知道云定兴这条线索,杨元庆倒不着急了,红锈茶庄出事,齐王对死士必有调整,最好等这件事稳定下来再去调查,方可万无一失。
从宇文府出来,时间还是上午,今天是祭扫祖父的日子,杨元庆便回客栈去找了他的随从,众人一同出城向邙山而去。
邙山位于洛阳以北的黄河南岸,属于崤山支脉,延绵三百余里,是洛阳的北方屏障,具有极高的战略价值。
同时这里也是道教圣地,相传老子曾在邙山炼丹,山上建有上清观以奉祀老子,每逢重阳佳节,上邙山游览者络绎不绝,后来诗人张籍曾诗云:“人居朝市未解愁,请君暂向北邙游。”
由于邙山风水极佳,自古便有‘生在苏杭,死葬邙山’之说,加之它靠近古都洛阳,因此邙山又是帝王理想中的埋骨处所,‘北邙何累累,高陵有四五。借问谁家坟,皆云汉世主’。
这里林木森森,苍翠如云,登阜远望,伊洛二川之胜,尽收眼底,傍晚时分,万家灯火,如同天上繁星,顾‘邙山晚眺’又成为洛阳八景之一。
杨素的墓地早在他修建洛阳新都时便选定了,依山傍水,位于一处风水极佳的山弯内,一条小河从山弯内潺潺流过。
原来这里叫做龙吸水,这里一座低矮的山脊极像一条龙的脊背,探头在河中吸水,杨素的墓地就在龙颈的位置,但杨素怕犯忌,便利用职权将这里改名为锦鲤湾,但鲤有鱼龙之变,因此杨素虽然谨慎,还是让杨广心中不舒服,不过他没有说什么,勉强默许了杨素之墓葬在这里。
大半个时辰后,杨元庆带着手下来到了锦鲤湾,此时已过了中元,但天气还是很闷热,秋老虎发威,中午时分酷热难当,好在这里树荫浓密,在山间行走,偶然有一阵凉风吹来,令大家精神为之一振。
“大郎,墓地还有多远?”杨元庆见手下都有点无精打采,便回头笑问道。
杨大郎在九名铁影卫中年纪最大,年约三十岁,做事十分稳重,这块墓地就是他陪同老主人杨素前来选定,对这一带十分熟悉。
他一指前方开阔的林荫道,“顺着这条道一直向前,大约还有十里就到了。”
杨元庆见路旁有一座酒棚,位子颇多,有游人在里面休息吃饭,他便对众人道:“大家先休息一下,喝水吃饭,等会儿再走。”
众人早已饥渴难耐,杨元庆下了令,众人纷纷下马,牵马向酒棚走去,现在天气尚热,还不到游玩的时候,酒棚的生意并不太好,掌柜见来了这么多人,连忙亲自带着伙计出来招呼。
“掌柜,把你吃的东西全部搬出来,我们都包了。”
掌柜连忙命伙计去准备,杨元庆见一名伙计去搬酒坛子,连忙道:“酒就不要了,给大家上冰水。”
“公子是来扫墓的吧!”掌柜见杨元庆不要酒,便猜到了他的来意。
杨元庆点点头又问他:“最近扫墓人多吗?”
“前两天是中元节,扫墓的人很多,不过今天一下子人就少了,早上就过去一批人,是给杨司徒扫墓,好像都是杨家族人。”
“你确定是杨家族人?”杨元庆有点奇怪,听杨巍说,杨府中人昨天就来祭过墓了,怎么今天又来?
“应该是,不过听口音不是京城人,或许是从老家赶来,大约有二十几人。”
杨元庆不想在墓地碰见杨府中人,不过弘农杨氏问题不大,彼此都不认识。
伙计端来了冰井水和一盘盘的胡饼,井水冰冷彻骨,喝得众人大呼过瘾,十几名手下风卷残云般地大吃起来。
这时,林荫道上来了一辆马车,左右跟着几名骑马随从,他们在酒棚边停下,随从看了一眼酒棚,便向车内禀报道:“老爷,还有空位。”
车帘挑开一条缝,露出一名老者的脸庞,他看了一眼酒棚,便摇摇头道:“人太多了,咱们再向前走走。”
杨元庆愣住了,那老者的眼睛和声音都异常熟悉,当马车刚启动,杨元庆忽然想起来了,连忙大声喊道:“高相国,是你吗?”
马车停下,车帘拉开,露出一张神采奕奕的脸庞,果然是高颎,高颎也认出了杨元庆,不由呵呵笑了起来,“原来是小杨将军,当真是有缘,我们又见面了。”
一名随从连忙将高熲从马车里扶下来,高熲当年从贺若弼口中察觉到了一场政变要发生,他连夜逃回渤海原籍,也因此撇清了和仁寿宫事变的关系,去年杨广正式即位后,又重新将高熲召回朝中为官,官拜太常寺卿,负责天下礼乐,以高熲治国之大才,却负责礼乐,满朝文武都为之抱不平,认为是大才小用,高熲却不以为然,仍旧低调做官。
今天他也是来给杨素祭墓,正好遇见了杨元庆,令高熲心情非常高兴,杨素死后,高颎对杨家已经不太关心了,他唯一念念不忘的,就是杨元庆这个从小就给他留下深刻印象的小神童,几个月前他去拜访裴矩,提到杨元庆,裴矩也是赞不绝口。
高熲今年已经六十五岁,但精神依然很好,保养得也不错,步履矫健,头发也只有几根白丝,黑须飘飘,就像一个五十余岁的人,杨元庆还记得自己五岁时见到他,就像就是这个样子,已是十几年过去,他居然未显老相。
两人相对而坐,掌柜给他们上了一壶茶,高熲感慨道:“元庆,上一次见你,好像是开皇十九年,我们已近七年未见了,元庆,你马上要十八岁了吧!”
杨元庆点点头,端起茶壶给他杯子倒满,笑道:“高相,听说你又入仕了?”
高熲端起茶杯喝了一口,苦笑道:“我本想平平静静终老,可他又想起我,我又能怎么样呢?不来吗?恐怕会连累我的子女,只能再做几年,我已六十有五,准备在七十岁时正式退仕。”
杨元庆笑了笑,“这主要是高相德高望重,门生遍布天下,天下各州各郡的太守县令,称高相为师者俨如过江之鲫,连我祖父也说,若没有高相当年举荐,他也不可能得高位,圣上要稳定朝纲,安抚天下郡县州官,当然需要把高相请出来。”
杨元庆对高熲的评价并不为过,历史上称高颎为六贤相之一,周之兴也得太公,齐之霸也得管仲,魏之富也得李悝,秦之强也得商鞅,后周有苏绰,隋氏有高颎,得此六贤者,上以成王业,兴霸图,次以富国强兵,立事可法。
杨广杀高熲是他平生所犯下的最大一桩错误,以至于天下喊冤,尽失士人之心,高熲之死,俨如隋之鼎国栋梁轰然倒塌。
高熲摇摇头,叹息一声道:“虽蒙圣上重新启用,但才出仕两年,我便把圣上得罪了。”
“怎么会呢?”杨元庆惊讶地问。
高熲叹口气道:“圣上喜欢音乐文学,便下旨将从前的周、齐、陈、梁的乐家子弟都迁入京城,编为乐户,专门从事散乐器乐,以增加京城的繁华,我就劝谏圣上,大隋建朝已二十几年,从前的音乐早已废弃,这些乐人子弟都已各自有营生,现在一纸诏书,忽地命他们重拾旧业,又有几人能怀真本事,不过滥竽充数罢了,耗费国力、扰乱民生不说,还不伦不类,遗笑后人,结果圣上极为不悦,狠狠训斥了我一顿,说我再敢妄言,就定我重罪。”
杨元庆知道高熲是治国大匠,隋王朝的繁盛,一半都可以说是他的功劳,但高颎在权力斗争方面却并不擅长,如果他擅长,杨勇也不会那样惨败,高颎显然没有发现自己的危险,他没有看透杨广召他重新入仕的真正目的。
但有些话杨元庆不能明说,他只能含蓄地提醒高颎,“高相既已年迈,不如告老还乡,颐养天年,不要再留在朝中了。”
高颎是个极聪明之人,他一下听出杨元庆话中有话,便连忙问道:“你听到什么消息了吗?”
杨元庆见周围无人,便低声道:“自古伴君如伴虎,虎有噬人心,三年方下手,我只劝高相一件事,如果长宁王有难,高相要立刻辞职,否则高相之命难保。”
长宁王就是前太子杨勇的长子杨俨,当年杨广杀了兄长杨勇和三个儿子,却留下了其他八个儿子,现在都已经渐渐长大,杨元庆估计杨广隐忍了近三年,皇位已坐稳,动手的时机就快到了,同时所有的太子旧人都会被诛杀,杨元庆对高熲颇为敬重,他不忍高熲也遭此不幸。
杨广手下人才济济,何需一个高熲,把他召进京为官,无非就是不想放过他,伺机除之。
高熲捋须沉吟道:“我看圣上也是雄才大略之人,虽然刚愎自用,不听谏言,但也不至于如此狠毒吧!”
杨元庆也不想多说什么了,到时候高熲自然会明白,他便拱拱手笑道:“先不说此事,我要去祭扫祖父,高相一同去吗?”
高熲点点头,“我正是去拜祭你祖父,时辰已不早,我们走吧!”
众人纷纷收拾东西,翻身上马,陪同着高颎的马车,一同向杨素之墓而去。
……
杨元庆将三炷香供奉在祖父墓前,他跪倒在地,眼含热泪,向祖父之墓重重磕了三个头,哀思难抑,祖父临终时他未能守在身边,成了他终身之遗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