下坝村出了个杀人犯,这新闻一时半会儿冷不了,齐向然走到哪儿都有人拦着他问东问西,他不透露任何,那些人便讨论得更起劲。
具体怎么传言,齐向然并不感兴趣,严彭彭一个常和各种社会青年打群架的混混头子,这条街的人没一个不对他又怕又鄙夷。而崔父坐过牢,贪财好色没担当,自然也是臭名昭著。
如今两个人出了这事儿,一个断了气,一个还关在看守所里,估计谱都要被这些整天吃饱便无所事事聚在一堆的街坊们编排到天上去。
倪辉也问他,他最爱坐齐向然房间门口的那把瘸腿竹椅上抽烟,翘着二郎腿,椅子发出力竭声嘶的吱呀。
“有什么不能说的,我是你老子你不能说?”
齐向然没吭声,只是很淡地瞥了他一眼,一刀把西瓜劈成两半。
倪辉“啧”了声:“待会儿给你芳姐她们送一半过去,买这么大吃不完。”
齐向然没耐心,全切成大块,刀往桌子上一扔,随便拣了瓣,淡粉色的汁水顺着指缝往手臂上流,冰凉黏腻,浅浅一条水线,从肘尖滴滴答答落下去。
“这他妈就是她买来的。”用掌心从下往上一抹,反而越抹越沾手,齐向然坐下来,腿岔开,低头,咬了口西瓜尖。
“西瓜都不知道递我一块,”倪辉掐了烟,站起来时椅子叫得凄惨,“我看以后养老也别想指望你。”
“我也没指望你养我啊,”闻言,齐向然笑了下,“咱俩就这么着吧。”
倪辉肩膀僵了僵,半晌才伸手拿了块西瓜:“那不这么着还能怎么着啊,你爹我只有就这本事,挣点小钱,咱爷俩饿不死就行了。”
齐向然把西瓜皮一扔,问:“那个姓崔的到底和你什么关系。”
倪辉头也不抬:“邻居呗。”
“邻居?”齐向然冷笑一声,“你蒙谁呢?”
“我蒙你干嘛?”倪辉问,“我有什么好处啊我蒙你?都他娘的是个死人了。还有,你这胆子忒大了,那天晚上一个人就过去,你也不怕正撞上人家给你也来几刀?操,做事情长点脑子行不行,好歹给我来个电话啊。”
齐向然眯了眯眼睛,他知道倪辉这是在转移话题,关于以前的那些事情,对方一点风都没透给自己过。
哪知下一刻,倪辉没等来齐向然开口,自己竟又补了句,“那畜生钱没挣几个事儿给我找一大堆,妈的谁想要这种马仔啊?死了也好,死了不碍眼,见着他就他娘的烦。”
说这话时他不耐烦地拧着眉,牵动了脸上的刀疤,一副穷凶极恶的样。他不愧是曾经闻名一方的流氓,就算老了浑身上下也都是这横行的气势。
齐向然盯着他的脸,忽然问:“我妈叫什么名字?”
倪辉立刻收了声。
“没记错的话,这是我问你的第二次了。”齐向然站起来,走到他面前,撑着桌子,问:“倪辉,我妈叫什么名字?”
倪辉抬眼,眉头仍然拧着,眉心深深一条痕,眼尾有被岁月压坠的眼纹,眸色在暗光的屋里显得黑沉,道上摸爬滚打几十年,他有暴戾凶恶的一双眼。
他看齐向然,像看一只待宰的羔羊,像看一尾搁浅的嫩鲸。他笑了。
“你今年多大?二十有了吧?”他慢慢说,极富耐心地,“二十年前睡过的一婊子,花花?露露?丽丽?这么多名字,换成你,你记得清吗?”
齐向然面无表情地看着他,拳头却越捏越紧,紧得指甲都掐进掌心。
“二十多年了,”倪辉拉长声调,像叹气,而后竟然露出几分苦思追忆的表情,“真忘了。”
“忘了。”齐向然低声念这两个字。
倪辉无赖地笑一笑,拿着块西瓜转身出门,边啃边对他摆手:“对咯儿子,早忘啦。”
似乎在原地站了太久,再瘫开手时,掌心已经被掐出好几个弧形的深痕,黏腻的汁水干巴巴地沾在上面,像他得到的搪塞回应。
他其实并不打算偃旗息鼓。
对于他妈妈,那个被人人称作“婊子”的女人,他曾在知晓她身份后有很长一段时间对她失去探究心。甚至他急于逃避,急于撇清,毕竟这世界上没有人会愿意做从一个妓女肚子里爬出来的东西,也没有人会愿意成为一桩自己母亲出卖皮肉身陷泥潭的铁证。
更别提了解她的姓名,了解她的过去。
齐向然自认不是一个多高尚多有本事的人,他爱钱,爱奢侈品,爱玩游戏,爱一切让他感觉新鲜快乐的东西,逃课打架抽烟喝酒飙摩托,打上坏孩子标签的事情他没一件不做,身无一技之长,在学校学习也并不努力。
倪辉总骂他是二世祖,他从不反驳,因为他的确是,他有很多被金钱养出来的习惯,以前做少爷的时候不觉得,后来才发觉这些习惯恐怕都是臭毛病。有人兜底,有钱兜底,他才无所畏惧。
可那是从前。
从前他是新南市优秀企业家的独生子,他拥有太多东西,他被众星拱月,他呼朋唤友纸醉金迷,他伸手能碰到天上的云,从前他没有这么多悱恻的心绪,金池里养出来的龙鱼可以不需要想得太多,能永远在金池里扑腾就行。
结果有朝一日,他突然发现他不是这方池里的龙鱼,他只是一条灰溜溜的过江鲫,被亲子鉴定撕开伪皮,从天上陡然跌空,坠离那些幻梦一样的浮光掠影。
好吧,他齐向然不是个放不下的人,也不做觍着脸贪图不属于自己的荣华富贵那种事。他几乎是完全主动性的,用全力适应了这一切,再差又能差到哪里去呢,至少他饿不死,至少还有个能勉强叫做“家”的小院在地面上接着他。
可他原来竟然不止不是齐家的亲儿子。如同崔父所说,他是个野种,是个亡故妓女的私生子,他生在无人问津的罅隙里,他的来处扑朔迷离。
于是他意识到,啊,他连条过江鲫都不是,他只是一片轻飘飘孤零零皱巴巴的浮萍,太过轻,以至于从天上怎么坠都坠不到底。他从空中看下坝村这些庸碌渺小的人,他甚至不如他们,他无足轻重到像一颗灰尘。
可是浮萍和灰尘也该有一个来处吧。难不成他的降生,只是上帝打了个响指这样随意吗。
齐向然盯着手指想,倪辉不说,到底是因为不值一提,还是这事根本就不可告人。
“想什么呢这么出神?”
齐向然猛一抬头,见到芳姐走进来,手里拿了个不锈钢的空盆。
“你爸让我来拿西瓜。”她径直走到桌边,把他们没吃完的西瓜放进盆里,“两个大男人还吃不完这点西瓜。”
“你也说了,”齐向然对芳姐态度一向是很好的,“我跟他就两个人。”
“两个大男人!”芳姐笑着强调,“哎我真是服了,每回都这么送过去送过来的。”
齐向然也笑笑:“那下次别再送了。”
“这马上不都出伏了,等西瓜过季,你想吃都吃不成。”她转身,瞥见了齐向然笑容里面的怔忪,有些欲言又止,顿了顿还是轻声问,“那天晚上吓着了?”
那天晚上指的什么,不用细说齐向然也知道,他摇摇头,没有说话。
“那种畜生,死了也是该死。”芳姐的话里竟然有解恨的口气,“你那朋友这是为民除害!”
听到这话,齐向然脑子里有什么东西一闪而过,很快他意识到,或许芳姐会知道许多倪辉不愿意告诉他的秘密。
“对了,我刚才从外面回来,看到那畜生家里有个人,挺像那天来找你那个人。”她嘟囔着,“不是都封了吗?那人怎么进去的。”
齐向然一愣,他还没来得及回话,脚步已经不由自主地带着他往外走,魂跟在后头都慢了半拍。
他推开后门,往右边看去,芳姐一头雾水地跟上来,“是那个人吗?”
齐向然远远看着站在门口往笔记本上记东西的江纵,依然是衬衫西裤,衣摆收进裤子里,那双腿长得简直晃人眼睛,低头的动作让他颈骨弯成一把飒劲的弓,看不清侧脸,但光看身形也迷人得极其显眼。这时候他周围已经围上去了不少人。
“是他。”齐向然双臂抱在胸前,没有要上前的意思,“他是一位律师。”
“怪不得。”芳姐探出头,挺好奇地看,“这气质看着就挺……”她找不出什么更高级的形容词,“挺严肃的。”
齐向然很轻地笑了笑,“是啊……”
两人看了一会儿,芳姐要转身回去了,齐向然貌似无意地问了句:“我妈比你小五六岁吧?”
“放屁!明明比我……”芳姐下意识反驳,说到一半却卡了壳,她转头看向齐向然,眼睛震惊地瞪大。
齐向然见她这反应,心里竟然没有一点波澜。芳姐果然是知道的,或者有一种可能,她和倪辉从年轻的时候就已经相识,不然为什么隔壁院子那么多妓女,只有芳姐一个人会出入倪辉的地方,只有她对齐向然有关心。
他以前从不过问芳姐的过去,但今天他问了,算得上唐突僭越:“芳姐,你年轻的时候是做什么的?”
芳姐皱了下眉,不过很快又舒展开,扯了扯嘴角,然后浮上一个僵硬的笑。她有一张风韵犹存的脸,但这种表情让她看上去不大好看:“我能做什么?擦桌子洗碗倒垃圾,什么都没干这个来钱快。”
齐向然点点头,沉吟片刻,又问:“你和倪辉一直都认识?”
“是。”芳姐将视线投到天边,对面的厂房又开始排烟了,“但那时候我跟他不熟……后来辉哥帮了我很多。”
“所以你一定认识我妈。”这一句是肯定句。
“怎么想起问这个了?”芳姐有些奇怪地问,“这么久你从来没问过,我以为……”
“以为我看不起这个妈?”齐向然沉默了一瞬,“或许吧。”然后他轻松地笑了声,“可我又比她好得了多少呢?”
“你妈……”芳姐犹豫了一会儿,“你妈比我大,大个五六岁吧。其实我和她也不是很熟,就是认识而已。”她顿了顿,“你跟她长得很像。”
这话崔父也说过。到底有多像呢,齐向然很好奇,但奇怪的是他却没有一点想向他们要照片的冲动,二十多年了,就算有照片,也大概早就不知踪迹了吧。
“她那个时候,怀的到底是谁的儿子,”齐向然盯着她的眼睛,“你知道吗?”
芳姐露出一点疑惑,她显然没转过弯,不理解齐向然这个问题是什么意思:“什么那个时候……她就只生了你一个啊。”
于是齐向然立刻明白了,芳姐恐怕那时候跟他们真不熟,关于他的身世,她知之甚少。
齐向然摸了摸兜里的烟盒,有些焦躁地拧起眉头,余光瞥见江纵渐渐向他走近的身影。他问出最后一个问题:“她叫什么名字?”
“真名我不清楚,那时候我们都不叫真名。”芳姐摇摇头,又说,“不过,我听到过辉哥叫她……小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