,“要怪就怪臣吧。”
“臣被陛下的厚恩砸坏了脑子,以为想要什么都可以拥有。娘娘心软,在他眼中,我只是孩子。可在旁人眼中,我是男子,娘娘是哥儿,我们是在私通,我应该被杖毙。既如此,”林笑却竭力睁开眼,道,“陛下赐死臣吧。”
萧倦倦怠地听着,等怯玉伮说完,还给他顺了顺气。这么一大段话,又哭得不行,一定很累。
萧倦让人拿来糕点,他把林笑却抱起来,亲自给他喂。
林笑却不想吃,他就掐开他的嘴,强迫他吃进去。
吃了两块,萧倦问好些没有。
林笑却勉强点头。
萧倦道:“怯玉伮,你唱的这段戏,朕听着真是感人肺腑。可惜啊,怯玉伮太小了,忘了一个道理。”
“不是谁的声音更大,谁哭得更厉害,谁说的就是真的。越是哭嚷,越是心虚。”
萧倦想起皇后的反应,笑了起来。怯玉伮倒是还装装,皇后真是装都不装了。
萧倦抱着林笑却笑倒在床:“怯玉伮,你要谁不好,要朕的皇后。哪怕是别的妃子,朕不是不能给你。但皇后,不行。”
“他是太子的母亲,是大邺朝的皇后。让怯玉伮摸丽妃的肚子,怯玉伮哭得不行。现在怎么自个儿,要皇后抱要皇后亲了。”
“干脆,赐死他如何?”
林笑却心猛地一跳,再乏力也起身跪了下来。
他跪在床上,不敢再说什么。多说多错。
头昏,林笑却晃晃头,身体也晃,他按住床褥,支撑不住又要倒下。
勉强支撑住了:“陛下,臣真的没有想过,要跟皇后娘娘如何。您明鉴,臣没有。臣病弱至此,怎么可能跟皇后私通。臣真的只是累了,好累,陛下,您抱抱臣,臣没力气了。”
萧倦没有主动抱人。林笑却只好去抱他。
萧倦摸摸他头,良久未言。
林笑却晕得又快昏过去,倏地听萧倦道:“忘了皇后,朕给你谢知池。”
林笑却惊醒。
萧倦笑着抚摸林笑却眉眼:“果然,怯玉伮还是个长情的。没有喜新忘旧。”
“左不过一个玩意儿,你要给你就是。玩坏了朕再给你找。皇后是太子的母亲,你再想要,朕也不可能给你。”萧倦手往下,脱了林笑却裤子,打了他屁股两巴掌。
“怯玉伮,”萧倦声音微微狠戾,“只是有一点,你要记得。你永远是朕的。”
“记不住这一点,朕就把你的玩意儿们全烧了。”
“睡吧,”萧倦搂住林笑却,“睡在朕怀中,朕给你压压惊。”
林笑却手默默往下,萧倦捉住他手腕,问他挣扎什么。
林笑却沉默了好一会儿,羞耻道:“陛下,我裤子还没提上来。”
萧倦笑了起来,似乎觉得怯玉伮怎么这么可爱。
笑完了,也不准怯玉伮提裤子,反正被子盖着,冷不到他。有胆子要他的皇后抱,没胆子脱裤子,他今天就给他治一治这毛病。
抱着搂着睡着,萧倦又想起白日那一幕。亲吻?
妃妾们会吻他,这是与妃妾们才会做的事。
怯玉伮不是他的妾,不应该被如此对待。
萧倦压下亲过去的冲动,只是手指抚弄起怯玉伮的唇瓣。
抚弄也不尽兴,又叫张束拿来牙刷、牙粉,他要亲自给怯玉伮刷牙。刚吃了糕点,还没刷呢。
他不是想亲怯玉伮,他只是想给怯玉伮刷牙了。
这是他养着的怯玉伮,他要把怯玉伮打理得干干净净、健健康康,可不能这么瘦这么容易受惊。
林笑却被拨弄起来,这次也不敢有怨言了。
老老实实乖乖巧巧让萧倦折腾了一番,好在力度轻柔,萧倦已经掌握了这项技能,不会弄疼他了。
漱完口,林笑却唇瓣润润的。萧倦戳了好几下,才用帕子擦干。
换了帕子温水,萧倦又给林笑却洗了个脸,洗得林笑却都快睡着了,头一点一点的。
萧倦揪住他后衣领,跟提兔子似的。林笑却仰起头,眼阖着:“陛下,困。”
萧倦道:“睁开眼。”
林笑却不得不睁开。
萧倦静静望了会儿,黑夜里眼神显得些微阴鸷。林笑却怀疑萧倦不是要掐死他吧,怪吓人的。
林笑却张开手,故作幼稚要人抱,萧倦松了揪后领的手,抱住了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