钟煜回营帐之后,他下了踏雪马,周围将士林立,头顶红缨如枫。
将领见钟煜走过,纷纷抱拳行礼:“殿下。”
钟煜点头应过,眼前所见,人是人,篝火是篝火,竟全然不能和心境融合在一起。
他心中隐隐不安,等他清点完人数,再回过神来,指尖在掌心攥得生疼。
“殿下!营内有刺客!”骤然一声,钟煜心底不安之意顿生,那人的话语印证了他心底所想,话语道出,他浑身上下骤然一凉。
“从什么方位来的?”钟煜旋即接话。
“刺客在先生营帐处!先生抓他时,受了伤。抓了人就死了,看清了是胡格的手下。殿下!”
钟煜抢过就近的马,拉紧缰绳,扬起马鞭,骑着浑身通黑的马踏雪,调转方向,朝沈怀霜所在飞驰过去。
他走时在门口还留了两个守卫。
有守卫在,沈怀霜剑道造诣有高,对杀意敏感,怎么会受伤!
钟煜一路飞驰,下马前去营帐,险些绊了个踉跄,他勒紧了手里缰绳,问迎上来的侍卫,边走边用力撩开帘帐:“说情况。”
侍卫急促抬头,答:“那那、刺客是个死士,故意跑向军中大营!他点燃了怀中铁火炮,仙师出剑再快,在没有灵气的大陆,也与常人无异。所以,所以……”
那两声所以敲在钟煜心上,几乎嗡嗡作响。
侍卫答得磕磕绊绊,竟说不清前因后果,钟煜仅存的耐心也消耗没了:“你就在军中这样当差!”
侍卫道:“那刺客被仙师斩断臂膀,所以仙师虽然伤到了,但伤口在足上,皮外伤、擦伤居多,行动要拄拐,需静养几日。”
静养。
钟煜眉心狂跳,那瞬间怒火攻心,无数想法纷纷扬扬而来,一时竟想到了拿那刺客车裂,他也不知道原来自己深压着那么多恶劣的想法。
但他不能。
他不能那么想。
“警惕!检测到角色黑化反应全满,请宿主及时处理!”
营帐内,军医看过两轮,也换过几回药汤。
沈怀霜低头,耳畔突然响起了极刺耳的声音。
钟煜不大好?
沈怀霜抬起头,正对上了帘帐外人的视线。
钟煜站在夜色里,帐内昏黄的光拉长了他打在壁上的影子,他保持着打开帘帐的姿势,挡在风口处,就那样望着自己。那目光焦灼又坦承无比。
在这样赤诚的反应下,竟给了沈怀霜一种避无可避的愧疚感。
沈怀霜缓缓放下了白衣,忍着白衣擦过伤口的微痛,把他的双腿掩盖了过去:“我、已经没事了。”
年长钟煜那么多岁,他是钟煜的先生,本不应该让钟煜忧心,可他好像总是会给钟煜添麻烦。
“好什么。”钟煜没看他,眉心紧皱着。
沈怀霜提了两口气,勉强笑了笑:“我下来走两步给你看看。”
钟煜偏头望了过去,刚巧不巧,他刚才偏头的位置,正是军医给沈怀霜放的一副新柺。
沈怀霜抬头看去,对上了钟煜泛了红的眼睛,眼底冒着恨意,如同深不见底的寒潭:“别说这种混话哄我。”
沈怀霜岔开话题,故意道:“我出一点事,就急成这样。倒叫我半点看不到你在战场上的样子,我伤到了也不过三五日就好了。”
夜色里,钟煜的气息压得很低,就这墙壁上的那点烛火,沈怀霜近乎看不清他脸上的神情。
青年前倾着身体,低眉,微微偏过头。
暖黄色的光在他眉头流淌过,那双眼睛在夜色里漆黑如空。
他今日身上穿的还是黑衣,头发束起,模样依稀是少年时,可他长开的眉眼,锋利的下巴,一切又都与少年时不同。
钟煜撑着行军床边的木桌,等了许久,道:“你让我看看伤口。”
沈怀霜止住他的手:“已经不妨事了。”
腿上多了只手,不由分说地紧攥着白衣,推了上去。白衣滑过脚背,白衣如丝缎擦过小腿,缓缓拉了上去,从足踝,小腿,膝盖。
膝盖处上落了殷红的伤,覆在里侧。
床榻上,白衣铺展了整个床铺,堆砌弯曲。
那一点窸窣的声音就像火药里爆开的烟火,钟煜心头一颤,呼吸就慢了下来。
沈怀霜的腿很长,白玉似的,这双腿既不纤细,也不粗犷,只是那条腿上伤痕遍布,青紫一片,也有仍在流血才处理过的深红色。
强烈的对比之下,钟煜微微后退一步,撑紧了木桌,只能说,情况远非想象中的鲜血淋漓,但这又能好到哪儿去。
钟煜偏过头,光影阴影打在鼻梁上,眉头微颦,整张侧脸锋利如刀削:“你有想过那炸药再近一寸会如何?”
沈怀霜面色冷静,答得平和:“也就是一些皮外伤,上药撑柺一两日,自己也就好了。”
钟煜开口道:“什么叫只是皮外伤。”
他与沈怀霜对视的刹那,手里那瓶药被他攥热了,捏在掌心出了些汗。
钟煜松开握紧的手,一股浓郁的药香顿时弥散在帐内,膏体莹润。
他顾虑到沈怀霜身上带了伤,不便大费周章地挪动,又往前几步,摊出手,奉上了手里那罐小小的药盒。
沈怀霜在指尖上沾了一点自己手上的膏体,揉了揉,等它化开了,抹了上去:“不用了,我刚刚上过药,用你这玉穗膏浪费。”
“我管他什么玉髓膏,金髓膏。用你身上怎么就叫浪费……你怎么不就想想自己!”钟煜这声几乎是吼出来的,“你就没想过自己炸伤会怎么样?如果那弹药离再近一寸,你手还要不要了!”
沈怀霜:“我知道了。”
可这一回,他一反往常,垂下眼,没有去看钟煜的眉眼。
钟煜吞下那口气,一低头,脖颈上的勾玉离沈怀霜更近了,衣襟都快贴到他的发丝。
他的目光不受控制地落在那腿上的红痕处,注视之余不免心疼,在遐想和关心这两条线之间,徘徊不定,心被烫了一样。
最后,那点旖旎的想法跑远了。
“我做不到的事情就不会和你许诺,可若是我立誓了,以后有我在的时候,不需要你总是冲在前面,也不要你一个人去应对。”
钟煜伸出手,轻轻抬起了沈怀霜的足踝。握着他小腿的掌心温烫,舍不得用力,轻碰在那里。另一只上手也是小心翼翼,擦过任何一个发丝大小的伤口,生怕有半分疏漏。
钟煜始终低头,半点没有去看沈怀霜的眉眼:“看你这样,我总会觉得自己极其无用,恨自己像个废物。总让你受伤,永远没本事让你安然无恙。”
沈怀霜收了收腿:“军中潜入刺客,本就防不胜防,你又何必揽在自己身上。这事本就错不在你。”
钟煜:“如今我不想也想了。”
沈怀霜:“那要是我说,不许你胡思乱想呢。”
他说话时带着气音,低声说了这几句话。话刚说完,足踝上牵扯上了伤口,疼得他不自觉地抽了口气。
钟煜面色仍是绷着的,可面色如此,他却觉得心头那条红线随着那一声越了过去。
钟煜隐在夜色中,藏起了耳畔的红。指尖将触未触时,他收回了手,倒让人瞧不出他有什么不自然。
沈怀霜腿伤了,在床上挪起来都不方便,要到临睡时,钟煜干脆帮他换了衣服。
沈怀霜:“不回答我,我还是要说。这事错不在你,你不要想那么多。”
俯身躺下去的时候,两个人挨得很近,沈怀霜顺着钟煜倒下去时,他从未发现,原来落床的感觉可以这么轻,他觉得自己像浮在了云端上,背后陷入了一片软柔。
在玄清门时,他师父就教过他,受人恩惠,要铭记于心,知恩更要言说。
沈怀霜莞尔笑了下,忽然揽着他的那双手不动了,反扣住他的腰。
“你笑什么?”钟煜望着他,低声问着,神色不大好。
“我不太习惯在别人面前袒露伤处。那种感觉对我来说很奇怪,总是让我不大愿意。”沈怀霜敛了笑,仔细答复道,“可能只有你是例外。我师父说过,知恩要言谢的,我挺想对你说声谢谢。”
“你——”钟煜眉头动了两下,旋即吐出一口气,又把那股脾气压了下去。
“还有。”沈怀霜又道,“我也今天才发现,我好像让你一着急,你就会。”哭。
沈怀霜把最后那个字咽了下去。
钟煜像是没料到他会那么说,两人贴面看来,鼻尖相对,声音融融,直击耳膜,像要在这寂夜中把他捂烫了,钟煜觉得自己浑身热了起来,沉默之际,沈怀霜又放开了收敛的笑意,像是一只得逞的狐狸,这一笑,竟望着钟煜笑了很久。
每一下笑声就像叩在他心上。
“不是我要哭。”钟煜定定答着,他提了口气,又道,“医典上有说的,在激越时,易掉泪。”
沈怀霜轻笑声又响起,又努力收了起来:“我知道了。”
钟煜放落了沈怀霜,心上人的呼吸就在耳畔:“争辩我说不过你。你先歇着,明早起来,你叫我扶你。”
钟煜走后,那股热意从耳畔蔓延到了全身,深夜的边塞很冷,可他却越走越热。清空了脑子里所想,他处理了军政,可忙完了,等他闲下来,闭上眼,入目就是那张脸。
沈怀霜长相清俊,半点和狐狸不搭边,可钟煜觉得那个时候沈怀霜就是条狐狸,他永远从容,永远游刃有余,偏偏三言两语就能把他勾到。
那种要了命的感觉,在进了浴池后到达了巅峰。
钟煜今天的感觉不好,连日没发泄,左右不得其解,那种感觉并不畅快,他甚至有几分焦躁,可越焦躁,那种绷紧在体内的不畅快积攒越多。
水花泛起,在他额头贴着浴池边缘时达到了巅峰。
背部因为持续紧绷,他已经开始不舒服,额上的汗和蒸腾的水汽混在了一起,骨缝里像是爬出了某种难忍的痒,上`瘾了一样,拉着他继续保持某种频率。
钟煜紧闭眼。
他靠得半张身子都麻了,也没能发泄出来。
西域夜深寒冷,忽然送来两缕清透的风,莫名就让他想到了沈怀霜。
钟煜一瞬就像僵在那里,燎原似的火蹿了上来,从颊边烧到耳畔,再烧到脖颈。他深深吸了两口呼吸,企图让自己冷静一些。
可是不管他用什么方法冷静,脑海中始终时时浮现那水中濡湿的额发,还有要了命的快`感。
冷水澡在这时已经没什么用了。
钟煜几乎忍无可忍,呼吸不可遏制地重了起来。他撑墙的手蜷起来,无数次翻涌起欲`望,又被他释放了出来。
他开始想象,如果他们都在这间屋子里,那件天青色衣外袍落地,他身上是不是也会有如天色一样的光泽。那人会有宽阔的脊背,劲瘦的腰,乌发上淌下的水顺着脊背滑落,在他背上落上一只手,反扣住腰身,他就会回首,露出茫然失神的表情。
他想对他用力,抓过肩膀,用力地抵在池壁上。
他想啃他的脖颈,留下数不清的红痕的牙印。
他想让他只能咬住塞入嘴里的手指,在喉头发出含糊的呜咽声,避无可避。
寂夜里,近乎一点声音没有,只有断断续续,强压下去的呼吸。
极致。
肆意。
在日出的盛大光芒前,他先进入了漆黑的夜,夜色的浓度深到了极致,他便坠了下去,在飘荡、悬浮的坠落中,他看到了那片白色的光。
钟煜喉头动了他,睁眼那刻,他重重揉了把脸,第一时间换了寝衣。
秋夜露重,背上滑腻的汗被冷风一吹,爽利地干了。
钟煜接过木桌上的两盏冷茶,一口气给它灌了个干干净净。
凉水落了肚,又是露深的秋夜,冷得他从里到外都打起颤来,却彻底换来了清醒。
钟煜站在冷风口,他靠着栏杆,回头望着营帐内,站了很久,直到他彻底平静下来。
约摸两柱香的时间,钟煜躺回了沈怀霜身侧。头脑内一片空白,已没了力气去想别的事。
他在昏黑中入了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