喻折霜第一次听见迦楼扶桑名字的时候, 他还在琅山顶上练剑。
听说西域迦蓝族少主迦楼扶桑,杀尽蓬莱一十二宫宫主赴往中州,点名要取他喻折霜的项上人头。
听说那夜晚蜩凄切,画角吹寒, 冷露沾湿了迦楼扶桑的衣摆, 黄金铃铛的声音从远及近的响起, 悠悠晃声间无数大能的人头落地。
一时间中州人心惶惶,他们说迦楼扶桑是精怪, 是杀神,是从西域南疆妖魔里杀出来的极恶相。
喻折霜住在琅山的不染尘,他的洞府在远隔人世的月下山崖, 但就这样也不断有蓬莱长老弟子来叨扰。
他们说折霜仙尊,这个迦楼扶桑不好对付。
喻折霜应了一声, 照例在琅山练他的剑。
要来就来吧,当时喻折霜是这么想的。
天下人都说喻折霜的剑, 霜寒九州, 悲骨空鸣。
他们都觉得这两个人第一面, 应当杀机立现,不死不活。
但其实不是。
喻折霜和迦楼扶桑见第一面的时候,迦楼扶桑正在迷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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铃趴在迦楼扶桑的肩上,不可置信地看着眼前空空荡荡的山崖,说:“喻折霜不是住在琅山的‘不染尘’吗?他人呢?”
扶桑轻轻立在古树上,他的身形彻底隐没在月色里,从远处飞过来的鹊把他当成了一株横生的枝桠,慢悠悠地停在他肩膀上, 被铃伸出爪子一掌拍走了。
他闭上眼睛缓缓听着琅山的声音,听草木的呼吸声, 月色洒落之声,鸟雀惊起的啼声。
扶桑掀起眼眸,神色如常。
“喻折霜不在这里。”
“你确定?”铃不死心,“他会不会是用了什么法术把自己藏起来了?”
迦楼扶桑默默地看了它一眼,没有回答这个愚蠢的问题。
“好吧。”铃心说倒也是,虽然扶桑不会道法,但他说没有,那就肯定没有。
问题是现在铃也不是系统,要怎么找到任务对象喻折霜是个大问题。
迦楼扶桑的身影从琅山顶上消失。他在蓬莱随机抓了个倒霉弟子询问,本来喻折霜独来独往惯了,他的踪迹,一般人不会知道。可偏偏这一次是中州妖祸泛滥,其他宗门请他去江左除妖。
迦楼扶桑就先到了江左。他原本想直接找到喻折霜会落脚的居所,然后简洁迅速的杀了他。
可是没人告诉迦楼扶桑,江左这一片河网密布,还带着九曲十八弯的弄堂。
他找不到喻折霜要住的地方。
迦楼扶桑坐在乌蓬船上,船在河中心荡啊荡,两岸的芦花在夕阳下被映的金灿灿的,捞一把河水就像捞了一把溶溶日光。
铃在他臂弯里晒太阳,迦楼扶桑有点无奈地叹了口气,心想中州真麻烦啊。
就算立在树梢和屋檐上都只能看见星罗棋布的建筑。不像古楼兰,迦楼扶桑可以站在最高的银刃楼上俯视整片大漠。
这个时候他突然听见飘飞的笛声,迦楼扶桑抬眼去看,不知道什么时候有个人站在船头吹骨笛,风拂过他蹁跹的长发,露出一双漂亮的眼睛。
那双眼睛和迦楼扶桑养过的那只猫很像,泛着微微的碧绿,也如同春天大漠里涨起的月牙泉。
可是迦楼扶桑知道这绝对不是他养过的那只弱小的猫,这个世界上有几个人能停在迦楼扶桑身边还不被他发现呢?于是他歪了歪头,打断了那个人的笛声,好奇地问
“你是谁?”
“我?”吹笛子的那个人显然也很讶异,他看了迦楼扶桑一眼,然后思考了片刻之后说
“我叫际无厌。”
迦楼扶桑回忆了一下,际无厌这个人没出现在来之前系统给的任务描述里,那就不需要动手。
于是他应了一声,然后说:“你的笛声很好听。”
是真的很好听,没什么多余的情绪,像永远静静流淌的曲江。
际无厌说:“谢谢。”
他没有问迦楼扶桑的名字,继续吹起了那首不知名的歌。
吹奏间船慢慢行至藕花深处,莲蓬在荷叶间轻轻摇晃,这只乌篷船船家的小女儿坐在船尾开心地笑起来伸手去够,却差点要一头栽进水里去。
扶桑原本抱着猫静静听着际无厌的笛声,此刻头也没回就放下铃伸手把那个小女孩抱了回来。小姑娘说话还有点不清晰,委委屈屈地指着莲蓬。
扶桑于是撑住船缘为她采了一大片莲蓬,那只手握刀和采莲都有一种别样的美。
小女孩开开心心的笑起来,她赖在扶桑怀里不肯走,一边玩着莲蓬,一边目光又被扶桑怀里鸾刀上的金色铃铛吸引。
她想去碰那个铃铛,扶桑却轻轻握住了她的手把她放到小船舱里去,然后弯腰悄悄告诉她
“那个铃铛你不能碰。”他想了想,为了表明自己不是在吓唬小孩,又补充了一句。
“碰到了的话,就会成为迦楼罗的祭品。”
小女孩似懂非懂的点点头,然后对他露出一个缺了两颗大门牙的笑。
“谢谢哥哥。”
扶桑把铃捞回怀里坐回去,而他和小女孩的对话落在了际无厌的耳朵里。
际无厌回头,轻声问他
“迦楼罗?你是西域人吗?”
迦楼扶桑点头,他说:“是的,我来中州,杀喻折霜。”
铃吓得毛都要立起来了,它心想刚刚就应该一爪子按在迦楼扶桑嘴上,不然这家伙诚实过头了,问什么都说。
结果际无厌听了并没有什么反应,只是说:“这样啊,所以你就是迦楼扶桑?”
迦楼扶桑奇怪他知道自己的名字,但还是嗯了一声。
际无厌于是也坐在船上,和扶桑面对面的坐在一起。他骨节分明的手捞过河里飘来的莲花花瓣,放在手里观赏。
他说:“那你这次来江左,也是来找喻折霜的?”
迦楼扶桑又点了点头,然后小声说
“但是我迷路了,你知道喻折霜住在哪里吗?”
际无厌这一次不知道为什么莫名笑起来,他应当是很少笑的,所以显得有点不大习惯,只是微微弯了弯眼眸。但是那双眼睛比船下的碧水更清澈,好像温润的包裹着这一池草木。
迦楼扶桑看着他,带着一些惊讶地说:“你是我见过的,中原人里笑起来最好看的。”
“谢谢。”际无厌又说了一次谢谢,然后真心诚意的说:“你也是,你是我见过的人里最好看的。”
然后他又尝试笑了一下,似乎觉得这样的感觉很新奇,他对迦楼扶桑说:“喻折霜不会在这里住下,那只是小宗门的幌子而已。他平息妖祸之后就走,现在江左已经平静下来,他没有理由留下来了。”
“这样啊……”迦楼扶桑摸了摸铃的头,然后说:“那我要走了,我要去找喻折霜。”
“不急。”际无厌想了想,说:“你可以听我把那支曲子吹完,我没什么听众,你是第一个。”
迦楼扶桑一向以任务为先,但是他今天破天荒地犹豫了一下,他心想际无厌确实长得很好看,曲子也很好听。
而且我是第一个听众,如果走掉的话会不会不太好。
所以他犹豫了一下,还是点了点头。
际无厌的那支曲子随着摇摆的乌篷船一起摇到了尾声,扶桑闭上眼听着,觉得像自己那天在琅山上看到的月亮。
一曲终了,际无厌放下骨笛看着他,然后问:“如何?”
这首曲子吹的很好听,但是……
扶桑起身开口,他说:“很安静,像月亮。”
有点前言不搭后语,但是际无厌莫名懂了他的意思,他轻轻开口说:“其实我平常只能看见月亮。”
“那你应该去见的。”
迦楼扶桑把已经睡着的铃放在肩上,黄昏的风吹过他的袍角,他腰间漂亮的玉环和银链发出叮当的声响,黄金铃铛和盘翠的刀鞘碰撞,在风里发出了愉悦的歌。
扶桑认真地对际无厌说:“大漠里的驼铃,黄沙,月牙泉。中州的桑葚,合欢,梅雨天。”
“你要去看见,才能吹出更好听的歌。”
迦楼扶桑歪了歪头,觉得如果只能看见月亮,确实会很孤单。
于是他说,“如果还有下次见面的话,我带你去看吧。”
虽然他知道再见面的可能性很小,毕竟等他杀了喻折霜,任务就结束了。
但是他听了际无厌一支歌,也要给点报酬。
迦楼扶桑知道他刚刚说的那个承诺不太可能发生,于是他思考了一下,伸手掬了一捧河水。
那一捧晶莹的水花在他手里轻轻散去,最终留下来一朵剔透的水莲花。
迦楼扶桑上前两步把那朵水莲花别在际无厌耳侧,然后心想我眼光真不错,确实很好看。
他看见际无厌之前在把玩那朵莲花的花瓣,猜际无厌大概会喜欢这个。
不过迦楼扶桑没有道法,这朵花是他内息凝结而成,保存不了太久,大概数月就会消散。
这时晚风再次吹过来,际无厌发现面前的人带着猫都消失不见,而迦楼扶桑也像一只步履轻盈的猫,他离开之后连船的重量好像都没发生变化。
船舱内小女孩还在不知不觉的玩着莲蓬,际无厌呆呆地抬起手,碰了一下自己发间那一朵水色的莲花。
搞什么啊,被当小孩子哄了吗?
际无厌唇角微微勾起,他手中灵光现去,于是那朵水莲花也因此永远不朽。
其实用剑用到喻折霜那个地步,飞花摘叶皆是剑意。际无厌刚刚把玩那片花瓣,是在思考自己可以在多久之内杀掉迦楼扶桑。
但是他现在觉得,还是等下一次见面比较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