山中一日,世上千年,这句话用来形容赤眉军,最合适不过。
一年前,绿林还是盘踞在山里的小盗寇,但赤眉却已经发展到十多万人,一举击败廉丹、太师王匡的十万剿匪大军,震惊天下!
当是时,赤眉军的一举一动,都决定着九州未来的走向,说他们是反莽的急先锋,引领时代的浪潮毫不过分。然而就在赤眉站在历史分岔路口的时候,大头领樊崇却做了一个在野心家看来莫名其妙的决定:
“散伙,回老家!”
于是赤眉一分为三,迟昭平欲入河北被第五伦击败,她自己跳了冰河,余部各自溃散;成昌之战的大功臣董宪则略取定陶等地,在大野泽畔做起了山大王。
而樊崇带着十多万人往东走,在他的老家城阳莒城过冬,但因为当地官军抵抗,而赤眉不太会攻城,未能打下,旁人告诉他:“莒,父母之城,樊三老奈何攻之?”
樊崇一听觉得有道理,于是率部离开,去祸祸其他地方去了。
春天的时候,他们打到了东海郡,糙汉子们衣衫不整,盘腿坐在据说是荀子讲学处的兰陵分赃吃陈年米粮,将这士人聚会的雅致之处搅得一团糟,又沿着沂水一直打到泗水下邳。
夏天的时候,向西进发,进入东楚都会彭城(徐州),大掠汉朝诸侯中最富有的楚王宫室,听说当地有曾豢养过皇帝所赐西域异兽“狮子”的狮子山下有大墓,埋藏着很多黄金珍宝,赤眉军还去掘了掘,却一无所获。
吃到夏末,彭城粮食将近,而一路下来,赤眉军拖家带口,规模已经扩大到了二三十万人,小小的泗上待不住了,于是继续向西,朝汉朝龙兴之地,沛郡进发!
此时的沛郡首府不在沛县,而在相县,因为赤眉、绿林闹腾的缘故,当地官府与朝廷往来断绝快半年了,连第五伦反于京师驱逐王莽都不知道,只是近来收到了来自更始的檄文,说新朝已亡,要他们投降。
这变动之下,面对汹涌而至的赤眉,来自外地的郡尹、属正无心守城,直接逃了。当地人抵抗了一阵,但因人心惶惶不是赤眉对手,很快相县就被攻克。
樊崇还是那个樊崇,头上戴着斗笠,身上依然穿着粗麻布,与普通赤眉无异,他对三老、巨人们耳提面命:“老规矩,先抢富人,再抢中家,不抢穷人!新室官吏兵卒随意杀戮,但对其余人,杀人者死,伤人者偿创!”
众人应诺而去,他们是蝗虫,但只吃粮食,不吃人,至少目前如此。
不多时,赤眉的二当家,徐宣来禀报,说本地有个头有点秃的士人请见樊崇。
“他自称叫桓谭,乃是当地名士。”
樊崇正在日光下脱了上衣,与众人杀一头贵人家里食人食的肥狗,手里拎着尖刀,头也不抬地冷笑道:“每到一处,就都有这些书读多的士人求见,见了面后第一句就劝我厚待士人,与豪强联姻,就没有新鲜的,不见!”
他一手按着那狗嘴,一手将刀狠狠刺下,一下就要了狗命,嘴里说道:“这些士人儒生,头上带着树杈般的帽子,腰上围着宽宽的牛皮带,满口的胡言乱语;我在故乡时,每日劳作辛苦,却见他们不种地却吃得不错,不织布却穿得讲究,整天摇唇鼓舌,专门制造是非,就能骗得富人官吏赠送食物。若非定了杀人者死,伤人者偿创的规矩,乃公得带头遵守,我非得将彼辈的心肝挖出来!”
于是这次求见便无果而终,虽然自诩狂士,然而也体面了一辈子的桓谭只能抱着自己的琴,被颇有敌意的赤眉推攮着听侯某个“巨人”的发落。
那赤眉巨人一只眉毛上的颜色落了,正在啃着狗肉,而他的属下坐在地上用土碗分肉汤,抬起头看向桓谭:“你抱着的是何物?”
“琴。”桓谭对他们不假颜色。
赤眉们来了兴趣:“弹来听听?”
桓谭斜眼瞥着他们:“我的琴,只弹给有德操之人听。”
于是他就见识到了无德之人发火是什么样子,桓谭眼睁睁看着自己的好琴被抢了砸到地上,摔成了两半,然后又被投入火中,烧得劈啪作响。
京师名匠不知花了多少心思寻到的上好木料,精工细作数年甚至十年才得出的佳琴,琴上包含的天地间种种美好形象,在弹琴时候一一浮现。如今却成了为赤眉煮狗肉汤的燃料,还嫌它不够旺,而桓谭的剑也被下了,除了无能狂怒,什么都做不了。
因为桓谭家不算富裕,够不上赤眉军吊打抄财的程度,又因身上还戴着母孝,而赤眉喜欢孝子,遂侥幸逃过一死,被打发到了随军的俘虏营里,主要工作是放牛。
赤眉虽然不种地了,但流窜作战,许多笨重家伙得牲口才能拉得动,所以养了不少牛,昔日的养牛娃摇身一变成了“巨人”“三老”,可活总得有人干吧,于是沿途掳掠的贵戚子弟,乃至于樊崇最反感的读书人,就被打发到了这。
桓谭身上的好衣被扒走,扔了一件脏乎乎臭烘烘的短打,它的上一任主人在放牛时不慎被两头发情打架的公牛顶死了,胸口还有一个沾着血的窟窿。
纵是觉得有辱斯文,桓谭也不得不穿上它遮体,而被派来教他干活的“牛吏”,竟是个十来岁的小孩子,一来就给桓谭行了了像模像样的礼。
“先生好。”
桓谭没想到在这还能见到如此懂礼的孩童:“小君子,如何称呼?”
“我叫刘盆子。”
少年领着桓谭穿行在俘虏营里,让他熟悉接下来的生活。
原来这刘盆子,乃是汉城阳景王刘章之后,他的父亲还是侯爷,王莽时削了爵,但仍十分富裕阔绰,是当地有头有脸大族,直到遇上了赤眉……
刘盆子家兄弟三人都被掳了来,而赤眉所经各郡的汉家宗室,多是昔日齐、鲁、城阳、东海、楚王的后裔,一共七十多个,这些刘姓子弟过去都是人上人,过着钟鸣鼎食的生活,如今却被统统打落尘埃,成了放牛娃和苦力工。
过去对下人呼来喝去的他们,如今却得伺候人甚至牛,与平素绕得远远的粪草打交道。
“吾等归属巨人刘侠卿,每日要做的活,就是割草喂牛。”
一把割草的石镰被塞到桓谭手中,让他不由瞪大了眼。
五谷桓谭当然是分的,因为好练剑,四体也勤,然而从小到大就出身乐官世家的他,过的是贵人之礼,手里持的是为天子奏响雅乐的铜椎,挺直腰杆,每一个动作都要讲究雅观,如今却得挥舞着镰刀,弯着腰与牛草打交道,累得桓谭老腰生疼,割草时还经常将手划伤,将他心疼得不行。
对一个乐官来说,弹琴奏乐的双手,是俯仰古今的本钱。
而路过的赤眉军看到桓谭干活笨拙的样子,都哈哈大笑起来,他们就喜欢看这些读书人斯文扫地的模样。
就在这时候,一个人却认出了他。
“是桓君实桓大夫么?”
桓谭一回头,看到一张戴着黑帻的圆脸,一时间没想起来是谁,直到此人下拜自报姓名:“后生名叫包咸,字子良,会稽曲阿人也。”
吴人啊,难怪雅言说得这么糟糕。
包咸道:“后生在常安太学读书,学《鲁诗》,曾有幸听桓大夫去太学教授乐礼。去年回乡里,在东海郡境被赤眉拘执,打发到此来做活。”
同是天涯沦落人,桓谭好歹有个说话人,这包咸也是神奇,虽然身上的东西都被抢走了,却仍记着太学里学的学问,每天早晨诵经自如,这让赤眉颇为惊奇,甚至有人来问他:“汝会巫卜?”
包咸怒了:“此乃圣贤之书,天下仁义大道,岂能与巫卜小道相提并论?”
赤眉们颇为失望:“巫卜还有用,你念的这些,什么仁,什么义,有何用?”
又看向纵是沦落至此,依然一副高人模样的桓谭:“你会么?”
桓谭抬起眼皮:“卜数只偶。”
赤眉巨人一脸茫然:“何意?说人话。”
“占卜有时灵验,只是偶然巧合罢了。”桓谭依然很唯物,傲然道:“我不信巫卜。”
“那你更没用了。”
赤眉巨人气急败坏地离去,只落得桓谭和包咸二人,面面相觑,哑然失笑。笑着笑着,包咸却又哭了起来:“先生,遭逢这季世之道,真是大道废弛,纲常扫地啊。”
他们还不是最惨的,有几个士人想跑去劝樊崇称王称霸,结果被最反感这些的樊崇降为苦力,活生生累死了。
“樊崇如此骂彼辈,汝等只抬头见一人王、一人霸,不曾低头见万千穷苦人,脚踩在泥巴里,抬着他们。且先将苦活做够了,再与我谈什么王侯霸业!”
“此乃疾走料虎头,编虎须,却不免虎口哉。”听着包咸描述的樊崇,桓谭却多了几分兴趣,只感慨道:“《庄子》盗跖篇虽是道家胡乱编排孔子事迹,然里面描述的盗跖之辈,这世上,竟然还真有!”
过去桓谭总觉得自己是世人皆醉我独醒的狂士,真性情,以西自诩,结果这趟遭遇,却叫他看到,自己身上,其实也有老子所说的“大伪”。
他非俗儒,某些观念偏向道家,看来这次若能侥幸生还,倒是可以在“盗跖”的营地里,好好思索一下何为“圣人不死,大盗不止”啊!
桓谭还欲和包咸说几句,不料外头却传来刘盆子稚嫩而清脆的吆喝。
“桓先生,包先生,快起来,打牛草啦!”
……
樊崇将刘姓皇族子弟、读书人统统撵去干苦力,他自己却也有很大的烦恼。
二十多万张嘴啊,七月初,相县的粮食,又吃完了!
赤眉甚至连还没成熟的粟米都打了,仍是不太够,原来去年沛地也遭了灾,将本地所有豪强打光都拷掠不出多少余粮来。
“樊三老,吾等又得走了。”
可接下来去哪呢?他们已经从兖州打到青徐,如今杀到豫州,大半个关东都走遍了。
他们刚吃光了北边的鲁地,东边的楚地,自然不能再走回头路。
沛地往南,是王莽设立的“吾符郡”,也就是淮北。
而往西,则是梁郡、陈留郡!
樊崇拍了板,就去梁地!
然而,以梁郡为目标的赤眉军才往西走了没多久,就遇上了一支同样额抹赤眉,只是连成一条线的武装,也自称赤眉。
却是与大半年前分道扬镳的“梁山赤眉”董宪部遇上了!
然而如今的董宪部,除了额头那道红线外,其甲兵旗号,已经与官军无异,原来这半年时间里,他已经以定陶、山阳为基地,并与睢阳的实力派:汉时梁王子刘永完成了合流。
而董宪与樊崇约在芒砀山附近的砀县会面,这位肚子大了一圈的董将军颇为热情,打包票说愿意解决赤眉的吃食问题。
“樊将军……”
董宪却是忘了初次见面时樊崇的喜好,惹得樊崇老大不快:“赤眉之中没有什么将军,叫我三老。”
“樊三老……”董宪有些尴尬,在短短的叙旧后,心急的他,遂向樊崇提出了一个大胆的设想。
“赤眉起兵反莽,明明比绿林要早,如今绿林却立了一个皇帝,妄图吞并关东郡县,赤眉往后何去何从,三老可想好了?”
樊崇挠挠头,他哪会想那么多啊,赤眉要有个明确的战略规划,也不至于从天下瞩目的反莽先锋,混到现在不知何去何从。
但董宪却已经想明白了。
“三条腿的青蛙不好找,两条腿的汉家宗室,多得是!”
更始政权的檄文,也传到梁地和董宪手中了,但他有更大的野心:绿林能让他做“董王”么?不能吧!
董宪道:“他绿林立得皇帝,我赤眉势力也不差,就立不得?何必屈居人下!”
他指着额头上的红眉道:“且立一个‘赤汉’出来,可与绿汉,分庭抗礼!”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