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于心中暗暗松了口气,用余光观察着年轻妈妈的一举一动。
他很‘善解人意’的用耐心观望代替咄咄相逼。
年轻妈妈拢起五指,骨节泛白青筋凸起,让人有种她要把这颗糖生生捏碎的错觉。
她没表态,老于佯做耐心的点起了烟,但余光却频繁的扫向手表。
分针跳动了一下,8点54分。
他为了掩饰烦躁焦急的情绪,把嘴上的烟点燃,腾起的雾气刚好遮住他的表情。
他很想再说点什么,但理智和情感战略告诉他,现在必须闭嘴。
又过了一分钟,8点55分,祭坛上的火焰越烧越高,老于吞吐烟雾的频率也快了许多。
烟灰簌簌落下,眼前的女士却像雕塑一样静立不动。
老于知道她正在做着这辈子最激烈的内心斗争,又看了看时间,8点56.
每一分钟都像一个世纪这么漫长,而他却暗自祈祷自己能多活几个世纪。
周围熙熙攘攘的节日欢呼像噼里啪啦的炮仗,把他们的着急炸开了花,老于在吵闹和煎熬中等待眼前的女人做出决定,就像等待最后的审判。
终于在8点57分的时候,他看到了生还的希望。
年轻妈妈张开五指,被捂得温暖潮湿的糖果与她相对,她深吸了口气,用这辈子最大的勇气和残忍撕开糖果包装纸。
可因为她的手一直一直抖,平平无奇的糖果包装这会儿怎么都撕不开。
老于终于不淡定了,他将烟头吐在地上,朝对方伸出手:“我帮你。”
还有三分钟,蕊蕊就会被作为烛芯点燃巨人烛,他们所有人都会在铺天盖地的烛光里化作人蜡,永远留在这倒霉的节日里。
“我帮你把它弄开。”老于又重复了一遍,他自己都没发现,他伸出的手也在发抖。
年轻妈妈迟疑了一瞬,到底是把糖果交给老于。
老于很快把包装纸撕开,里边那颗所谓的后悔药也像模像样的做成了奶糖的样子,闻着甚至还有一股子香甜奶味。
年轻妈妈背过身去,不想再看祭坛上女儿的惨状,抖着手捏起药放到唇边,她记得蕊蕊最喜欢这种口味的糖果了…
老于、夏唯、戴森森紧张的看着她,屏住呼吸等待最后时刻的来临。
周围的吵闹消失了,时间的流逝也消失了,他们都在等待眼前女人吞咽的动作…
只有迟南一瞬不瞬的望向祭坛上的巨人烛。
“别吃,巨人烛开始融化了。”千钧一发之际,迟南死水一般的眸子闪过细微波澜,声音也比平时高了几分。
年轻妈妈立刻停下吞咽的动作,直接‘呸’的将后悔药从嘴里吐了出来,老于紧绷的神经简直在那一瞬间断裂了,心急如焚:“喂!你干什么!怎么就…”
他不知道这会儿该骂眼前的女人还是坏事的迟南,可当他顺着迟南的视线扭过头看向祭坛方向时,愣住了——
巨人烛的五官、身上精湛刀工雕刻出的伤痕开始渗出血水,一道一道流淌在琥珀色的蜡柱上,开始由内而外腐坏崩塌!
在倒计时最后两分钟的时候,人蜡熔解了!
一瞬间夏唯身上不酸也不痛了,他抑制不住狂喜挥舞独臂欢呼:“我们成功了!把影子饿死的办法成功了!”
巨人烛以摧枯拉朽的速度熔化腐烂,顷刻它的五官已经模糊熔解,血水从不成型的四肢哗啦啦流淌,黏糊糊的液体很快淹没了整个祭坛,把蕊蕊身下的大火盆浇灭。
与此同时,似乎受到了某种神秘力量的感召,周遭参与庆典狂欢的npc开始躁动,他们疯了一般往祭坛上冲撞,像被斗牛士激怒的公牛,一下一下猛撞结界壁。
“看来这些npc可以帮我们撞开祭坛结界。”迟南看着往祭坛蜂拥而上的人群说,顺手敲歪一个刚想往他身上扑的npc的脑壳。
“记得撑开手臂用拳击的手势护在胸前!保护好胸腔保证呼吸!千万千万不要倒地!”兵荒马乱中老于朝众人大喊,他自己也用胳膊挡在身前,防止因为蜂拥而上的人群死于踩踏。
前方不断传来‘咚、咚、咚’人肉墙撞击结界的声音,耳朵轰鸣不止,老于声嘶力竭的喊声也渐渐被淹没…
迟南身子因为常年生病偏于单薄,被人潮冲撞了几波不小心脱离了大部队,胸口和后背也不甚被撞了几下,一直装在他上衣兜里的叶常眼镜掉了出来。
周围明明很吵闹,迟南却好像听到‘咯噔’一声眼镜片碎裂的声音。
他神情顿住,下意识做出躬身去捡的动作,可他还没来得及弯下身子,兵荒马乱中晃过一道白色身影,那个身影仿佛不受人群的冲撞影响,在迟南面前蹲下身子,将满是裂纹的眼镜捡了起来,还游刃有余的用衣角擦了擦眼镜框上沾的灰。
也就是一瞬间的事,时间好像静止了一样。
他把碎掉的眼镜重新放回迟南的上衣兜,还短促的笑了笑说:“不要再弄丢了。”
人群熙熙攘攘匆匆而过,迟南愣了一下,直到老于狠狠拍了拍他后背:“这会儿发什么呆呢?走!快逃出去啊!”
迟南恍然回过神,发现这会儿年轻妈妈全身沾满熔化的人蜡血水,已经把蕊蕊从祭坛上解救下来扛在肩膀上,和他们一起逆着人流往外冲。
“卧槽,这些npc怎么异化了!”
夏唯惊叫一声,他身边几个npc突然怒气凶凶的朝他们撸起了袖子,还好他们跑得快,要不然就被这群丧尸化的npc打成肉泥了。
迟南回过神,在慌乱中看了眼广场边上的志愿者展览馆:“去展馆内,烛人镇的居民不敢去那里。”
“对对对,快跑啊!”
一行人在迟南的提醒下,开始像亡命之徒往展览馆狂奔,一路上所有人都爆发了毕生最强大的跑步潜能,就连之前走路都走不稳的夏唯,此刻也能称得上生龙活虎。
那位年轻妈妈抱着蕊蕊用手里的枪杀出一条血路,为了女儿能活下去爆发出连她自己都不敢相信的战力,带领着剩下四个人往展览馆冲。
事实证明迟南的推测是对的,没有哪个npc敢靠近展览馆一步,他们进去后立刻合上门,把光明和吵闹都隔绝在厚重的大铁门后。
迟南穿到这副身体后从没做过这么激烈的运动,此刻因为缺氧眼角眉梢都染上了层薄红,眼睛也不自觉渗出眼泪。
好在展览馆的蜡烛前一天被叶常都灭了,也没人敢擅自打开手电筒,伸手不见五指的黑暗里没人发现他流眼泪。
倒是夏唯毫不矜持的跌坐在大门边,呜呜呜的放声哭泣:“妈的、真他妈的我以为我死定了。”
他用仅剩的那只手抹眼泪,“我们毁了巨人烛,应该算是通关了吧?”
虽然大家心里都是这么期待着的,但没人会在此时此刻给他肯定的答案,很多东西一旦说出来就成了flag。
“接下来怎么着?”夏唯看大家不说话,又问。
迟南:“等外边的烛人彻底熔化,应该就能出去了。”
他终于从剧烈跑步的缺氧状态缓过来,声音又恢复以往的冷静,完全没有一点劫后余生的喜悦和恐惧。
夏唯抬手在眉心和肩膀两侧点了点,做了个祷告的姿态:“为我们祈祷。”
展览馆很快又沉进黑暗和沉默里,老于看了眼时间,已经过了烛人节的点火仪式9点,而他们还好端端的活着。
他也狠狠的松了口气。
除了夏唯之外,黑暗中传来另一个女人的哭声。
“妈,你哭什么?”蕊蕊将胳膊搭在年轻妈妈的脖子上,用自己血糊糊的脖子蹭了蹭妈妈同样血糊糊的脸,“谁欺负你了吗?”
年轻妈妈不停地摇头,她的泪水随着动作接连不断滚落,肩膀的颤抖也越发不能停下:“没有,妈妈没哭、你好端端的妈妈哭什么…”
她近乎粗鲁的用手抹掉脸上的泪,可眼泪就跟开了闸似的,越抹越多:“妈妈只是开心的,不是难过,很开心你还在。”
蕊蕊笑了,扬起头在妈妈满是血腥味的眼皮上吻了吻:“我当然在,我说过会保护好妈妈的。”
“嗯,妈妈知道…你从来不会说谎…你会保护好妈妈…”
蕊蕊突然扭过头,对黑暗里失魂落魄像幽魂一样的戴森森说:“姐姐,以后不要欺负我妈妈。”
因为清醒值过高魂游天外的戴森森一愣,越过黑暗看向还活得好好的蕊蕊,没讲话。
蕊蕊叹气,从兜里掏出她的幸运糖果,朝戴森森递了一颗:“姐姐,吃了我的糖,就不准欺负我妈妈啦,说好了哦。”
戴森森身子明显抖了抖,片刻才从蕊蕊手中接过糖。
她没讲话,黑暗中响起糖纸被撕开的沙沙声,半晌,戴森森声音又低又哑:“好甜…”
她终于仰起脸,对浑身都是人蜡血水的蕊蕊说:“对不起。”
这一刻,她终于心平气和,飙升的清醒值也缓慢回落。
蕊蕊回以她天使一般的笑:“要我是你,可能也会做同样的事,但我替妈妈把你的道歉收下。”
这一边,老于看闲着也是闲着,索性趁这会儿把自己满肚子疑问说了:“迟南,你说句实话吧,叶常到底是什么人。”
他下意识把烟叼在嘴里,谨慎起见也没点火。
迟南垂下眸子,如实说:“造梦人,你也认识那位。”
老于咬烟的动作顿了顿:“啥?我哪有能耐认识什么造梦人?”
迟南:“「游遇的梦」那位。”
“嗐,他当时只单独见了你,和我们不叫认识,我只能说不幸欣赏过他的梦境而已,”老于啧了啧,“原来是造梦人开小号,体验同行的梦境来了,我说呢,叶常就不像普通梦游人。”
迟南:“…这在噩梦世界常见吗?”
老于挑眉:“不常见,闻所未闻,在你这我是第一次见。”
迟南:“……”
夏唯感慨:“哇呜,那这个造梦人我可以,有机会真想试试他的噩梦。”
迟南:“………”
老于嗤笑:“他的影子都让你残疾了,你还可以?什么斯德哥尔摩毛病?”
夏唯倒也不介意的笑:“对于好看的队友,我的宽容度比较高,都长这么好看了还有什么不可以的?”
老于:“这他妈是队友吗,你醒醒…”
夏唯:“造梦人怎么了?看着赏心悦目就完事了呗…卧槽?这又是干嘛?地震呢?”
整座展览馆开始剧烈晃动,砂砾碎石簌簌而下,夏唯吓得从地上爬起来,“还是说那些丧尸npc准备要攻破这里了?”
老于脸上却不见着急:“应该是噩梦要崩塌了。”
原本伸手不见五指的展览馆天顶突然炸开一道强烈白光,一瞬间所有人都睁不开眼,即使闭着眼都能感受到灼人的光线,只有迟南不怕死的裂开一条眼缝,在几乎能把人感官融化的强光里,他看到无数黑色碎片朝着光的方向上升、熔解、消失无踪。
虽然看得不甚分明,迟南却能感知到是鬼影墙碎片上的影子,在强光里蒸发上升,那些被困在烛人镇的灵魂重新获得了自由。
光线消停的瞬间,展览馆、连同整个烛人镇都消失了,所有梦游人置身在一处写着「烛人镇」的荒芜火车站台上,他们衣兜里不约而同都多出了张前往黎明基地的车票。
老于欢快的吹了声口哨:“顺利通关了。”
保持着跌坐在地姿势的夏唯用手撑了撑地面,满脸不可置信:“我的手…我的手…!”
他迅速捞起左手衣袖,原本已经化作血水的手臂又好端端的出现在眼前,他激动得声音都哑了,不停捏自己的手确认:“我他妈不是残疾0了,我好了!卧槽真恢复了!”
年轻妈妈和蕊蕊身上的伤也消失无踪,所有人全须全尾的就和刚进噩梦时一样。
老于看夏唯欢呼雀跃的样子,也跟着开心的笑:“副本就是这样,别想从梦境里把东西带出去,伤口疾病也带不走。”
顿了顿他又拉下唇角,“可噩梦却能从我们身上取走很多东西,也挺不讲道理的。”
比如他们最宝贵的性命,这一次从烛人镇出来,十个梦游人只剩下六个了。
准确来说是七个,毕竟造梦人开小号的叶常算不得牺牲。
迟南下意识的确认了一下,兜里的眼镜在,那个装在倒霉盒子里的蜡烛人也还在。
他这才松了口气。
“于叔,我们梦游人有办法去见造梦人吗?”迟南拿起叶常坏掉的眼镜,好奇的把它架在鼻梁上,就好像从叶常的角度重新熟悉这个噩梦世界一样。
哦,原来是平光的,只不过镜片裂开了,他的视线也变得支离破碎。
他从叶常的镜片里望了过来,又补充了一句:“指定约见那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