迟南很肯定,在他睡觉前这根蜡烛是不存在的,不知什么时候、被什么人点燃插在了他们窗外。
而他放在枕头边的白色小盒子,也多了一张纸条——
「您是第二晚最优秀的志愿者,我们将献上最能代表烛人镇的礼物表示感谢,相信您看到这张字条的时候已经收到了礼物,衷心希望您、以及您的室友能度过一个光明且美好的夜晚。」
“难怪那个纸盒是空的,原来给志愿者的礼物要在深夜送过来,”叶常合上手里的习题册,推了推眼镜,“我去把它弄下来吧。”
说着,他已经跳上了床铺,推了推原本能开合自如的窗玻璃,可窗户现在却像被人锁死了一样,怎么都推不动。
迟南见状看了下屋子的摆设,最后将目光锁定在衣柜旁的铁质晾衣杆上。
十秒后,迟南手持晾衣架跳上叶常的床:“你让一让。”
叶常明白他的意思,很乖巧的为他让道,迟南直接一晾衣杆砸向窗玻璃,随着‘砰’的巨响,一大片窗玻璃应声碎裂落在叶常的床上,迟南直接伸手把蜡烛给拔了下来…
“是特殊蜡块做的人烛。”
被迟南拿在手里的人烛虽然不似展览馆里展出的精巧细腻,但材质却是剔透的琥铂色,蜡块里夹杂着丝丝缕缕的红。
和他第一晚在窗台上发现的残蜡是同一种质地。
几乎在迟南把蜡烛弄进屋里的瞬间,原本窗户的位置突然被一堵灰墙覆盖住。
一刹那里,这间宿舍的大门、包括通风口统统消失不见,就好像四周冷冰冰的墙体突然获得了生命力、会自行生长蔓延一样,封住他们所有出口,把他们围困在被诡异烛光填满的密闭空间。
“接下来怎么做?”被困其中的叶常似乎没感到半分害怕,眼神里甚至有些期待迟南的反应。
迟南把人烛放在桌上,像做实验课的学生那样把手搭在桌上,甚至把纸盒里的字条扔火里烧,噼里啪啦,火苗一下子窜得老高…
他充满好奇的眨了眨被映得绿莹莹的眼睛:“先观察看看。”
说着,他将视线移向叶常的身后,被蜡烛拉长的影子正随着火光的跳动,忽明忽暗,忽远忽近,位置似乎一直在变化。
就好像他刚才对着墙玩影子游戏一样,可叶常明明没有动。
叶常顺着他的视线回头:“影子怎么了吗?”
“这个蜡烛照出来的影子不对劲,就好像可以脱离本体自己活动一样。”迟南一瞬不瞬的看着地上的影子,而影子就似乎感知到了他的视线,突然不动了。
这团被烛光投射的影子就像伺机而动的怪物,正屏息凝神准备捕捉猎物。
“嘘,他们好像…”此时此刻,迟南能感受到影子的侵略意味,似乎他只要稍稍眨眼睛,影子就会扑上来袭击他们。
叶常的脸沉在烛光里,有种模糊的温柔感,他非但不见任何恐惧,反而伸手玩弄似的拨弄烛芯火苗:“要不弄灭了蜡烛试试?没有光的话影子就不存在了。”
有那么一瞬间,迟南联想到白船屋里打翻的热水壶和一地水渍,昨晚说不定白船和顾萧也试图把蜡烛浇灭,可结果…
迟南的好奇心越发强烈,拿起桌边的水壶直接对着人烛一顿浇下,可诡异的事情发生了,烛火非但没被他浇灭,反而噼里啪啦越烧越旺。
叶常拨了拨烛火:“居然不怕水吗?”
比起违背常识的惊悚,他语气里更多的是对人烛的好奇,就好像实验课时探索欲旺盛的好学生。
迟南再次望向地面,发现叶常的影子离他们越来越近,但又好像在忌惮着什么,始终没有发动最后的攻击。
“你不是说有办法吗?”迟南突然问叶常。
“办法是有的,只不过…”叶常顿了顿,突然抬起眼皮看向迟南,将眼底的恶趣味完美隐藏在镜片之下,微不可察扬起唇角说,“只要南哥你允许。”
迟南:“……?”
“南哥,你允许吗?我用我想到的办法。”叶常似笑非笑的征求同意。
迟南有点懵:“嗯,随你…”
他一句话没说完,叶常就好像早逮住了时机,微微向前倾了倾身子,两人的距离突然很近很近,迟南能看到人烛的火焰在叶常镜片上跳跃。
一闪一闪的,明亮非常。
迟南的反应跟不上叶常的动作,他不过是眨了眨眼,叶常已经用无名指压住迟南左眼眼角的泪痣,平静礼貌的声音之下藏着蛊惑人心的暗流。
他说:“南哥,借一下你的眼泪。”
如叶常所料,话音未落,迟南的眼泪已经先一步流了下来。
他开心得有些抑制不住唇角的弧度,似乎想这么做已经很久了。
可惜一直没好的理由和机会。
现在终于如愿以偿,他故意将手指在迟南泪痣上停留了好一会儿,似乎不舍得移开。
他是享受迟南的眼泪的,特别是这种猝不及防、又无法自行停止的眼泪。
在属于他自己这张脸上簌簌流下,将他的脸弄得潮湿又动人的样子,特别赏心悦目。
迟南震惊又有些无措的微微睁大眼睛,泪水像开了闸一样滴落不止,身上也随之颤抖了一下。
泪痣被人肆无忌惮的按住…居然是这种强烈、无措又为之颤栗的感觉…
墙上的影子不动了,火苗也不再蹭蹭蹭往上烧了,时间像是静止了一样。
在过往漫长的岁月里,没人对他做出这么嚣张又奇怪的举动。
许久,迟南终于艰难的眨了眨眼睛,片刻,沙哑着声音询问:“好了吗?”
叶常故意沉默半秒,沾了眼泪的手指还往他眼角蹭了蹭:“应该可以了。”
又过了半秒,他才恋恋不舍的收回手。
叶常用沾了迟南眼泪的手指对着烛芯掐去,只见原本跳跃的烛火闪了闪,片刻就灭了。
屋里突然陷进彻底的黑暗里,是纯粹又彻底的黑,让迟南想起之前眼睛看不见的时候。
“果然,你的眼泪可以弄灭人烛。”
叶常像模像样的松了口气,还窸窸窣窣的从兜里掏出洗干净的手帕,准确又温柔的替迟南擦掉挂了一脸的眼泪。
也不知道在伸手不见五指的黑暗里,他是怎么做到的。
一下子屋里只有彼此的呼吸声,还有迟南因为哭得太厉害抑制不住的吸鼻子。
沉默在眼泪和黑暗里蔓延,沉默之外,迟南因为哭得太凶有些尴尬,而叶常显然很好的掩饰了雀跃的内心。
“…你怎么想到的?”半晌,迟南慢慢抑制了眼泪,哑着声问。
叶常假装听不懂:“什么?”
迟南抿了抿唇:“我的眼泪可以。”
“我也是猜的。”叶常好整以暇说。
迟南:“要是猜错了呢?”
“我押题一向很准,从来没错过。”叶常在黑暗里无声的笑了笑。
见迟南没讲话,他压下心中的愉悦,换上一副不好意思的语气:“抱歉,我又擅自弄哭你了。”
迟南:“…没事,只不过…”
“嗯?”叶常向前探了探身子,等他回答。
迟南摇头:“…没什么。”
他本来想说,下次不要往泪痣上按,哭的劲儿太大了,可转念一想,叶常大概也不是故意的,只不过手刚好伸过来,也刚好就碰到眼角的泪痣这样…
而且就这么把自己刚知道的身体弱点告诉对方,好像也不是很妥当。
叶常还想说什么,可没来得及开口,屋里的黑暗渐渐被渗进来的光冲淡。
消失的门窗再次出现在墙上,屋外的烛光透了进来,一切静悄悄的,就连放在桌上的人烛也不见了。
屋里好像什么都没发生过,只有被迟南用晾衣杆打碎的窗玻璃证明刚才的一切并非幻觉。
冷风灌入,刚才情急之下用来泼蜡烛的水浇湿了叶常的衣裤,他很合时宜的打了个哆嗦:“好冷啊。”
说着他又看了看自己满是碎玻璃渣的床和枕头,沮丧的说,“看来今晚没法睡觉了。”
罪魁祸首迟南很明显的犹豫了一下:“你可以到我床上凑合一晚。”
叶常等的就是这句话,可他还要做出有些意外的样子:“那你睡哪?”
明知故问,观察猎物脸上纠结又为难的反应,等待他们做出选择然后亲口告知,世上还有比这更让人愉悦的事吗?
迟南似乎又卡住了,片刻:“也睡床上。”
反正也不是没一起睡过,反正他被叶常弄哭已经是家常便饭了,迟南说服自己。
叶常毫不掩饰开心的笑了:“好啊。”
说定后,叶常去包里取了带来的换洗衣服,顺便到浴室洗个热水澡。
迟南看着他走进浴室的背影,眼皮跳了跳——
叶常的影子,不见了。
他下意识的回头看自己身后,他自己的影子还好端端映在地板上,可叶常的…他揉了揉眼睛再看过去,还没来得及看清,叶常已经合上了浴室的门。
哗啦啦的水响从浴室里传来,将迟南欲言又止的话淹没。
叶常洗澡很快,可不到五分钟的时间却让迟南觉得无比漫长,他情绪很少会因为某件事某个人起伏,像这样焦急难熬想要确认什么更是从未有过。
他甚至因为自己的情绪起伏,在没吃甜食、没被触碰、也没有陷入深眠的时候,有了种要流眼泪的冲动。
这样的自己是陌生又失控的,迟南不想要这样。
他从叶常装零食的包里掏出甜到齁人的马卡龙,一口咬了下去。
因为糖分刺激而灼热湿润的泪腺让他感觉安全且熟悉,迟南边吃着甜腻的马卡龙,边无声又放肆的流眼泪。
于是叶常从浴室出来的第一眼,就看到迟南湿着一张脸狂啃马卡龙的画面,狼吞虎咽的样子就好像马卡龙和他有仇一样…
叶常忍不住又笑了。
迟南的视线几乎是第一时间转向叶常,直到确认对方的影子好端端投在地板上才松一口气,放下马卡龙的瞬间,他发现自己舌头都被甜麻了。
“怎么了这是?饿了吗?”叶常身上散发着热烘烘的水汽,朝迟南走过来。
迟南则一直盯着他的影子,淡声说:“就是,突然想吃甜的。”
他敷衍的回答,随后绕过叶常去水雾弥漫的浴室洗了个冷水脸。
等他洗好出来后,叶常已经很自觉的睡到他床上,还往里靠了靠给他留了个位置。
迟南脚步顿了顿,到底还是躺了下去。
虽然两人不是第一次睡同张床上,但上次在黄昏号「特殊的房间」那是双人大床房,现在蜡烛厂宿舍的床是一米二宽的标准单人床。
迟南一躺下去,属于叶常的气息就避无可避的缠绕在他耳畔。
“刚才…”
“刚才…”
两人几乎同时开口,又同时闭嘴,沉默一瞬,最后是叶常先开的口:“刚才太险了,要不是你的眼泪管用,其实我也不知道该怎么办。”
迟南想了想,将思路捋顺说出自己的猜想:“这么看来,被特殊的人烛光照射后人的影子会受到影响,之后影子会脱离本体控制,甚至对本体做出袭击的‘背叛’行为。”
叶常点头,若有所思说:“你说我影子发生了异变,也是在人烛被点亮之后。”
迟南:“白船和顾萧的失踪,可能是影子把本体藏起来,或者吞噬掉了吗?”
顿了顿他又补充,“又或者是变成新的小烛人陈列在志愿者博物馆了?”
“…可是影子为什么要这么做呢?”
叶常沉默一瞬回答:“可能想获得自由,也可能想鸠占鹊巢,代替本体活下去…都有可能吧。”
迟南的心跳了跳,很本能的联想到了自己:“代替本体活下去?”
“对啊,你想,影子是像附属品一样的存在,难道它们不想反客为主,获取身体像正常人类一样活着吗?”叶常的声音很轻,淡淡的气息萦绕在迟南耳畔。
“鸠占鹊巢,获得自由。”说出这四个字时,叶常的语气冷了几分。
迟南想了想,摇头:“影子看起来并没有获得自由,广场上那堵鬼影墙和监狱也没什么差别。”
“也许对于它们来说,脱离本体独立存在就是自由了呢?”叶常顺着迟南的思路分析说,“不过这不重要,可惜没能测试出异化后的影子究竟会对本体做什么,不然说不定能找到白船和顾萧。”
“太危险了。”考虑到叶常90%的死亡率,迟南摇了摇头,平日里他是很少会有这种危机意识的。
如今他们已经掌握了很重要的线索,志愿者一旦被特殊质地的烛人光照射,他的影子就会被异化,从而脱离本体甚至做出抹杀本体的行为。
可是现在还不知道影子的动机,以及影子究竟会对本体造成什么样的影响。
不过知道了烛人光照这个信息点,就能更好的规避死亡规则,防止影子的异化。
叶常想了想说:“而且从刚才的情况来看,在影子对本体做出实际伤害行为之前,这种异化是可以终止的,只有没有光源,影子也无法存在,本体就暂时获得安全。”
迟南犹豫的点了点头:“明天把这些信息告诉老于他们吧。”
“嗯…”叶常好像又往迟南这边靠了靠,“你刚才想说什么?”
迟南如实说:“我不确定异化有没有成功终止,刚才你进浴室的时候,我好像没看到你的影子。”
迟南能明显感觉到,叶常在他背后呼吸微顿,又说,“可能是异变还在继续,但它很狡猾的藏起来了,也可能是我…眼花了。”
叶常好像叹了口气,背过身去看向自己映在墙上的影子:“但愿吧。”
*
之后两人又分析了一会儿,迟南说着说着就迷迷糊糊睡了过去,一夜安宁。
第二天天刚亮,门外就传来‘砰砰砰’的拍门声。
“迟南、叶同学,你俩没事吧?”是老于焦急的声音。
迟南刚迷糊睁开眼睛,叶常已经先他醒来回答:“我们都很好,放心。”
门外的老于吁了口气,笑了:“真不亏是我看好的新人迟南,又平安躲过一劫。”
两人迅速洗漱穿戴好,打开门的瞬间老于看到屋内狼藉的场景,哑然说:“卧槽,你们昨晚是想从窗口逃出去吗?这么大一个窟窿。”
迟南不大好意思的看了眼自己砸坏的窗户,将昨晚的经过尽数同老于说了,当然,他把自己被触碰流眼泪的弱点给隐掉,改成因为太着急所以强迫自己流眼泪的版本。
老于听后直呼:“好家伙,原来这鬼玩意儿怕人的眼泪,我怕我到时候哭不出来可怎么办?要不这样,能者多劳,迟南你能哭就多哭一哭,眼泪收集起来给我们分一分防身。”
迟南:“……”
老于看了叶常一眼,又笑着补充:“我感觉叶同学挺乐意做这事儿的,对吧?”
迟南:“………”
叶常却笑眯眯的摇头:“我可不干卖南哥的事,于叔你别忽悠我。”
老于一下子噎住了,片刻才笑着骂了句草。
迟南看了叶常一眼,叶常朝他眨了眨眼睛低声说:“放心,我虽然老不小心弄哭你,但也不喜欢别人看到你哭的样子。”
言下之意,只有我能欣赏,别人想都别想。
迟南不甚理解的点了点头,随后木着脸:“哦。”
就在他们说话间,母女俩所在的105宿舍突然传来‘砰’的推门声,响动过大猝不及防,把几个人都吓了一跳。
屋里的年轻妈妈穿着睡衣、蓬头垢面站在几个男士面前,脸色惶然苍白,身上还不停的发抖。
“怎么了?”老于见状,忙敏锐的发问。
年轻妈妈怀里抱着个一米来高的人形玩偶,崩溃说:“蕊蕊…蕊蕊…我女儿昨晚…不见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