对伐陇的北路主将耿弇来说,最大的难题不是敌人,而是补给。
新秦中已是方圆千里内最富庶的地区,离了这一小块区域,不论东西南北,皆是苦瘠之地。
就拿在地图上,陇右安定郡与新秦中之间最为“便利”的交通,清水河沿线来说吧,又有平坦大道,又有河流,这不是骑兵南下奔袭的好去处么!
若有统帅在地图上看了一眼就拍脑袋做决定,那定是要悔死,耿弇事先派人查探过,水波荡漾的清水河实际上是一条苦涩之河,盐分极大。
“人还能硬着头皮喝下去,虽然是越喝越喝,但牲畜就浇灌了,非得在水面上撒点麦麸,才能哄着下嘴。”
新秦中的都尉蒙泽对耿弇如此抱怨:“依我看,也别叫清水河,改名苦水河罢!”
所幸在新秦中与安定间的七百里戈壁、荒野中,还有个地方是可以作为大军补给之地的。
卢芳的老家三水县,是穷山僻壤里难得的好地方,此处有可以解渴的水源,还有上千户人家居住,耿弇手下的并州兵骑们平素军纪还行,可如今吃了几天炒面,实在是受不了了,遂毫不犹豫地将他们视为“卢贼乡党”,将老乡老不容易收上来的麦子抢得一干二净,逼得当地人躲进了深山里。
但即便抄了粮,也只够数千骑吃嚼半个月,将士们都很焦躁,希望能速战速决。
耿弇却不急,让蒙泽再去南边查探敌情。
离开三水县往南再走两天两夜,景致出现了变化,戈壁和秃山消失了,取而代之的是陇山东麓茂密的森林,更有草甸草原、干草原和杂类草草甸等,是大牲畜良好牧场——陇右良家子的马匹多来自此处。
安定郡府城高平(宁夏固原)一带,后世是著名的“西海固”,号称苦瘠甲天下,可如今却是一片富庶之地,波光粼粼的朝那大湖是西北方有名的盛湖,而高平城因其坚固厚实,号称“陇右第一城”,是故又有高平第一城之称。
隗嚣安排手下大将牛邯坐镇高平,在此集中了陇右大半骑兵,步卒也有上万之众,耿弇甚至能看到良家子骑巡视、押粮,他们在源源不断赶赴东边的陇东高地,吴汉的”独立师“正在那边往西打,听说攻势十分猛烈。
而大名鼎鼎的萧关,就被保护在高平城之后数十里的陇山断裂隘口处。
等蒙泽回来禀报后,耿弇心中了然,知道这场仗该怎么打了:“此番陛下虽分兵数路,但能有机会建功者,只有我与吴汉。”
耿弇笃定,以陇关的险要,皇帝就算将大军全押上,也难以攻陷,协助第五伦的将领是万脩,万君游虽是嫡系重臣,但在耿弇眼里亦是一匹“中驷”,两匹中驷凑一起,能玩出什么花?
不过他不得不承认,在战略上,第五伦确实是上驷之选。
“陛下确实知兵啊,这陇山作为作为千步之高山,虽然占据地势之利,可它亦有弱点。”
小耿点着地图道:“最脆弱之处,就是这大名鼎鼎的北萧关!”
从陈仓往陇山打,需要跨越上千步的高度差,可若是绕路北地及新秦中,同属高原,这高度优势就被消弭了不少。
第五伦正是意识到了这点,才点了耿弇和吴汉的合击萧关,但具体怎么打,第五伦也没细细点出,这就需要耿弇和独立师吴将军,发挥他们的将才了。
“但高平乃大城,积蓄充足,萧关毕竟是险塞。”耿弇说道:“就算我与吴汉会师,若陇军退守关城,恐怕也要长年累月攻打,杀军之半才会陷落。”
所以耿弇决定,要让战斗在郊野结束!
“吴汉今从北地出兵,牛邯不肯放弃陇东,已出兵与之战于泾水上游一线,只等安定陇军尽出,我军便一分为二,一师由我亲将,截断陇军粮道,并与吴汉东西夹击牛邯,而蒙都尉则伺机冒充陇兵败卒,赚入高平城中!”
此策议定后,耿弇立刻派信使绕路去陇东通知吴汉。
按理说,因为吴汉是“独立师”,直属皇帝统辖,耿弇就算是车骑将军,也不是他的上司,这场仗得商量着来。
可耿弇一个二十二岁的小年轻,他敬佩马援,兄事景丹,可要让他对名不见经传的“新贵”吴汉客气?那不是笑话么!
于是信中态度居高临下,简直是在教吴汉怎么打仗,让他诈败一场,好让陇军尽出,并州兵骑袭其后。
陇东地区是典型的黄土高原,从高空俯瞰,它看似平畴沃野,粗犷、雄浑。可当人置身沟壑时,看似平坦的大原就破碎不堪了。使者需要在沟沟壑壑里穿行,有时候又攀爬上高塬的平川,不知翻过了几百座塬,几十条沟后,终于辗转从北地郡抵达吴汉大营所在之地:浅水原!
来到此地,使者目瞪口呆,因为他目睹的,正是一场大战后的清扫阶段,陇兵和魏兵尸体纠缠在一起,浅水被染红,原上则堆砌了数百颗人头——吴汉砍了陇兵脑袋后,筑成的京观!
“什么,诈败?”
吴汉接过小耿的信,看得大皱眉头,只觉得自己受到了极大羞辱,遂冷冷笑道:“请回去转告耿将军,不劳他相助,吴汉已带着独立师,大败陇兵!不日就要与耿将军,会师萧关了!”
……
“什么,吴汉竟已击败了陇军前锋?”
又是数日后,秣马厉兵准备在关外歼灭陇军主力的耿弇得知此事原委。
原来,吴汉的独立师虽然是将不识兵,但他身为南阳人,能在遥远的渔阳混出名堂,是一点都不怕生,很快就以其粗犷豪爽的性格,与士卒打成一片。
当他率军自陇东抵达浅水原附近时,做出孤军深入之势,诱得陇右前锋与之交战,而吴汉遣人翻过几道丘塬,秘密进袭陇军背后,两军合战,当场斩杀陇兵数百,其余人等只能利用地形撤退。
经此一役,牛邯不敢再守陇东,连续放弃了数城,将主力缩回了陇山隘口一线。
得知此事后,耿弇却不喜反忧,大骂起吴汉来。
“这吴子翼,贪图小胜微功,却坏了军国大事!”
吴汉就像一个抡着棍子在草里乱舞的莽汉,反而将蛇惊回洞里,使耿弇“歼敌主力于萧关之外”的计划便胎死腹中了。
牛邯作为陇右大将,经验颇为丰富,步卒在东边试探吴汉之际,骑兵则集中在高平第一城,阻截任何试图深入敌后的并州兵骑,并州骑远道而来,马匹羸瘦,自然没法和在六盘山下吃饱了水草,还有步卒协助的敌骑强行交战。
耿弇忍着牙疼,与蒙泽在地图上推演:“萧关扼守在陇山最大的隘口,番须口处。”
“而高平、朝那、泾阳,这三座城则保护在萧关之外,互为犄角,堵死了番须口之路。”
牛邯将主力撤回后,亦有万余兵力,并不比魏军两路少,借助这三城一关的地势,足够与他们耗很久了。
耿弇颇感遗憾:“原本数日可决胜负,歼灭陇兵主力,三城一关指日可下。”
“如今倒好,只能以疲敝之师,顿兵于坚城雄关之外,指望敌军犯错了!”
智计白出的耿弇不由骂道:“我看这吴子翼,不过是下驷之将!”
……
耿弇弹劾独立师吴汉破坏大局,为了小胜而导致陇兵受惊后撤。
而吴汉也弹劾车骑将军耿弇延误战机,几千骑兵在手,竟坐视败退的陇兵从容后退。
两份奏疏几乎同时送到第五伦的陈仓大营,让他啼笑皆非。
虽然明面上一视同仁,但第五伦对麾下诸将,其实是各有评价的,按照《六韬》里将领五材十过一一评分,大致可以分为几个等级。
像马援、耿弇、岑彭三人,在第五伦看来,完全够得上S级神将,他们当然不是完人,但因其阅历,已能做到攻守兼备。即便是最年轻的小耿,也在一些挫折后飞快成长起来,这次出兵,能够用战略和全局眼光看待,而不是一味猛冲,便是例证。
而景丹、万脩、耿纯、吴汉等,或多或少都有缺点,而且很难用后天努力补上,第五伦将他们列为“A”。
至于张宗、郑统等,虽有一军之勇,无法独当一面,便要排到“B”去了。
第七彪之类原本只配当个屯长的人物,荫第五伦德泽位列九卿,实际能力顶天是“C”。
但有一个人是不能评的,那便是窦周公,毕竟大家都说,他与第五伦齐名……
这场陇东之战,证明第五伦的评分确实很公正,耿弇那“歼敌于萧关之外”的方略是完全正确,第五伦因没实地去看过,都没想到,对此拍案叫绝。
而吴汉这家伙,上次在河北就很顾大局,十分听话,原来是看人下菜啊,这场仗,吴子翼是典型的战术上赢得漂亮,却耽误了战略。
S+A=B,这便是此役的结果。
但浅水原一战,毕竟是很提士气的胜仗,第五伦还能反过来惩罚吴汉不成?那不得让底下人寒心么,于是都给二人送去了抚慰和金饼。
这回是第五伦的失误,将领搭配不当,往后他再也不会将二人凑一起了。
那是否要亡羊补牢做出调整,让吴汉转而听从小耿指挥呢?
第五伦思索后,觉得这样做的弊端,远大于延误战机。
他暗道:“以小耿的性格,拿到兵权的第一时间,恐怕就是带着并州兵骑,驰入吴汉之壁夺其军。”
“而以吴汉的尿性,搞不好就又来一次下克上手刃上司……”
算了算了,就这么凑合吧,第五伦只给二人明确了任务:吴汉攻泾阳,而小耿击高平城、朝那。
但敌人已选择退守险隘,指望北路速破萧关,杀入陇右腹地以结束战争的念头,是不要再有了。
开战前,第五伦是万万没想到,这一仗的最大希望,居然会落到原本被他视为“A-”,只因看中资历与忠诚,打算强行提携分功,以维持军中权力平衡的万脩身上。
人是充满变量的生物,不同的人凑一起会发生意想不到的化学反应,而同一个人,在不同阶段亦会有差异,不能以固有印象及简单的能力评价论之。
“君游。”第五伦衷心为已经西征的万脩祈福。
“我错了,此战,应是你与我分功才对!”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