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此城中可有妓女?”
在六皇子王兴想来,第五伦拦着不让他去新野纳阴氏女,可到了宛城这大城市,自己进城中女闾玩乐欢娱总跟他无关吧?
哪怕一路无惊无险抵达郡城,第五伦依然谨慎小心,带队入驻西南一隅的内城,在郡兵重重保护下,又在驻地周围布防,叮嘱成重、岑彭二人,严格按照军中令行禁止。
王兴才露出想去外城的念头,就被第五伦断然拒绝:“为了皇子安全,最好一步不要踏出内城。”
那召一妓女上门服务行么?也不行,连仆从去街上采买布匹,都要派士卒夹护以免路上被人调包。两位皇女嘴馋,嫌弃郡中供应的伙食不好,令仆役去街上购置熟食肉类,亦被拦下,第五伦就怕一时不慎有人下毒。
死物尚且如此提防,更别说送进来一个大活人了。
王兴之欲屡屡被拒,恼羞成怒之下,对兄长王匡抱怨道:“昔日吾等兄弟姊妹在新都,名为皇子,实是囚徒,如今好不容易脱离那小笼子,却又好似进了个大囚笼,他究竟是迎吾等入朝,还是抓吾等进京?”
王匡只怯怯道:“我听说世道不安,小心些没坏处,伯鱼大夫也是为了吾等好。”
“这是恶奴欺主!”王兴怀恨在心,却又害怕第五伦回去后上书参他一个国丧期间“淫乱”的罪名,只能忍着。
第五伦是如此不近人情,庶公主王晔、王捷二女觉得赶路疲倦,恳请在宛城多休憩一天睡个懒觉,都没得到第五伦准许。
“士卒徒步赶路泥里来水里去都不嫌累,她们只需坐在车上,喊什么苦?”
时值春夏之交,南阳盆地的云层开始汇聚,眼看距离雨季不远了,路上若遇到坏天气,发生意外的几率大增,第五伦得乘着每个晴朗的早晨抓紧上路,一天都歇不得。
所以第五伦连李氏兄弟再来相邀,也未曾答应去赴宴,只按照之前的约定,让人在城中购酒肉分予越骑营众人,以免这群中央军再度撂挑子。连岑彭麾下的郡县兵也得到一份,这让岑彭大感意外。
“我昔日也曾接过护送使者之事,但朝廷使者大多刻薄,好处都纳入自己囊中,士卒劳苦而无所获,从没见过大夫这么大方的。”
第五伦则笑道:“我的命,在君然和士卒们手里呢。”
尽管日夜兼程,但等他们抵达宛城西乡时,依然遇到了骤雨连绵,雨水淅淅索索下了半天,只能留宿于置所中。
第五伦安排越骑营守置所北面,岑彭带人守南边,又让亲卫郑统、臧怒分屯南北墙,将小置所护得水泄不通。
乡啬夫任光尽己所能,提供了最好的住宿条件,但王兴兄弟姊妹却仍挑三拣四,一会嚷嚷说有虫子,一会又抱怨不隔音,都能听到士卒脚步声。
“第五伦早该留在宛城等雨水停,这小乡破驿那冷冰冰的睡榻,哪配让吾等皇室贵胄睡上去?”
王兴又在抱怨,王匡默然无言,那对王莽的庶女因赶路疲惫而哭哭啼啼,她们下车入置所时踩了一脚的黄泥巴,怎么蹭都蹭不掉。
深夜人静,嘈杂渐渐平息,只剩下士卒巡夜时沉重的步伐。
直到夜漏已半,一声高呼打破了宁静。
“有敌来袭!”
外头一阵惊呼连连,靠在墙上假寐的第五伦惊得立刻跳将起来,握着剑就出了房门。
却见郑统持刀,臧怒操弩,都神情戒备地看着外头,第五伦让郑统去盯着皇子、皇女所在的楼阁,不要让他们仓皇乱跑,臧怒看好墙头,乱入折杀无赦。
就着置所墙头的火光望去,却见北边的越骑营乱成一团,松木明火乱舞。越骑营一直自傲于身份和甲兵之利,路上不管第五伦如何耳提面命,都不改松懈面貌,但这所谓的精锐王师,在突发事件面前原形毕露。
他们陷入了慌乱,各帐呼喊不断,让人搞不清敌人何在。士卒从帐中匆匆钻出,像无头苍蝇般乱窜,许多人连甲胄都没穿,因为地上湿滑,不断有人跌倒,就差挥刀斩向同袍了。
这素质,连训练精良的猪突豨勇都不如。
反观置所南方的岑彭部,井然有序,随着岑彭亲自吹响的悠长号角声,各什伍一一从帐内钻出来集合。然后岑彭分出一半去支援越骑营,另一半原地坚守,以防敌人声东击西。
“岑君然确实是个将才啊。”
第五伦看得赞叹,这从容应对的架势,可比他麾下发掘的军吏们强多了,与马援有得一拼,但又不同。马援好奇策,而岑彭则脚踏实地一板一眼,走的是正合之道,此人真乃这趟旅游最大的惊喜。
隔了一会,越骑营乱相稍平,成重才满头大汗地来禀报:“大夫,有贼子袭击了我部?”
“有多少贼人?”
成重结巴了:“不知,或有数十人,靠近向我部忽然放箭,还扔了火把,幸亏天湿,没烧起来。”
“伤亡如何?”
“二死十伤。”
成重十分羞愧,其实遭到外面一阵疾箭袭击时,第一时间就死了一个,伤两人。但在后面的纷乱中,又有人被袍泽误杀,拥挤践踏中伤了好几个。
等天色稍稍亮了点后,成重清点人数,才发现死者不止一人,越骑营有一个巡逻小队全部缺席。
这要是杂牌军,想都不用想,肯定是逃了,可中央军待遇好,不易发生这种事。还是岑彭早就派人向周围搜索,在林子里发现了被割了喉咙,剥光衣裳的五个人。
第五伦大致能推导出遇袭的全过程:越骑营巡逻小队没有按照他要求的范围巡逻,他们或是发现了什么,也可能单纯想去更远处的农舍打秋风,结果在途经林子时被人袭击全体覆灭。
而贼人则换上他们的衣裳,靠近置所后发起袭击,却又一击即走,在夜色掩护下远遁。
越骑营遭了奇耻大辱,叫嚣着要在周围大索贼人,成重甚至将怀疑的目光投向从始至终淡然自若的岑彭,觉得问题可能出在岑彭所带的郡兵里否则怎么可能遇袭后如此规整?怕不是提前知道消息吧!
成重恨岑彭凸显了越骑营的无能,低声对第五伦提出了自己的担心:“大夫,彼辈皆是前队本地人,不可信,我怀疑贼子就在其中。”
第五伦不置可否,这时候,岑彭的人在林子里找到一堆马粪,是贼人拴马的地方。他们得手后立刻转移上马撤离,只在小路上留下一串向东去的马蹄印。
“追上去看看。”
第五伦给岑彭下令,又让郑统一起去,看看岑彭及他的手下,是否真如成重怀疑的,会耍花样。
他自己则返回置所,王兴兄弟姊妹被此事吓得不轻,第五伦好言安抚,王兴却不依不饶:“伯鱼大夫,若吾等有不妥,你的官也做到头了!”
你当我想做大新的官?第五伦只隐瞒了真相:“不过是士卒夜惊被贼之所伤,并无大事,昨日皇女们不是说旅途疲惫,想要多休憩一天么?眼看又要变天了,吾等便在西乡多留一日。”
王匡胆小,嘟囔道:“既然此处不安全,为何不回宛城去?”
第五伦道:“纵有大队贼寇来扰,吾等尚能背靠乡邑,凭借置所坞院御敌,可在平地旷野上,贼人的箭能射到皇子跟前,两位皇子当真想冒险?且安心休憩,我会让人彻查此事,同时向前队郡大尹再请求一队人马支援。”
话虽如此,但第五伦却不信有人真想取王莽子女们的性命:他们的命价值太低了,对方袭杀越骑营士卒,又来置所外围闹了一通,更像是想用这种方式,高调向世人宣告:“我们来袭击朝廷使团啦!”
好容易安顿好货物们,第五伦出来后,乡啬夫任光也诚惶诚恐地来拜见,在他辖区内发生针对天使、皇子的袭击,任光难辞其咎。
纵是任光老成世故,心中亦颇为不安,此事丢官还算好下场,倘若深究起来,性命与宗族都可能不保。
幸亏他遇上了贵人,第五伦宽慰任光道:“伯卿且安心,我喜欢追根究底,找出事情真相,不像其他使者,总随便找人顶罪。你且将本乡可疑人员的名单报予我,对朝廷心存不满者、豢养宾客私从者,还有在周边乡邑横行的盗寇,都不要落下,事情水落石出后,可算你有协助之功。”
任光如蒙大赦,连连道谢后退下,但第五伦的直觉告诉自己,这件事恐怕不是本地人干的,兔子还不吃窝边草呢,谁会愚蠢到在家门口下手?
可直觉在证据面前是要靠边站,等天色大亮时,天上又下起了小雨,岑彭也回来了,整个人都已淋湿,足下满是黄泥巴,第五伦连忙让人取干燥衣裳给岑彭换上:“真是辛苦君然了。”
岑彭忠于职守,他顾不上擦脸上的水,便急对第五伦禀报:“伯鱼大夫,马蹄通往西乡与宛城交界的一座大庄园,然后便消失不见。”
“而那庄园,正是宛城李氏的产业!”
……
李氏一直暗暗关注着第五伦使团的动向,每一站都有专人盯梢。
置所的驿卒、路边的农夫,不少都曾受过李家的恩惠,知无不言。
李通故意让人散播第五伦此行目的,希望有人袭杀,好栽赃给绿林军,引发官军南征,早点解决战事,不论谁胜谁负,对李家都有好处。
可他却万万没想到,袭击竟在自家门口发生了!
李通愕然无言,这波,这波是搬起石头,砸了自己的脚啊!
“有人欲害我家!“
纵是李通也无法冷静,骇然内惧。
更要命的是,他派在周边远远盯梢使团的人,还被岑彭抓了一个。这要审问出来是受李家指使,那真是黄泥落绔里,彻底洗不清了。
庄园周围,已多了许多岑彭手下和越骑营的人监视,从弟李轶被李通匆匆唤来,也惊惶莫名:“莫非是仇家故意为之?”
一提到仇家,李轶就想起一人。
“兄长,会不会是舂陵刘伯升干的?”
说起来,宛城李氏和舂陵刘家是有深仇大怨的,李通的母亲乃改嫁,他有一个同母兄公孙臣,身为医者,医术高超。但在一次酒后口角中,被刘伯升的宾客所杀。
当时李轶等从弟都嚷嚷着要去舂陵屠了刘家,为兄报仇,否则对不起前队第一豪右的名号。
但让所有人都不解的是,死了兄弟的李通,却将此事压了下来,甚至都没报官。刘伯升虽任侠高名,但刘家体量不大,在朝中亦无靠山,难道李氏还怕他不成?
“是为了未来的大局。”李通当时如此对李轶说,但兄弟之仇不反兵,谁也不知道,李通包羞忍仇所图的“大局”究竟是什么。
时至今日,李通仍不怀疑,摇头道:“刘伯升虽然莽撞了些,然一向行事磊落,绝不会这么做。”
不管是谁所为,这一招极其毒辣精准,是想要李家的命啊!
他父亲李守虽是宗卿师,但在朝中混得一般,靠山国师也倒了,根本兜不住这罪名。
眼看族灭的危险就悬在头顶,李通看着外头越下越大的雨水说道:“你立刻让私从协助官军,搜捕贼人,再备下重礼。”
“我要立刻去求见第五伯鱼。”
李通话语里满是无奈:“眼下李家生死,就在第五伦一个念头、一句话之间!”
……
“李通冒雨前来求见?”
第五伦得知李通来后,摇摇头,终于忍不住了啊。
那个被岑彭抓回来的人倒是死士,自尽了。但证据依然指向李氏,从直达他家庄园的马蹄印记,到李氏田中丢弃的弓刀。
成重也不再怀疑岑彭,而将矛头转向李氏,力主立刻向前队求援,派大军来剿灭李家:“吾等南下时,刚到宛城附近,李通就亲来拜访,如今看来,多半是刺探使团虚实啊!”
第五伦却觉得,李氏行踪虽疑点重重,但这趟多半是被人栽赃了。
这人是见,还是不见呢?
第五伦暗自思量道:“按理说,李次元于我,一路人而已,他家存亡,与我何干焉?”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