距新南市两百多公里外,有座景色秀丽的野山。
之所以叫它野山,是因为在全国大大小小这么多山头之中,它实在是太过不起眼了,不仅连个小景点的名头都没捞到,甚至在当地也没有太大的名气。很多在新南市生活了大半辈子的人,也许都不知道原来驱车两三个小时就能到的距离里,还有这么一座山的存在。
一座没有怎么被开发的山,只山脚处稀拉分布着几家农户,越往上走,住家人户便越少。通往山上的山路都没被水泥抹平,只偶有车来往,将不宽的土路上碾出两道模糊的车辙,车辙中间长满杂草,盎然之中显出一点初秋的颓意。
齐向然本来是稀里糊涂睡了过去的,这时候又被山路颠簸醒,他睫毛还带点困倦的颤抖,半睁着眼往外觑,山间清晨薄雾尚未来得及散去,萦绕在成片绿意之间,车窗上,有几条微湿的水渍,像被雾气舔舐以后留下的淡淡痕迹。
这是齐向然以前从没有见过的景色,他盯着外头看了很久,此时此地,一切浮华不复存在,钻进眼里的只有返璞归真的野意,新鲜,但也有一种让人感到不安的陌生。
这时车身往一条岔路打了个转向,齐向然伸手支住座椅,免得自己歪来倒去。车头回正,他转头看向左边,齐教授察觉到他视线,偏头笑眯眯地看他,“睡醒啦?”
在人家长辈车上酣睡如泥,齐向然脸皮再厚,这时候也难免有几分不好意思,他揉揉鼻子,躲过齐教授的注视,笑了笑:“可能有点认床,昨晚睡得有些晚了。”
说是考察调研,跟着齐教授出来的这几天,齐向然看出来了,其实这一行跟旅游采风差不多。正如齐向然所想,齐教授果然有专业助手跟在左右,见他手上还缠着绷带,便连拍照记数据的小活也不让他做。现在本来就是齐向然求他帮忙,不让他干活他怎么能心安理得,坚持自己伤已经好得差不多,一再保证做什么都没问题,才从两个助手那里分到点任务。
出门在外,齐教授这样的人对住宿条件竟然没怎么挑剔,辗转几个地方,这几晚要么睡的农户家,要么住的民宿。一看司机和助手习以为常的样子,齐向然就明白了,这位教授想来一向不重物质享受,真是一心一意搞研究的。
“再睡一会儿,不妨事。”齐教授还是笑呵呵的,眼角的褶都显得慈祥,“待会儿咱们要爬山,你不抓紧点,可就没时间睡了。”
齐向然点点头,却是没睡,又往窗外看去。迷迷糊糊间,不知车开了多久,停在一条岔路口前,略等了十多分钟,后面远远有车声跟上,齐向然扭头望去,见到位身高腿长的男人从那辆车上下来,径直朝他们这辆车走来。
后座门自动打开,那人正要上车,见到门口坐着齐向然,脸上露出来几分出乎意料的惊讶。
“这是我孙子,齐铭。”齐教授搭着齐向然的肩给他介绍,“长你八九岁,叫他铭哥就好。”
齐向然细细打量齐铭,北方人身高都惊人,这样高底盘的SUV他也须得深深俯腰,穿得好,长相也好,一看就是声势显赫的家庭里宠着长大的,眉眼间都是一股从未受过挫的神采奕奕。
齐教授的孙子……那多半就是江纵在国外认识的那位朋友。
齐教授又打算给齐铭介绍齐向然:“这位是……”
尽管来之前已经给齐教授商量过,不向包括江纵在内的所有人透露他的行踪,但齐向然还是怕他一不小心说出江纵两个字,心紧张地提起来,又不好打断长辈说话,只能浑身僵硬地捏紧手。齐教授拍了拍他的肩,继续笑着说:“这位是齐向然,我新收的学生,跟咱们是本家,你这当师哥的,这几天可得多照顾照顾人家。”
齐向然呼吸一滞,呆住了,没来得及想自己究竟何德何能能当得起齐教授学生这个名头,齐铭便笑了,大咧咧地说:“师什么哥呀,您那课有哪一节儿我是听完过的?”他笑着看向齐向然,“够帅啊小弟,”说着他一拍齐向然的胳膊,“不愧是咱们齐家人。”
这一巴掌用的劲儿不小,齐向然忽然记起来什么似的,赶紧解开安全带:“铭哥你坐这儿,”他钻到后头去和另一位助理并排坐,“我刚好到后头睡觉。”
齐教授笑道:“你坐你的,折腾来折腾去多麻烦。”
“怎么着啊,”齐铭上车坐好,笑嘻嘻地凑到齐教授那头,“有了新小孩儿,就不稀罕我这个老小孩儿了呗?”
车发动了,沿着之前的路一直上山。齐教授撇过脸,似乎有些不乐意搭茬他这俏皮话,齐铭便边偷偷瞥着齐教授的神色,边自顾自叹道:“可怜我天没亮就起床出发来陪我家老头子,哪知道人家根本不乐意搭理我,算咯,把我放下吧,我还是回去的好。”
齐教授一拧眉,乜他一眼:“你这是来陪我?净给我找麻烦,”这话虽说听着像训斥,语气却是带着几分好笑和慈爱,他嘴角忍不住要往上翘,“你开的那车,穿的这衣服,哪点儿有上山的样子?去走秀差不多,三岁小孩儿都知道爬山换双运动鞋。”
“这不是临时决定嘛,我也不知道这山上路是这样。”齐铭望着齐教授笑,有点撒娇的意思,“我的老教授啊,你是不知道这几天我过的是个什么日子,堵我的人能从这儿排回京城去。您在外头是游山玩水优哉游哉,我可是受不了了。”
“出发的时候让你跟着吧,你又嫌无聊。”他们爷孙之间这种相处的氛围是齐向然从没见过的,他抱着手臂缩在座椅角落,看得有些发痴,“行了,后备箱有几双鞋,待会儿你去挑挑能不能穿。”
“我这不挺好嘛。”齐铭一伸腿,脚上皮鞋锃亮,“您瞧瞧您孙子穿这一身多帅。”
话音一落,车上人都笑起来,齐教授也绷不住笑了。齐铭掏出口香糖,给坐前座的助理扔一条,“来来来,吃口糖提神醒脑,齐教授这一口金贵牙,就不吃糖了吧?”他又给后座的人递过来,笑着看了齐向然一眼,“小弟,怎么你比我还没精神,哥哥我早上五点就从床上爬起来了,快醒醒神吧,指不定待会儿咱们教授要怎么折腾呐。”
这话一说完,车上又是一阵笑声,齐向然也忍不住笑了,接过口香糖,齐铭冲他眨眨眼睛,露出个友好的笑。
三十岁的人,竟然还跟个活宝似的,这人真挺有意思。齐向然嚼着口香糖,一路听他和车上几个人插科打诨,感觉没多大会儿就到了地方。
车停在一条羊肠小道口,再开不进去,一行人果然是要下车徒步上山。晨雾已经散开了,阳光微微露了个面,小道两边的植物教这金光一闪,愈加显得茂盛起来,说笑声、脚步踩进草丛的“唰唰”声、一阵接一阵的鸟叫虫鸣声,呼吸一口空气,满是潮湿的泥土味和清新的草叶味。
有道走,时陡时缓,这山其实并不难爬,就是植物生长得过于狂野了些,齐向然只感觉自己被大山的旷达和朴实包裹住,没有网络、没有手机、没有噪音,只有大自然一片祥和的宁静,好像什么烦心事被这山风一吹,就轻易了无踪迹。一直往上走,视野也越来越好,向下望,乡村聚落、国道公路、连绵农田,见不到半点城市的影子,再往远眺,地平线尽头又是憧憧的山。
“真别说,虽然不是什么名山大川吧,偶尔来这种地方玩一趟还是挺有意思。”齐铭俯身,随手摘了朵什么东西,擎在嘴边鼓起腮帮子一吹,两秒后,奇道,“诶这蒲公英吹着怎么这么费劲。”
一个助手回头看他一看,捂着嘴笑,齐教授随着他视线看过去,见到齐铭手中那朵白蓬蓬的东西,嫌弃地“啧”了声,扭头背着手往前走:“你出去鬼混的时候,别说是我齐振鸿的孙子。”
齐铭看看手上的东西,露出来几分疑惑,齐向然也躬身摘了一朵,用手弹了两下:“这应该不是蒲公英吧,蒲公英的朵儿没这么结实。”他又看了眼那株植物,想了想,记起自己小时候无聊时一个人在小区里浪荡,经常扯蒲公英吹着玩,于是不大确定地说,“叶子也应该不长这样,我记得那上面有锯齿,而且一般是趴在地上长的。”
“对咯。”走在齐向然身后的那个助手说,“这是白子菜,又叫神仙草,能吃也能入药,内用清热解毒、外用治跌打损伤,山里头到处都是,果实长得倒确实挺像蒲公英,咱们晚上拌一碟儿吃怎么样?”
齐铭立刻扔了手里的东西,一脸痛苦:“得了吧,还吃呢,这玩意儿光看着就不怎么地。”
他拍拍手,抬头见齐向然栽着脑袋盯着手里的东西,一把揽住他肩:“小弟,你这手上造型挺有意思啊。”
齐向然有些诧异他的自来熟,但还是牵着嘴角笑了下,手在他面前炫耀似的一晃:“拳皇啊,帅吧?”
齐铭点头,深表认同:“何止帅啊,简直带劲极了。”
齐铭一直没撒手,就这么好哥俩似的揽住他往前挤着走,没走几步,面前出现一条缝隙挤满青苔的青石路,拾阶往上,不知过了多久,眼前突然一片开阔——这里竟是座废弃的道观。
齐铭似乎也对这道观挺感兴趣,但齐教授并未逗留,年近古稀的人了,爬起山来比他们这些年轻小伙还厉害。绕过道观后的小路,又继续往上爬了不少时间,终于见到有建筑的影子,齐教授要拜访的人就住在那里。
“听说是个什么雕塑大师,住这山里是不是都得多活几年?”齐铭一抹汗,悄悄在齐向然耳边说。
齐向然环顾四周,树林环抱,野趣盎然,面前又能眺望山景,此刻阳光遍洒山头,一眼望下去,说不出的心旷神怡。他点头附和,“我都想在这儿住下了。”又望向前面,两栋三层民居,建得结实大气,倒并不是他先头想象之中那种山里木头房子的模样。
屋主听见动静已经出来迎了,齐教授上前,一时半会儿寒暄不完,齐铭拽着齐向然溜了边,掏出手机打开自拍,搂着他看镜头:“来来来,这风景不错,咱哥俩拍一张。”
齐向然猝不及防就跟人合了张影,还没来得及皱眉,齐铭又把手机往他手上一拍,找地方摆造型去了:“给你师哥拍张帅的,费这老劲爬上来,不留张纪念照简直对不起我这一身大汗。”
这到底是个什么级别的活宝啊……江纵竟然能跟他玩到一起去。齐向然简直觉得匪夷所思,但还是配合他拍了套所有能摆的姿势全摆完了的纪念照。
“那位是我孙子……那位是……”齐教授那边的人都朝齐向然他们这边看过来,听到有人叫自己名字,齐向然赶紧把手机还给齐铭,去跟那位传说中的雕塑大师问好。
齐铭老远喊了句,“老师,您这儿空气真不错啊!”就当打了招呼,慢吞吞地跟在齐向然后面,选了几张刚才的照片准备发朋友圈,看了眼跟齐向然那张合影,发觉这小老弟臭着脸的模样还挺拽,便给它挪到了第一张。
配文也改了,哒哒哒打几下字,带点嘚瑟的口气:啧,老头子出来一趟又收了个帅学生,我小师弟团队颜值平均线日日见涨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