入了秋,到傍晚,落霞稍纵即逝,天色很快暗下来,车开在夜间无人山路里,总容易让人感到无端的萧索和寥落。
回到新南时已是凌晨,一间安静的总统套,四个人相对坐在茶室,等了没多久,几位医生提着东西上门,恭敬地跟齐教授和齐铭打过招呼,开始采集亲缘关系鉴定所需要的样本。
血液、口腔拭子、毛发、指甲,采集的过程很快也很简单,医生在二十分钟以后低调离开,保镖一直在门口和走廊守着,确保整个过程顺利而保密。齐向然用棉签摁着胳膊上抽过血的针眼,抬眼望向窗外。
这种等级的酒店套间,无论从哪扇窗户望出去,都是收不尽的好景色,他见到那条熟悉的江,江面有辉煌的霓虹水影,像一条宽阔的镜面绸带,安静地铺陈在已经沉眠的城市之间。
齐向然决定离开的时候,还特意去江边逛了许久,本以为自己这辈子再也没有机会见到它,没想到才短短几天时间而已,他竟然又再次踏足此地。
“在想什么?”江纵挪开齐向然过于用力的手指,见血已经不再往外流了,便一点点把他的衣袖放下来。
齐向然转头冲他笑了下:“在想我们急匆匆这么走了,留在山上的两位大哥能不能忙得过来。”
其实本来不必这么大费周折非要回新南,鉴定机构的医生既然能上酒店来,自然也能上山,但山上人多,这种豪门秘辛,知道的人越少越好,于是便由江纵开车,载着三人连夜赶回了新南。
“放心吧,他俩跟着教授的时间长,这么点小事儿,不至于手忙脚乱。”齐铭手里拿着两张照片,反复对比过后,将照片都递给齐向然,“之前还一直没察觉,一看照片才发现,小然然啊,你跟你妈妈长得真是太像了。”
齐向然接过照片,落在上面的目光是一种不明滋味的复杂。
齐家手里那张照片应该是在某家星级酒店里拍的,画面中,施语凤坐在阳台的沙发上,穿着打扮比齐向然这张照片上时髦许多,对镜头抿嘴笑着,可虽然笑着,却看不出是开心还是不开心。她身后也是一条江,八九十年代的新南已经是飞速发展的时候了,城市中心早早建起地标塔,因此齐向然一眼就认出那家酒店在新南的哪个地段。
江纵伸手,把齐向然因为低头而垂落的头发捋了捋,“别紧张。”
长出了一口气,齐向然把照片放回桌上,“我没紧张。”
只是觉得难堪而已。
到底是个什么样的事实,因为鉴定结果至少需要一夜的时间才能赶出来,现在他们还没有开始互相交流信息。
齐向然能理解,不比新南这些几十年前才冒头的企业,齐铭他们这种京城里的高门大户,有哪家不是树大根深的,对于这种事情,说不定还有什么忌讳和禁忌,哪能随便说给人听。
老钱和新钱之间有鸿沟,巨大而且难以逾越的鸿沟,这也是齐铭到新南多久,就被那些人围追堵截多久的原因,因为人人都想要跨越这个鸿沟。
而现在这条沟搭了座桥,就摆在齐向然眼前,只等鉴定结果一出,他就能甩掉队伍后面乌泱泱的人群,一脚跨越这条沟。
他该兴奋、窃喜、急不可待,可他现在只觉得难堪,因为其实不用交流信息,他也能根据现状拼凑出事实——无论他和齐家有没有血缘关系,施语凤和齐家某个人的关系一定是确定的。
要么是小情,要么是招来的妓。
“我才是紧张得要死。”齐铭大口灌着茶水,“这段时间净忙这事儿了,Alvin,”他看向江纵,“我真该早点跟你说说这事儿。”
江纵只是淡笑了笑,一整夜时间,他的目光只落在齐向然身上。
“我就说我怎么见着小然然就觉得喜欢,”齐铭笑着,又对齐教授说,“爷爷,您瞧瞧,我和小然然长得像不像?”
齐教授也笑着,是那种慈祥的,对待家里小辈的温和的笑,“像倒是不大像,”他有一种泰山崩于前而色不变的气度,“不过我看你们这些年轻人啊,一个比一个还要帅气。”
齐铭乐得“咯咯”笑,他往齐教授身上倒,撒娇似的,“您老人家年轻的时候可是出了名的京城美男子,我们哪儿能赶得上您。”
“贫吧你就,也不怕小然看你笑话。”齐教授拍他的脑袋,对齐向然说,“明天早上结果才出来,都去睡觉吧,好好睡一觉。小然啊,今晚跟你纵哥一起睡?要么再开一间吧。”
这个总统套分别只有男主人房和女主人房两间,刚好齐铭和齐教授一人一间,如果要留在酒店住,最好还是再开一间,但其实没这个必要。
“我和纵哥回去吧。”齐向然站起来,“晚上也不堵车,回去挺快的。”
江纵也跟着站起来,虚揽了把因为动作太大,膝盖差点磕上桌沿的齐向然,齐向然站稳后,他的手也过了两秒才从他腰上收回去。
“不是……”齐铭注意到了,说不上敏锐,只是一种直觉,他忽然坐直了身体,视线在两人之间来回,脸色变得有些奇怪,“你俩……住一起的?”
“是。”江纵回答得坦荡。
齐向然没在意齐铭的神色,一整晚他都有些魂不守舍,说到要回家了,眼睛就时不时往门外瞟。
“明天我带他早点来。”江纵很自然地对齐教授颔首,“老师也早点休息吧。”
下楼、开车、一路畅行。
凌晨确实去哪儿都快,不过二十分钟时间,两人就到了家,一推开门,熟悉的味道扑面而来,齐向然有些恍然。
其实明明也没在这里住多久,记忆里竟然已经刻上了这个家的气味,那种淡淡的,仿佛被江纵将整个人萦绕的味道,奇迹般的,让他在这种时候感受到了安心的情绪。
见齐向然立在门口不动,江纵揽着他的腰带他到客厅坐下,“要是累就直接睡吧。”
齐向然摇摇头,地毯上散落的乐高零件已经被收拾好装在一旁的纸盒里,没完工的乐高还放在茶几上,他看了几秒,从盒子里拿起一个,随意地找了块地方拼上去。
江纵给他倒了杯白葡萄酒,齐向然挑眉看他一看,端起来抿了一口,才发现原来是葡萄汁。
“喜欢吗?”
杯子放回桌上,发出轻磕的声音,四瓣嘴唇碰到一起,齐向然揽住江纵脖子,跟他交换了一个有清甜葡萄香的吻。
齐向然牵着嘴角对他笑,轻声说:“喜欢啊,你喜欢吗?”
江纵也淡笑了下,两人进了卧室——是主卧,做也做过了,自然是要睡在一起。齐向然往床上一躺,打量江纵的房间,实在话,比起给齐向然准备的那间,这间实在太乏味了。
江纵去齐向然房间拿了睡衣让他换上,自己则进了浴室冲澡。
哗哗的水声响起,齐向然听了一阵,心中慢慢平静下来,忽然在水声中听到了一种有规律的“咔哒咔哒”的声响,这种声音很有辨识性,几乎是立刻——齐向然翻身坐起来,视线一转,很容易在床对面的桌上找到声响的来源,他惊讶地睁大眼。
一个古董座钟。
准确来说,是一个袖珍的,用料华丽的,完全在齐向然审美点上的古董座钟。
他把钟拿起来,见到灯光下钻石和宝石的闪动,底盘上有只矫健的豹,齐向然手指在它身形上抚过,不由自主地露出一个微笑。
江纵从浴室出来的时候,齐向然坐在书桌前,双手交叠着放在桌上,下巴搁在手背,很认真地盯着眼前的座钟看,头发乖顺地遮在额前,这样的侧脸是很精致安静的。
哒哒,哒哒,有时候钟声也像心跳声一样,江纵踩着这个节奏走过去,摸他的头发,跟他一起看那座钟。
“没想到……”齐向然喃喃,像一句很轻柔的咏叹,“没想到你还留着它呢?”
江纵说:“我没有乱扔东西的习惯。”
齐向然低低地哼笑了声,揶揄他:“当时见你收下它时的样子,我都怀疑你转头就得扔了。”
江纵没有回答,事实上如同齐向然将他送的那些礼物都妥善保存一样,齐向然送他的,他也都一一收藏好,甚至是他小学时在他作业上画的一个又一个猪头。
他做事总有出发点和理由,但在齐向然这里,有些行为其实是无厘头的——想这么去做,于是就这么做了。
比如这个跟他房间格格不符,跟他审美也格格不符的座钟,在他屋里一摆就摆了许多年,摆成了习惯,摆成了跟他身体同频的心跳。
这是齐向然在他大学毕业那年送他的毕业礼物。
“百八十万呢。”齐向然盯着宝石熠熠的辉光,“我攒好几年的零花钱全搭里头了,记得当时拍卖的时候,有个跟我有过节的傻逼还跟我一直抬价,我差点没给他拖巷子里暴揍一顿。”
“是吗。”江纵牵他到床上躺下,就齐向然小时候那个花钱法,能攒下这些钱确实不容易,“怎么这么喜欢这个?”
“不知道。”齐向然往被子里舒舒服服一钻,“觉得很适合你。”
他手放在被子外面,在空中随意比划着:“那只豹子——多像你啊。”
“那我在你心里形象还挺多变的。”
齐向然低低笑了声,手放回被子上,望着天花板,久久没有说话。
过了会儿,江纵关了灯,“别想了,明天一早就有结果。”
“啊……我没想,”齐向然说,“大概可能也许,有点儿……近乡情怯吧。感觉做梦一样,太不真实了。”
“纵哥,”他声音很轻,“你觉得这个可能性……大吗?”
江纵沉默了好一会儿:“多半。”
“可我妈是做……”齐向然哽了哽,尽量轻松地说,“有个不知道是谁的爹也很正常吧。”
江纵把齐向然揽到怀里,手在他肩头摩挲:“还记得我跟你说过的吗?”他说,“如果你爸爸是京城齐家的人,那之前的疑点也大多都对上了。”
“比如说你妈妈为什么会住进收费高昂的妇产医院,为什么临产前却忽然没人照顾——我听齐铭说过,他有个小叔,二十多年前玩跳伞出意外去世了,时间也对上了。”
其实知道他们那边是由齐铭来找人的,冥冥中,齐向然已经预感到这个事情,但听到江纵这么说出口,他的心免不了还是一揪一揪地难受。
如果真的是他爸,那他齐向然这辈子未免太悲催了点,一出生就注定见不到亲爹亲妈。
“你妈妈这事他应该没跟家里说,雇主去世以后,新南这边的人自然就都离开了。”江纵慢慢给他分析,“他们齐家隔了这么多年才来找,估计是在齐铭小叔遗物里发现了什么线索。”
“有一点很奇怪,”齐向然补充,“他们找的是崔家,那张照片就是崔丹珍从他爸箱子里翻出来的,可我妈家的房子,其实是倪辉那个院子,他们为什么不找倪辉?”
江纵想了想,“或许崔丹珍他爸爸就是当时被雇的其中一个,那时候打钱,用信件的方式比较多,于是留下了他的地址。”
这话说得委婉,齐向然心里明白了,或许崔父在里面是个类似拉皮条的角色,后面施语凤怀孕,他大概也被支使去医院办过几回事,有经济往来,所以留下了凭证。
可倪辉在其中又是个什么角色?在芳姐眼里,明明他和施语凤才是一对,感情也很不错,他竟然能容忍自己的另一半陪人睡觉吗?当年到底发生了什么?
像是知道齐向然心里在想什么,江纵继续说:“其实我很早就有一个猜测。”
齐向然转头看他,黑暗中,能看见江纵隐隐约约的轮廓。
“无论是值班护士,还是偷走于俊兰的那个临时工,他们都没有交换两个孩子的动机,如果说是崔父,也找不出来任何一个他这么做的理由,况且你妈妈临终前,只有倪辉一个人在她身边——她最有可能托付孩子的人,也只有倪辉。”
江纵的分析算不上太严谨,但每一条都几乎都很有道理,整理归纳目前得到的线索,他大概已经推测出了当年的真相。
“然然,你知道大多数交换别人孩子的人——尤其是交换出生家庭贫富阶级差距大的两个孩子,除了心理变态,都抱着什么想法吗?”
齐向然心脏忽然跳起来。
江纵淡淡说:“——自己给不了他好的生活,那就让别人给他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