齐向然目光落在江纵向他伸过来的手上。
那只手很好看,手指修长,指节匀称,掌纹有些明显,掌心带一点淡淡的粉色。并不是长期养尊处优养出来的手,倒像是经常做一些小活计,或是长时间握着笔杆子的手,所以看上去就让人觉得很灵活很有力道。
实际上也很有力道,齐向然想。
这只手先头还那么用力地掐过自己的下巴。
他移开视线,将烟在地上拧灭,没借他的力,自己撑着台阶站起来。
一辆轰隆隆的面包车刚好一颠一颠地开过去,扬起满天的黑烟。
“那车发动机有问题吧。”齐向然皱着眉挥散眼前的烟,对江纵说,“你看我们这儿,就这条件,没什么高档饭店,你吃不惯。”
江纵那只手已经收了回去,闻言,朝前面扬了扬下巴:“车就停在前面。”
齐向然跟着他的视线看过去,这条街的住户很少有家里买车的,路边的停车位总是空空荡荡,要么就停着拉货的小卡和三轮。所以这时候停一辆好车,其实非常扎眼,隔上好几百米齐向然也能看见。
他看看车,又看看脚下,再别过头盯着向他俩大敞开的小院,快要西斜的阳光真让人觉得恍惚。
“那就走吧,”良久,齐向然开口,带点他顽劣的硬姿态和无意识间流露的魂不守舍,“既然你诚心诚意地邀请了,那我就大发慈悲陪你吃顿饭。”
江纵让他走在自己前面。
齐向然手插兜,埋着头扛着肩,像种一意孤行的走法。江纵不紧不慢地跟在他后面,路过一家杂货店,门口聚着好几个啃着冰棍在地上玩卡的小孩,都在用好奇的眼神观察他俩。
走到车跟前,江纵问:“大奔哥——她为什么这么叫你?”
齐向然看了眼江纵这辆车的车标,回过头,脸上露出个一闪而过的笑容,挺狡黠的:“你猜?”
江纵注意到了齐向然刚才落到奔驰车标上的视线,于是说:“和车有关,是吗。”
“Bingo.”齐向然打了个响指,“这片儿都知道我原来家里是开大奔的,几百万一辆的那种,”他耸耸肩,“不就传开咯,小孩子都爱这么叫。估计今天过后会叫得更起劲儿吧,毕竟这个车标最好认,不是吗?”
江纵点点头表示知道了,给车解了锁,两人上了车,他也没再继续问。
实际上江纵清楚,齐向然看似个性张扬,却并不是爱吹嘘家庭条件的那类人,来到下坝村这种地方以后,他更不可能大肆宣扬。最有可能让这片人连齐家开什么牌子车都知道的原因,就是他们曾经见到过。
齐家有人来这里找过齐向然,而齐向然始终不愿意回到齐家去。
江纵扫了眼街边那一排老建筑。哪怕齐向然这几年一直住在这种环境里。
车很快开出了这片区域。车里面没放歌,而是放着广播,一个听起来让人感觉百无聊赖的体育新闻,齐向然简直昏昏欲睡——后来竟然还真的睡着了。
想是接近下班高峰,车开了快一个小时,到地方的时候天边刚好散出红霞来,齐向然一睁眼就见着这景色,迷迷瞪瞪醒了好半天的神。
他看了眼窗外,是个挺热闹的商圈,天离黑下去还早,霓虹灯就迫不及待地全点起来了。
视线又一转,他见着江纵,那人正站在离停车位不远处抽烟,脚边放着个袋子,像刚从哪里购物出来。
看了几秒钟,齐向然降下车窗,外面的热气骤然扑了他一脸。他懒懒地趴在窗框上,叫他:“喂。”
江纵朝他看过来,随即俯身拎起手边的袋子向他走过来。
“给我抽一口。”齐向然伸出手,向江纵讨他手里的烟。
江纵盯了他一会儿,却没给他,而是往前半步,夹着烟喂到他嘴边。
齐向然脸上露出点意外的表情,但下一秒他还是略略仰起下巴,咬上微微湿润的烟嘴,狠狠吸了一口。在这过程中,他一直眯着眼睛看江纵,眸色里透着点享受,又透着点痴迷。
烟尾很快多出来长长一截灰白色的烟烬。
“你没听说过留人在开着空调的车里睡觉会死人吗。”齐向然不客气地把烟喷到江纵脸上。
江纵收回手,烟烬忽然就轻飘飘落下来。本来完好的烟嘴,这时候已经被齐向然咬得不成样子,他让齐向然看驾驶座那边的车窗,“窗户开了点。”
齐向然回头看了看,笑了:“行,看来你心里还是有我这条小命在的。”
江纵竟然也轻笑了笑,将剩下的烟几口抽完,把手上东西扔到后座,绕到驾驶座把车窗都关好,“走吧,吃饭。”
江纵带齐向然去的是家开了很久的西餐厅,齐向然以前很爱来这里吃,不光是口味出众,这里风景也很好,高层有露台位,还能见到新南市的江景,跟一群狐朋狗友吃完饭下楼,无论是逛街还是逛江边,又或者去对岸的酒吧街喝酒都很方便。
他有些惊讶江纵会带他来这里,并且还提前定好了最好的观景位。
一坐到座位,他更惊讶了。晚上只开了一些暗黄色的氛围灯,餐位基本都靠蜡烛来照明,餐桌摆了玫瑰花——红玫瑰,是一种很艳俗却也很纯粹的浪漫。
齐向然脑子忽然一下热了起来,心脏擂鼓一样在震。他不着痕迹地环视一圈四周,在座的几乎都是打扮精致漂亮的情侣,他和江纵两个大男人,一个沙滩裤一个工装裤的,在这里面显得十分格格不入。
江纵让齐向然先点菜,齐向然却有些心不在焉,只是随便在菜单上勾了几道。江纵注意到他的神情,再看了眼他的菜单,目光停顿了几秒,点好自己要吃的之后跟侍应生说了谢谢。
“在想什么。”江纵问。
齐向然正看着桌上的玫瑰出神,听到江纵问他,他赶紧将视线挪到烛台上,再挪到窗外,窗外是已到盛时的落霞,楼房玻璃、江面,似乎整个世界都被染成了落霞斑斓壮丽的颜色。
“没想什么,”齐向然不知道自己应该把视线落到哪里,最后还是又看向烛火影绰下的玫瑰,“发会儿呆。”
江纵顺着他的视线看过去,也注意到了那几支红玫瑰,正要说什么,却被电话铃声打断。齐向然往椅背上靠,忽然听到身后的情侣讨论起明天七夕节怎么过。
他肩膀僵了僵,这才发现原来不止他们这一桌,几乎所有靠窗的情侣位桌上角落都放的有玫瑰花。
幸好刚才想问的那句话没问出口。齐向然看了眼正在接电话的江纵,脑子不热了,心脏也不跳了。
他顿时觉得自己有些可笑。
因为江纵要开车,他们没有要酒,江纵点了款葡萄汁,齐向然觉得味道不错,多喝了几口。他俩从江纵那个电话挂了之后就再没交流,直到上了牛排,齐向然切开之后有些嫌弃地皱了下眉,推到了一边去。
他没注意自己刚才在熟度上勾了三分。
江纵抬头看他一眼,将自己盘中的牛排切成适合入口的大小,然后将齐向然嫌弃的那盘换了过来。
齐向然吃牛排从来只接受七分熟往上,再生一点都不行,江纵给他切好的这份,竟然是他一贯喜欢的口味和熟度。
他捏着叉子,看了眼江纵面前那盘肉,问:“你什么时候喜欢上吃这种带血的了?”
江纵却没再抬头,只对他说一句“吃吧”,然后自己面不改色地继续用齐向然的那一份。
因为两人都不说话,一顿饭吃得很快,但下楼时夕阳已经不见了,只留下空气里还在蒸发的大地余温。
齐向然整个过程中都显得兴致都不太高,或者说情绪很不对。上了车,江纵习惯性地打开回家的定位,齐向然瞟了一眼,转身就要下车。
“干什么?”江纵锁了车门。
齐向然反问:“你要回家,我跟着去干嘛?”
“今晚住我那里。”江纵说,“以后都住我那里。”
他语气里平淡的强硬让齐向然立刻回想到下午江纵刚见他时的那个眼神。
齐向然笑了声,眼里却是复杂的:“怪得很,现在连我住哪里都要管了。”他问江纵,“凭什么啊?”
江纵看着他:“我跟倪辉已经说过了。”
“你跟他说有个屁用。”齐向然摊开手,“我是成年人,我爱去哪儿去哪儿,谁也管不着。”
江纵盯着齐向然看了很久,僵持不下,最后还是将导航改回了下坝村。
一路无话。
一到地方,齐向然立刻就解开安全带想下车走人。江纵却不开门,从后座拿过购物袋,加了张自己的名片,扔到齐向然怀里。
齐向然有些奇怪地低头一看,里头有些瓶瓶罐罐,像药,还有个全新的手机包装盒——他没来得及换屏的破手机多半是被江纵瞧见了。
“嚯,你这送礼还带送药的呢。”
江纵瞥了眼齐向然嘴角的伤,说:“明天我来接你。”
“接我干嘛?”
“玩。”江纵说,“下个周末也一样。”
齐向然顿了顿,说话带着点情绪:“怎么,上次ktv那回我说得不够清楚是吧,江纵,你这人怎么这么怪啊,知道我是什么人了,还上赶着倒贴?”
江纵却并不在意齐向然嘴里这些有的没的,这对他来说没有意义。“我不劝你回齐家,也不强迫你回我家。”他放缓了语气,只说,“但我希望你可以好好考虑一下你生活的环境。”
“我生活的环境怎么了啊?太破了还是太穷了?”齐向然立刻问他,胸口有些起伏。他转身看着江纵,“我觉得挺好,我不本来就该是这里的人,你要瞧不上我也没求着你来。”
“齐向然,”江纵视线牢牢盯住他,“你明白我说的什么意思。”
说实话,这个注视太严肃了,来自一名成年男性,一位律师主任,一个久别的兄长。
齐向然被这个注视噎得有点说不出话。他扭过头去,盯着怀里的购物袋,看了很久,等到自己呼吸平静,听到路边有摩托车驶过去的声音。
摩托车声音远去,密闭的车里再度变得寂静。
他突然说:“我喜欢男人。”
顿了很久,齐向然才继续。
“你上次想问我,三年前我托陆文柏找你那次,想要跟你说什么是么。”
他坐起来一点,后背离开座椅,“其实我想说的不是在ktv说的那句话。我想跟你说的是,”
“江纵,我发现我喜欢男人。”
齐向然转头看江纵,江纵是个很沉默的表情,他平静地听着齐向然说话,目光也自始至终没有离开他,脸上却看不出其他太多的情绪。
“现在咱俩什么关系都不是,你隔三差五就来我面前刷存在感,又是请吃饭又是送东西的,又要带我出去玩,还这么关心我的生活。你知不知道这种行为在我眼里像什么?”
齐向然很轻地嗤笑了下,往前倾身,似乎是蛊惑,似乎是挑衅。
他牢牢盯着江纵,一字一句低声说,
“像追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