艾碧水凝望着下方充满了冷却池的一粒粒核燃料，她无法直观想象这些长得像铅球一样人畜无害的小圆球里面蕴藏了足以毁天灭地的力量。

人类发电技术的根本原理自从它诞生的那一天开始就一直没变，那就是烧开水。

虽然所用的燃料一步一步从木材进化到煤炭再进化到石油，最终进化到裂变原料，而用于驱动电机转动的结构也从蒸汽机进化到了蒸汽轮机，但是这项技术的本质却没有丝毫进步。

电对于人类来说还是太“虚假”了，与光和热等能够直接给神经传递信息的感受不同，我们无法通过五感来确认它的存在与流动，也无法通过神经系统直接对其进行调节，以至于连电是否存在都争论了数百年。

直到今天我们仍然不能确定电磁相互作用的本质是什么，它无处不在却又无法把握，对我们来说就像黑夜中的萤火虫一样若即若离。

对于原生体来说则不同，电磁相互作用对它们来说无比亲切，独特的身体构造使得金属生命体可以像感受冷热一样感受电压和电流，这也是为什么它通过搭在高压输电网上的触手一下子就锁定了这座核电站。

它抵达这里之后毫不费力地掀开了反应堆外部厚重的混凝土隔离层，那下面是一个漏斗形状的反应球床，其中是还没来得及运走的密密麻麻的核燃料球。

铀元素对于金属生命来说是“甜”的，就和人类把甜味这种最为令人愉悦的感官分配给了能量最高的糖类一样，它们也把能够带来快乐的味觉体验分配给了有着最廉价能量的铀，这种金属有着大多数固体行星上可以稳定存在的最重原子。

此时此刻原生体正全神贯注地享受着眼前的糖豆盛宴，根本没有注意到下方不远处的那个人类女孩。

而她正全神贯注地盯着脚下被海水淹没的球床，犹豫要不要跳下去。

在正常运行的时候第四代反应堆的堆芯应该是用氦气作为冷却剂的，这也是其被称作高温“气冷”堆的原因，但是紧急情况下还是会强行灌入海水进行冷却。

现在怎么办，跳还是不跳？很明显除了跳到水里之外应该没有别的办法可以取出燃料球了。

此时整个堆芯的晃动变得越来越剧烈，她所站立的架子发出的噪声也越来越大，不知道什么时候整个堆芯的建筑结构就会完全垮塌，那个时候就做什么都来不及了。

都走到这里了，再犹豫又有什么意义呢？

她咬紧牙关，闭着眼对着水池纵身一跃，大约一秒后一股刺痛和冰凉的感觉席卷了全身。

呼，被辐照过的水和普通的水尝起来也没什么区别嘛。

她想起来去年冬天和方成一起出去吃水饺的时候说过她一直都想尝试一下潜水①，没想到居然以这种方式实现了，看起来命运之神还挺有幽默感的。

不过鲅鱼饺子真好吃啊，也不知道往后的余生中能不能再吃到了。时间过得真快，半年之前发生的事情就好像昨天刚刚经历的一样。

艾碧水在疼痛感消失之后渐渐睁开眼睛，她适应了水中的光线和温度之后就立刻开始下潜，绕过在水中缠绕摸索着的触手，向着离自己最近的球堆游去。

她抵达球堆的正上方之后稳住身体，伸出一只手抓起来一把燃料球，正在考虑要不要放到口袋里的时候那些小球突然自己消失了，就好像被衣服吸收了一样。

再抓一下试试看。

这次她只握住了一颗小球，它的直径大概六七厘米，通体成深灰色，摸起来是很明显的磨砂触感，掂量一下还微微有点沉，如果没有浮力的话她甚至怀疑自己有没有那个力气能单手抓起来一把。

如此反复了两次，等到她去抓第三把的时候耳边响起了一个声音。

“插槽已满。”

看来现在可以出去了，她刚想张嘴说起飞的时候意识到自己在水里，便以最快的速度浮上了水面。

眼睛露出水面之后她感到头部一阵酸痛，这是在水里睁眼时间太长的结果。她把双手平放在水面上，让液体交界面和胸部平齐，这是在水里漂浮时最省力的姿势。

此时她的头顶上就是原生体跃动着微光的扭曲身体，它几根探出的触手在水池中缓缓翻动着，似乎直到现在都没有意识到艾碧水的存在。

“起飞吧。”

话音刚落，和之前几次一样，银白色的表面从虚空中生长出来，把她的身体完全包裹住之后变成半透明，只留下视野中心一个醒目的红点。

“Welcome aboard，captain.”

之前进入飞行器内部的时候好像从来没有听到过自动语音，这句话应该是被设定成只有从液体中进入表面环时才会说的，不知道算不算T-800的一个小幽默。

一股均匀的力握着艾碧水缓缓升起，她看到液面从脚下快速远离，而怪物的躯体却从距离头顶不远处的空中飞速接近。

在和原生体相撞的前一瞬间，她下意识地闭上了眼睛，把身子蜷缩成了一团。

而预想中的撞击并没有发生，她和飞船一起自然地穿过了那座小山一样的躯体，就好像中微子穿过人体一样。

她趁着那在原生体内部穿行的宝贵瞬间抓紧观察了一下它的身体构造，虽然看不太清但是仍然能隐约辨认出无数细细密密流动着光点的纹路。

和她自己思考得出来的结果一样，那些纹路似乎全部都是分形图案。

在她走神的几秒时间里表面环已经完全飞出了怪物的躯体，开始冲着云层奔去。

不久之后就能看到不断缩小的核电站的全貌了，距离厂区不远的地方是半岛地区常见的陡峭礁石海岸，被风吹起的大浪和岩石激烈地碰撞，开出一朵朵热烈的白花。

视野更远的位置是环抱着整个厂区的石头丘陵，上面的松林正郁郁葱葱，在海风的吹动下如同麦浪一般阵阵翻滚。

你不可能要求一个没有风景的海岸，那不是海，是泥塘。

眼前的这片大海亿万年来不知道参与了多少生命的诞生与毁灭，人类对她来说只是微不足道的过客。就算人类从地球上灭绝了，大海也将永远在那里起伏着。

她就是这样，强大，艳丽，残暴，永恒，万物归之，尾闾泄之②。

注释：

①参见第六章。

②笔者语：其实写这段的时候就是想致敬一下深海迷航的，不过感觉这个太隐晦了读者看不出来就先自爆吧。其实这本书致敬深海迷航的地方也不止这一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