齐向然挺懵的。
挂完电话,倪辉先开口问:“你那个哥哥又来找你了?”没等齐向然回答,他摆摆手,“赶紧走走走,见着你就烦。”
齐向然懵劲还没完,都忘了要习惯性怼他两句,转身真就往外走了。他自己都没察觉到,或者那声“然然”有某种神奇的魔力,让他步子变得迫不及待,轻快得好像要飞起来。
等出了门,过了街,站在之前江纵停过车的那个位置,他才猛地回过神,自己这行为他妈真够舔的,人家不过就一句话,他就屁颠屁颠来这翘首以盼了。
他看了眼对面院子大敞的门,想了想,还是没往回走,望了下天色,转身趴到河边的护栏上,有一搭没一搭地吸着将要燃尽的烟。
有很多车在他身后来来去去,不到十分钟时间,有一个带着齐向然预感的车声由远及近,最终缓缓停在他身后。
他没回头,盯着肮脏的河道,绷紧了呼吸,等待人声或者喇叭声令他转过身去,但片刻后,只有车门开启关闭的声音,然后是沉稳的脚步声,心脏的跳动仿佛跟着这脚步声发生共振,砰咚,砰咚。他想,现在到他身后了。
“站在这干什么?”他听到江纵问他。
齐向然吸了口气,指腹在水泥柱子上用力蹭了蹭:“看风景啊,能干什么。”
他听到江纵动了动,应该是个看手机或是手表的动作:“如果不想迟到的话,我们还有五分钟看风景的时间。”
齐向然没说话,沉默之中,他听到自己的呼吸声,浅浅的,伴随着胸膛浪潮一样的起伏。没有等这五分钟过去,他转头看向江纵,露出一个若无其事的笑:“是上次说的那个展?”
江纵“嗯”了声,很低沉,听不出情绪。
齐向然点点头,率先迈开步子:“那走吧。”
一路上没人再说话,齐向然一直偏着头盯着后视镜看江纵开车时的脸,没再问他为什么还要再来。
他觉得江纵真像块石头,煨不热、捂不软、劈不开、敲不碎,刀枪不入油盐不进。或者是团棉花,无论自己往那上头打多少拳,怎么打拳,拳拳江纵都任他砸上,拳拳江纵都不给反应。
齐向然放弃了。随便吧。反正他是个没出息的,就算对江纵恨得再牙痒,冲他龇牙咧嘴得再嚣张,对他放再多的狠话,没和江纵见面的这几天,他照样一天比一天更期待周末到来,照样一声“然然”就能顺下毛来。
况且他清楚地知道,其实江纵并没有做错什么,履行一个好哥哥的职责而已。他的歇斯底里是因为他亘生的欲望在作祟,在血液里奔袭着一遍遍叫嚣,烧得他神魂错乱,烧得他面目全非。
下车的时候齐向然望了圈四周,不禁挑了挑眉,他以为江纵说的展会是什么珠宝展艺术展,没成想一车把他拉到了博物馆。
好一段时间没来,估计是办展的原因,博物馆要比往常热闹许多,门口海报做得很精美,齐向然认真看了几分钟,竟然是一场莲花主题特展。他又看了江纵一眼,江纵也在安静地读着展板上的介绍。
这吊诡的情景不知怎么让他忽然想到了自己上初中的时候。
那天他在Ella的召唤下逃课去抢一件刚到货的限量款外套,结果前脚刚进店,后脚就被江纵抓了个现行。
齐向然那时候还怕着江纵,本来脚底一抹油就想溜,却又一眼瞥见他身后笑意盈盈的女朋友,一昏头就说了硬话,说不需要江纵管他,以后谁也别想管他。
江纵是什么反应来着?齐向然给忘了,可能当时情绪实在过于激动。再后来江纵并没多说什么,让他女朋友回了家,刷卡给齐向然买下来那件外套,也没把他送回学校,而是带他来了这家博物馆。
那时候也正值某个展会,江纵也是这么安静地读着展板介绍,转头跟自己说,既然要逃课出来玩,那不如玩得有意义一点。他请了位讲解员,陪齐向然在里面逛了整整一下午。
很久之后齐向然才知道,那天展会的票本来是他女朋友为他俩约会准备的。可是生气也来不及了,因为他早已经从那天开始,喜欢上了逛博物馆,甚至于到下坝村的这三年,隔上一段时间他便要倒腾几趟公交车回老城区来博物馆逛一逛。
这种心态是很奇怪的,或许他是真喜欢,或许从另一种意义上来说,他将这个地方当成了避风港,当成他曾和心恋躲过雨的屋檐。
“怎么了,”江纵看了一眼齐向然,发现他脸上很是怔然,“不喜欢吗。”
齐向然摇了摇头。
门口的确有人等着他们,江纵特意请了一位讲解老师,不太像是博物馆专职的工作人员,那人一身老学究打扮,两鬓微微有些斑白了。
江纵像是和他认识,见面就握手称呼他为“齐老师”,那人笑眯眯地点头,寒暄两句之后又看向齐向然,江纵于是跟他介绍齐向然的名字。
齐向然注意到,他这一次没有像以前那样,在“齐向然”后面添上一句这是他的弟弟。
“这么说,我和小朋友还是本家?”齐老师笑着说,带一点京城口音,“现在很少有小孩子喜欢这些东西了。”
江纵跟着看向齐向然,也微不可见地笑了下。
一进场馆就能闻到一股幽微的花香,这次展览的几百件文物都是莲花主题相关,涵盖多种多样的艺术形式和儒释道三教文化。这类综合性的展览齐向然一向喜欢,看得几乎目不暇接。
齐老师显然专业素养极高,光是一盏七星莲花灯,都能给齐向然延伸讲出不少故事来。而且他虽然打扮得学究,讲解风格却很独特风趣,齐向然一问才知道,原来他竟然是京城一所美术高校的退休教授,也竟然是这个展的策展方。
他有些吃惊地看了眼江纵,不知道他是使了什么法子把这位齐教授请来给自己做讲解的,简直是杀鸡用上了宰牛刀。
齐向然这么想着,听到齐教授也正开口,他朝江纵笑:“其实看得出来,这些知识小齐平时涉猎不浅啊,一点就通。不像我家那小子,比小齐还要长上十岁,别说跟他聊这些了,我一开口,他约莫就觉得不耐烦了。”
还从没长辈这么夸过齐向然,他听得耳朵根子都直发热。哪知道江纵这厮竟然也不替他谦虚:“还麻烦老师以后有机会多带带他,”他淡笑着看齐向然一眼,说,“他从小喜欢研究这些,屋子里藏了一柜子宝贝。”
“是吗?”齐教授这下是真觉得稀罕了,刚巧走到一个展台前,他那股老师劲儿上来,指着展品,说要考考齐向然这东西是什么。
齐向然有些被江纵无语到了,他喜欢研究个屁,这行为跟过年家长要求小孩当众表演才艺有什么区别。
可当着齐教授的面儿,他也没法给江纵甩脸子,只能别别扭扭往那头看了眼,有些敷衍的,“上面不都写了么,螭吻。”
齐教授没说话,微笑地看着他。
齐向然被这眼神看得有点心虚,想来做过学生的人都怕老师的这种集期待、鼓励、寄予厚望于一体的眼神,不知觉地,齐向然还真努力搜肠刮肚了起来:“就是放在屋顶正脊上那两个弯弯的东西,应该是一种……脊兽吧?”
“对。”齐教授给了肯定的回答。
齐向然想起自己曾经不知道在哪儿看过的科普:“螭吻,龙九子之一,喜欢在高处东张西望,喜欢吞火,所以放在屋顶上当脊兽应该也有避火的含义……”
他慢吞吞地回忆着,又靠近看了看那个螭吻,发现龙身上还有一柄如意莲花剑,他之前在别的螭吻上好像没见到过,猜测着问:“这把剑是不是为了防止它逃跑,所以给它钉在这里的意思?”
“没错。传说中这是许逊许真君的剑,一是防止螭吻逃跑,取其永远镇火的意思,二是用做辟邪。实际上呢则是抢铁、拒鹊二者合一演化出来的串联构件。”齐教授笑着问,“你平时是不是对古建有点研究?一路走下来,我看着你对这方面的知识更熟悉点。”
齐向然无奈地一摊手:“老师,你看我像那回事儿吗?也就是平时刷刷小视频,上哪里搞研究去?”他乜了江纵一眼,“别听他瞎胡说,我就是以前玩过那个什么斗拱积木,知道点皮毛。”
齐教授笑了笑,倒也没再说什么。
一下午的时间过得很快,出门的时候齐向然竟然还有些意犹未尽。三个人吃过晚饭,齐向然加上了齐教授的联系方式,又将他送回了家后,兴奋劲头才稍稍缓下来点,他瞅了眼江纵,咳嗽一声清了清嗓子。
江纵转头挑着眉头看他。
“那什么,陪我逛一下午,累着了?”
江纵却并不回答这个问题,反问齐向然:“开心吗。”
“还成吧。”齐向然含含糊糊回答他,然后又问,“你哪儿请来这么牛逼一人的?”
“在国外跟他孙子认识。刚好他到新南来考察一段时间,帮他孙子尽尽心。”
“那你人还怪好,”齐向然不以为意地笑了笑,“我还以为你这人永远做不来这种事情。”
江纵系上安全带,淡淡说:“人是社会性动物,就算我不愿意,要在社会上生存下去,我也必须这么做。”
齐向然偏头看了看他,江纵额前的头发因为他的动作微微颤动,一个英俊、成熟、冷淡的侧脸。他忽然很想问,自己在江纵这里,算不算也是这个广义上的社会关系。
可最终他却并没有选择问出口,只是说:“但人有社会属性,更有自然属性。”
江纵也向他看过来,问:“你想说什么?”
这眼神平淡如斯,齐向然静静看着,没有回答。好半晌,他终于露出一个笑来,眼睛弯了弯,车里的氛围灯将它映得很漂亮。
“我想说……接下来带你去见见世面,见识一下人类的自然属性,”他问江纵,“gay吧,去过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