与此同时, 正在认真写题的江延蓦地抬起了头,因为他耳边传来了管弦和风琴混合而成的弥撒曲。
小教室的空间开始扭曲变化,无比真实的雨后青草的清香弥漫在江延周身,报春花和三叶草正随着晨风晃动。出现江延面前的是一幢古老的教堂, 唯一格格不入的只有黑雾笼罩着的屋顶圣白十字架。
灰色的砖墙上停着一只不动的蓝蝴蝶, 虽然看起来振翅欲飞, 但江延知道那只蝴蝶只是一个活灵活现的标本。他对这个看起来时间古老的幻境没有兴趣,本想直接用黑雾破碎幻境, 却发现游戏系统也被同样的力量干扰。
也就是说这里还有第二个人,是和江延一样的存在。
他微微皱了皱眉,推开了教堂雕刻着圣天使的大门。
教堂里面非常空荡, 没有神父也没有来祷告的信徒,只有一群穿着白袍的小孩捧着蜡烛在编织花环, 他们把花环挂在玻璃花窗前的一座座白骨雕像上,不停跑来跑去, 带起一片欢声笑语。
江延对小孩子没有什么多余的善心, 但让他不由自主连呼吸都轻缓下来的, 是坐在长椅上捧着蜡烛回头的男孩。
那孩子介于幼童和少年之间,有一张格外漂亮的脸,只是面无表情,像人为雕刻的精美又冷硬的艺术品。
他留着齐耳的短发,浅粉色的发丝在玫瑰花窗透进来的柔和光线下呈现出一种温润的色泽,冲淡了他眼睛里的恶意和冰冷。
他是这里唯一一个没有在编花环的孩子,当他起身向江延走过来的时候,膝上被抖落的蝴蝶标本就扑棱着落在地上, 掀起一场小小的风暴。
江延看到他的第一眼就能确定——这是顾临州。
他和顾临州交换了试卷,所以他看到的, 是属于顾临州的幻境。
一想到这里江延就意识到,顾临州说不定也能看到他的曾经,但是自己的曾经实在太令人嫌恶,顾临州进去之后大概不会太开心。
一时间,江延不知道现在是该庆幸还是失望。
小顾临州掀起眼非常淡定地把这个奇怪闯入的人打量了一遍,然后轻声开口问:“你有看到我的蝴蝶吗?放在墙上的那只。”
江延弯下腰,点了点头。愣了半晌,绞尽脑汁干巴巴地吐出一句:“嗯……很好看。”
顾临州被他逗笑了,唇边泄露出一点微弱的笑音,他笑起来的时候就跟江延所熟知的顾临州一模一样,灵动又让人捉摸不透。
“那是失败品。”因为江延弯着腰,于是顾临州不费吹灰之力地伸出手拍了拍他的头,轻声说:“它是所有蝴蝶里最好看的那只,可是一直想着逃跑,所以我把它扔在外面,不想再看到它。”
江延不知道怎么回答,他只能垂眸让顾临州像玩弄什么新奇的小动物一样触摸自己的发顶,表达自己对他的安慰。
“你的眼睛也很好看。”顾临州突然说:“身上的伤也是,我不喜欢太完美的东西,那些东西脆弱又自以为是。你就很听话,我想把你的眼睛做成标本,放在我的身体里。”
江延愣了愣,那双漂亮的眼睛微微变得有点圆润,像被主人吓到的猫。他专注地看着顾临州,半晌才说:“我以前不知道你喜欢我的眼睛。”
这下换成顾临州愣住了,他微微扬起下巴,像个颇有些骄矜的小少爷,用一种有点惊讶的语气问:“我没说过么?不过你既然是我的新娘,应该要有点自知之明吧?”
……?
江延没忍住发出了一声短促的疑问表达自己的震惊。顾临州看着他瞳孔扩大的漂亮眼睛和泛起红潮的耳根,开口再说话的时候就带了点玩味
“你在害羞吗?作为邪神的新娘你应该感到害怕才对吧——”顾临州伸出手摸了摸他的耳尖,笑着说:“你挺有意思的。”
“我叫江延……”江延先咽下震惊报出了自己的名字,免得顾临州来一个更惊世骇俗的称呼。然后他莫名有点羞愧地说:“你才多大啊,不要乱说。我们其实……”
顾临州打断了他的话,用手指撩起跑到眼睛前面的发丝,无所谓地说:“看怎么算吧。我应该不能用人类的时间来计算年龄,因为我死去活来不记得多少次了,每一次长到的岁数也不相等。”
“而且,邪神这种东西也要遵循人类的年龄限制吗?”
“邪神?”这段话信息量有点大,江延心脏先一紧为着顾临州满不在乎说出来的死去活来,然后又抓住了另外一个奇怪的名词。
“你不知道吗?”顾临州反问他:“可是你身上有我的标记,而你的力量恰巧来自于我。我以为你是我忠诚的信徒,被我注视之后获得了可以觐见神明的权利。”
“恰好,你长得又很可爱,一看还很听话。”顾临州站累了,坐回到长椅上,双手撑在身后,跷起腿看教堂中央那个巨大的白骨雕像。孩子们正费力地把最后编织而成的花冠戴在雕像头上。
“我让你做我的新娘不是很合理么?”
江延沉默了片刻,他不太理解为什么来自噩梦惊奇游戏的力量会源自顾临州。还是说,他以为的杀死恶魔得到的馈赠其实并不是恶魔给予的,那份礼物来自他从来没有祷告过的漂亮神明。
他想说出口的那句我们其实刚刚分手无声散逸在空气里,江延在顾临州身边坐下,偏过头看他,然后问:“你为什么会成为神明呢?”
“不像吗?”顾临州笑嘻嘻地回答。
“很像。”江延轻声说:“我会信仰你的。”
顾临州沉默了片刻,用一种很淡然的语气说:“很早的时候因为太聪明了被当成是邪神追杀,一个不爽真的把自己混成邪神了。因为那段时间稍微做的有点过火,所以清醒点后,就想办法把力量塞进了原来的身体。可惜原来的身体太脆弱,长着长着就碎了,只能不停重来咯。”
“人类的恶意太多,只要能全数吸收,什么东西都能成神的。”顾临州叹了口气,撑着下巴看着骤然燃烧起来的白骨雕像,其实那些雕像都是不同的顾临州的尸体。而那些小孩手拉着手围绕着火圈跳舞,完全不在乎火焰将自己吞噬。
在江延的眼里那些面容不同的可爱小孩突然都变成了小顾临州,他们看着自己葬身于火海之中,却全无反应。
江延条件反射般起身,却被顾临州握住了手。
“我大概知道这里不是我正确的时空。”顾临州另一只手拨弄着长椅上的蝴蝶标本,他轻轻开口:“但不是什么东西都能自以为是地窥视我的过去的——”
他话音落下之时整座教堂都开始燃烧起火,高温导致空气都有些扭曲,让江延面前的顾临州的脸有点失真
“过去的痛苦对我来说就和陌生人身上发生的遭遇一样,没有任何值得在意的地方。”
“我本来以为来的会是我自己,还想嘲笑他来着。”
“不过没想到,看到了误闯进来的漂亮小猫。”
话说到这里,顾临州微微一笑。他幼小的身躯在火中突然开始生长,齐耳的短发开始变长垂过肩侧,披着教堂白袍的顾临州此刻像伪装成天使的恶魔,他倾身凑近了江延,几乎要抵近江延的鼻尖,是一个即将亲吻的暧昧距离。
“你眼里的我是这样的对吧……怎么看呆了?”
江延因为滚烫的,氧气不足的空气开始变得呼吸急促心跳加快,但他觉得也许并不是空气的问题,顾临州就是有让他慌张的能力。
顾临州笑了一下,曲起手指擦去了他脸颊边的汗珠,然后说:“我看出来了,你觉得自己没有被喜欢的价值。”
“我确实没有。”江延回神,他诚恳地说:“我曾经软弱致死,现在也只是为了复仇而来。我一开始不想连累你,可是现在我更没有资格靠近你。”
“你错了,江延。”这个顾临州第一次连名带姓的叫出江延的名字,他说:“你无法决定自己的资格。”
“让不让你靠近,只有我说了才算。只要我喜欢你,不管你逃到天涯海角,你都得被抓回我身边——”
顾临州的手抚过江延的指根,那上面浮现出的黑雾构成一个漂亮的指环,和顾临州平日手上戴着的戒指一模一样。
“我很了解我自己。”顾临州笑了:“我喜欢在自己的所有物上打下标记留下伤痕,所以不要一而再再而三的挑战我的占有欲,江延。”
江延的喉结滚动了一下,顾临州话的内容让他有一种被死死禁锢的愉悦感,他从来没有被什么人这样需要过,哪怕这种欲望如此不健全。被顾临州烙下烙印的感觉居然这么刺激,让他连灵魂都为之颤栗。
他还想再说些什么,却被顾临州用手指抵住了唇。
江延的热汗在他单薄的骨架间流淌,潮湿地黏腻发尾与脖颈,留下迤逦的水痕。
“别开口了宝贝,你再说点那些又好笑又可爱的话,我会想在这里把你上了的。”
湿红的光线嵌入教堂弥漫的灰雾里,顾临州的眼睛笑着弯起,勾出艳丽的红痕。他是邪神这件事江延一点都不怀疑,顾临州只要一个眼神,谁能不被迷惑呢?
看着面前神色有点迷离的江延,顾临州狡黠地笑了一下,说:“看起来你也很乐意啊。”
“但是这样的话你回去会被狠狠收拾的。”顾临州放下手笑着挑了一下江延的下巴,然后说:“所以回家吧江延。”
回到我身边去,不要再想着逃跑。
顾临州话音落下的那一刻,教堂被烈火吞噬,又纷纷扬扬地被十字架上的黑雾碾碎为齑粉。映在江延薄翼似视网膜上的最后的影像,是重新变回少年的顾临州悠闲地坐在长椅上,指尖托起了一个小小的,镶嵌着宝石的白骨雕像。
不是他那些漂亮的蝴蝶标本,是一只绿眼睛的小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