宫宴,定于夜晚。
太子会见西羌来使。
历来两国井水不犯河水,自灵气复苏后,西羌有蠢蠢欲动之势,屡次犯边,但守边的有昭成公主,本身西羌也是小国,不成气候。
如今,两国开战在即,西羌却请仙门中人助阵。
宫宴四周挂满明亮的灯笼,丝竹声作起。沈怀霜一路过来,畅行无阻,才入场内,场上的声音忽然就轻了下去。
无数目光汇聚在他身上,他像是踏风而来,长剑负身,白衣如霜。
钟煜原在场上,和身侧将军说着话,他神色凝重,又请将军入席。折腾完了这些,他感觉到了场上多了处焦点,偏头望过去。
那身白衣在场中静立,来人就像撞了他的眼底,眉目生光,眼底又像凝结着霜雪。
钟煜迎了上去:“先生。”
沈怀霜不喜欢人多的地方,哪想钟煜竟都考虑到了,引着他到了座后。
屏风之后,有少师座位。
席上无法看清座后,后者恰好能将全境纳入眼中。
宫中夜宴就没什么好看的。
菜品佳肴满座,座上人各怀心思,一顿饭来来回回地吃,推杯换盏,轮转的全是暗流涌动。
哪怕钟煜已事先考虑过,偏沈怀霜自请要来。
各方官员徐徐入场。
沈怀霜落座后,看到了屏风后多出了一角明黄色的华服,他抬头看去,盛装的钟煜偏过头对他看来。
沈怀霜:“宴散之后,我在宫中等你。”
青年低眉时,眼中光华四溢,端得是天潢贵胄的贵气。
“好。”钟煜朝沈怀霜笑了一下,转过头之后,他敛了笑,望着朝臣,就像变了一个人。
百官站起,齐声呼喊朝喝:“臣等参见太子殿下。”
钟煜羽翼渐丰,眉宇带霜,沉声道:“此地非朝堂,敦睦邦交,不必拘礼。”
沈怀霜就坐在钟煜身后不过半丈的位置,耳畔嗡嗡。
“臣等谢过殿下——”百官齐喝,各自落座。
席上,西羌使者举杯。
沈怀霜看了过去。
个子高挑的使者身边带着两个留有胡子的臣子,两人估计在西羌地位不低,一人面上有刀疤,如同武将的模样,一人却戴着帽兜,在大赵的宴席上,用黑袍帽兜遮住了半张脸。
大赵灵气甚低,修真者几乎如常人,但看到那人的刹那,沈怀霜察觉出了一股修士的气息。
是魔修。
那人似乎注意到了沈怀霜的目光,抬头瞥来,隔着那道屏风,似与沈怀霜相撞。沈怀霜目光不避不退,回视了回去,那人却似乎勾唇,笑了一下。
“大赵太子殿下,大赵物华天宝,人杰地灵,西羌却是处沃土丰饶,牛羊环绕之地,可汗天子威猛。”这来使口才甚好,一口中原话说得极其流利,“请殿下与某喝一杯。”
钟煜举杯,隔空相敬。
他嘴唇不沾酒盏,又放下。
西羌来使面色一红,又道:“听闻大赵公主貌美有才情,嫡公主端庄大方,二公主绝色倾国。”
席上,兰陵公主穿了一身如血梅般的红,眉心绘着时下最兴的金钿,蓦地抬起眸子。
使者又道:“所谓一方水土养一方人,城中多的是文人墨客,可文人墨客多了,真到了派用处的时候,自然不如勇士有堪当大用之能。美人当配英雄,今日我等前来,也是为两国谋一份睦交。”
“我替西羌可汗而来,求娶大赵兰陵公主,结两国秦晋之好。”
底下朝臣哗然。
老太傅当场坐不住,起身怒道:“西羌小国,蛮夷之地,缕缕犯边,今日更是如此厚颜无耻,狂妄自负。”
使者被威慑了一番,仍道:“大赵天子居于温泉行宫,避世不见,诸位却不懂化干戈为玉帛的道理。”
老太傅白须震颤,怒目道:“巧言令色!”
钟煜慢条斯理地换了个姿势,他自上而下,静静地望着来使,不动声色,在未尽之言中,他道:“言辞交锋,不过是口舌之争。孤倒是觉得,西羌若是也有使者雄厚的实力,也不至于在我境侵犯许久,却迟迟不敢开战。”
戴着帽兜的修士勾唇笑了一下。
他开口粗糙、沙哑,却带着极强的蛊惑性:“早前听闻殿下在崐仑修有元婴。我有一物,请诸位一观。不如请同为修士的殿下看看?”
他起身时,步伐极稳,腰上似乎缀了什么东西,锁链相撞,叮叮当当。
他在空旷的场地上闪身几下,指尖落下几块碎石,食指抚过,落阵如红纹,碎石被他催动往前,石块却徘徊于阵中。
众人目光落了过去,连同才站在场上的太傅,目光也是一顿。
修士轻笑了一声:“早闻殿下早前身在崐仑,这一道奇门八卦阵,还请殿下破阵。”
场上气氛极其低压,呼吸轻微,针落可闻。
“殿下要领兵前线,难免分身乏术。何况,殿下能识破,千军万马却不一定都能。破阵时间一久,西羌大军早已压境。”修士又望向兰陵,笑了笑,“公主。”
兰陵公主攥紧了手里的红衣,心口像揣着只兔子,怦然狂跳。
修士又道:“公主说,石阵如此,若是大军压境可如何是好?”
兰陵手边的酒杯泼洒开,葡萄酒滴落在她指尖,洇染在锦绣上。
修士:“公主若去了西羌,可以免于两国纷争,免于将士伤亡。可汗也会对公主很好。西羌水土定然能将养好公主,也让公主成为草原上的明珠。”
这一道奇门八卦阵如能破解,也不至于大赵与西羌周旋已久,至使小人得志,登堂入室。
兰陵公主攥紧了手里的红衣,心口像揣着只兔子,怦然狂跳,半晌,她平复了神情,敛眉,一字一句道:“兰陵。”
“兰陵。”
“公主。”
场上蓦地一声。声音清透,温润,却有着不容人置疑的威仪。
沈怀霜与钟煜同时开了口。
钟煜不动声色:“孤以为,使者有察人之能,不会做没把握的事。”
事已至此,沈怀霜垂眸,徐徐从座上起身,他现身屏风后,抬眸往下望了一圈的刹那。一袭白衣如披了风雪而来,他站在众人面前,却不可逼视。
西羌来使与他对视,却猛吸一口气。
兰陵手边的酒杯泼洒开,酒红色的葡萄酒滴落在她指尖,洇染在锦绣上。
西羌来使惊疑道:“太子殿下故弄玄虚,这位又是何方人?”
钟煜静如止水:“授孤以诗书,尽心教诲,正是孤的先生。”
嗤。
剑光一闪,数十年功力,于握剑之时乍然,
众人只觉得眼前如日光骤降,电光火石间,风浪忽起。
剑风挥开修士的黑色帽兜,掀出帽兜下那张近乎苍白的面孔,他的眼下赫然落了瑰红色长疤。
风起,阵破。
风落,剑收。
所有人的目光都汇聚在沈怀霜脸上,他面色沉重,波澜不起,如同不是崐仑的仙师,而是运筹帷幄的政客。
有些人天生气度非凡,站在那里,就是人物。
沈怀霜收剑入鞘:“已为大赵破阵。”
碎石落在地上,晃了两下,恢复了死物般的沉寂。
沈怀霜如同身至台风眼中。
修士低眉笑了,脸庞隐在帽兜内,悄无声息地飘回了座上。
周围喧闹声,叹息声,喝令声,纷纷扬扬,裹挟着风声朝他席卷而来。
西羌来使顾左右言他:“大赵这地方竟是无人,女子领兵载入史册,泱泱大国,竟不觉得羞愧!”
“西羌使者有意挑拨,分离众将之心,我心甚寒,当以斩首论罪。”
使者脸红脖子粗:“两国交战不斩来使!殿下举措!”
钟煜打断了他:“竖子狂妄,两国交战,便拿你的头颅做战书。”
“阿弟说的是,不愧是我大赵好男儿。”
“跳梁小丑竟敢登堂入室。大赵怕了西羌不成?”来人是个极其高挑的女子,眉目如画,飞眉入鬓,端得是与钟煜一样的好样貌,头上竖着双垂髻,金冠高佩,入场,即有极其威压的气魄。
咤声有着女子的悦耳动听,却似喝令千军。
众人眼前一花,只听得呲地一声,使者脖子上赫然多了一道红痕。
西羌来使如果能在多一张脸的话,这两脸都被打得啪啪没地方再落了。
重剑砍在使者桌上,昭成面色不变,下一剑却指向了使者喉头:“我本是军中人,只谈家国,竖子狂妄,大赵容下你才叫真的羞愧!!”
西羌来使如果能在多一张脸的话,这两脸都被打得啪啪没地方再落了。
使者带着人连滚带爬,匆匆出了宴席:“望殿下交战时也有这般气魄!”
沈怀霜侧过头,朝钟煜看了过去。
眼中锋利之色退却,只留下满目的平静与温和,长久注视,不舍移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