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伦抵达常安城前时,已是五月三十日隅中。
“王莽天明前就‘南巡狩’了?”
这倒是出乎第五伦的意料,看来,王莽是将希望寄托在远在东方的大司空王邑战胜绿林,挥师勤王,期盼重铸山河啊。
梦,还没醒呢。
但不知为何,第五伦心里竟也松口气,只点了与自己有故的越骑营前校尉成重:“成校尉,汝且带越骑营向南追击。”
成重因为和第五伦一起办过差事被撤了职,等第五伦渡灞后,被关在杜陵家中的他又被推举出来。第五伦让成重仍管越骑营,蓝田的屯骑营向南方武关撤退,渭南的长水胡骑则向西遁逃,越骑营遂成了第五伦麾下第一支,也是唯一一支成建制的骑兵。
成重应诺后,却又小心翼翼地问道:“大将军,这王莽,是要活的,还是……”
“先追上再说不迟。”第五伦只如此感慨,而成重瞬间就懂了。
从选择离开常安那一刻起,王莽的政治生命,就已经死亡了,第五伦需要的是诛莽之大义,而非亲手诛莽之实,死于乱军、死于亲信、死于郊野,于他没有区别。
常安有十二座城门,第五伦选择入城的,是东出北头第一门:宣平门,因为门外有迎春祠,所以王莽时改称“春王门”。
第五伦命令才下达,马屁便源源不断,从投降后做带路党的宁始将军史谌口中说出:“元年春,王正月,宣谕太平,大将军选择此门,颇有深意啊!”
第五伦笑着不答,只站在车舆上看左右光景,尤记得几年前初入常安,自诩前世见过大世面的第五伦,还是对这古代京师印象颇深,当时是天暮秋凉,道边树木飒飒,后有藕池残叶,前头巨城雄伟。
今日前来,虽是盛夏,然而城外诸里却更加冷清,处处关门闭户,唯恐被外来的大军劫掠损害——让第五伦勃然大怒的是,还真有前锋部队没能约束好士卒,不顾他三令五申的严令,侵犯了城外的迎春里,争抢祠中供奉的丝帛,甚至踹开民房要吃要喝,还欲玷污民妇。
“违背军纪,坏我名声,汝等与新军、流寇何异?”
就这还吊民伐罪,就这还开天辟地?简直是狠狠打安民大将军的脸。
第五伦颇为恼火,也不急着入城,让从魏地跟来的军法官,将犯禁者,从士吏到兵卒,五十个人统统在宣平门前绑起来,不少新兵还颇感冤枉,抬头嚷嚷道:“不是说入了京可分得财物么?却又拦着不让进门,吾等自取有何不可?”
为了鼓动士气确实有此说,但也提了,收缴府库后按功分赏,可从没鼓动他们自取,第五伦也不管“不教而诛”,也不管寒不寒士卒之心了,只令人将未能将军纪讲明白的当百、士吏、什长斩首,所掠归于迎春里,士卒也统统处斩以儆效尤。
而忍住贪婪,没有侵害城外里闾的秦禾等士吏都面面相觑,暗自庆幸。
“真愚笨,要抢掠,也得进了城再抢啊!有钱人都在城里!”
“听说皇帝都跑了,直接抢皇宫不好么?”
在魏地的往事让老兵们觉得,第五伦虽然禁止劫掠平民,但对士卒痛宰豪家,损有余而补不足的行径常是睁只眼闭只眼。
说来你不信,这已经是第五伦部队里精锐的精锐了,否则也轮不上做前锋,但觉悟尚且如此。
第五伦听说过一句话,进京赶考。
一个野生政权进入京师,确实面临各方面的大考:组织纪律、官员队伍、眼光格局、处理复杂矛盾的能力。
以上种种,他们有几项?
他看着身后才捏合旬月的大军,没几个人识字的长长队伍,被选中入城的士卒依然是“精锐”。但进去后,他们人性里的恶,杀人后沸腾的血,能被已经极其严苛,动辄处死的军纪约束到什么程度,却依然不得而知。
第五伦心中顿时比打仗前还忧虑:“而吾等这趟进京……”
“是裸考啊!”
……
虽是没时间复习准备的仓促裸考,但你依然有两种选择。
破罐破摔,任由士卒肆意妄为,把常安屠了,交个白卷——但若如此,先前那些大义凛然,全成了笑话,就这样,还有资格公审王莽?
还是要努力努力,试试能否及格。
第五伦遂点了十二个从新秦中起就跟着自己的军司马,亲自耳提面露,让他们带兵分别赶赴十二城门,给士卒许以犒赏,接受五威中城兵投降,看好各门。非但渭北的豪强部队不能进,后续赶到的部队,没他命令,也不得擅自入常安。
而这时候,获知王莽出逃,第五伦抵达,城内仓促集结后赶来归降稽首的官员队伍也到了,簇拥在宣平门内,在两侧排成长队,朝第五大将军稽首不已。
而在宣平门前,第五伦遂重申了一次此番进京的纪律。
就他这封建军队的尿性,三大纪律八项注意就不要想了,还是玩玩符合时代的那一套吧。
“昔时汉高入关,约法三章,今日吾与常安官吏、士卒、百姓约法五章。”
“非奉命调遣,擅自入城者军法处置。”
“杀人及玷污妇女者死。“
“伤人及盗掠者抵罪。”
“三日宵禁期间禁止出入里闾,三日后,市复其易,民复其业。”
“新莽官吏,二千石以下者,官仍其职。”
前三条自不必说,后两条则是为了维持这天下第一大城的秩序。农村还有自家田地,城市就全指望市坊买粮食,并非家家户户都有余粮,一断三天,有些人家就要饿疯了,若不想这几十万人也变成流民,秩序就不能乱。
而第五伦手下就八百军吏,还大多是文盲,一两年前也是流民,靠他们,连三万军队都管成这鸟样,更别说管三四十万人的大城市了。
还是只能沿用新朝京兆的官员班子,暂时维持秩序,也比完全乱套好,算账,得到秋后再说。
要杀肥羊,且先逮着二千石以上的先宰几个,然后打开府库,迅速给数万士卒第一波犒赏,否则恐怕压制不住了。
第五伦目光在前来归降的众人中扫视,还真有不少熟悉的面孔。
为首者乃是“四将”之一的立国将军,名叫赵闳,负责城中治安,他没有跟王莽一起逃,而是选择封了宫城府库,向第五伦稽首归降。
史谌在第五伦身边耳语几句后,第五伦却摇头笑道:“虽然立国将军先前在王莽面前痛斥我,想必都是虚与委蛇,如今反正才是真心啊。”
“正如大将军所言,我心仪大将军与王涉、董忠事业已久,本欲加入,只是彼辈被擒,只能暗暗潜伏,直到今日!”
赵闳稽首不已,自诩内应,又说王涉、董忠二人,都在王莽出逃前,让五威司命杀害了,都被分尸装在箩筐里。
死得好!第五伦恨不得猪队友统统死绝,但还是得面露凄凄之色,为二人哭一顿。
再看赵闳身后,虽然没有十一上公,但九卿六监确实不少,其中不少人也是当年劝王莽上位,在北阙前磕头的四十八万选票中的一员,如今也拿出昔日本领来,迎接胜利者。
但第五伦寻了许久,却没找到一个人的身影。
“共工宋弘何在?”
宋弘不但是桓谭的朋友,颇有贤能之名,还担任过并州牧,管理少府,是为数不多能干实事的官员。若让第五伦选的话,王莽降官里统统宰了,只留宋仲子一人足矣!难道此人跟王莽跑了?死于乱军之中,那倒是一个大遗憾。
“宋弘执迷不悟,既没有跟王莽走,也不肯前来迎接将军。”赵闳只如是说,但他们还有一个大礼,要送给第五伦。
当第五伦的车轮沿着夕阴街抵达他与扬雄曾经居住过的宣明里门前时,在此迎接的不但有当年的左邻右舍,还有一个被五花大绑的囚犯,正被按在宣明里前,头发上也系着草绳,麻布勒着嘴巴,惊惧地看着第五伦到来。
看到那人,第五伦对进京裸考的焦虑都飞走了,只到了近处,仔细端详他,确实没错,是活的陈崇!
第五伦顿时拊掌笑道:“陈司命,你也在啊!”
……
“大将军说,五威司命光酷刑就有上百种,能让人痛苦万分却欲死不能,而你利用这些手段,不知害死了多少无辜之人,拷问了多少屈打成招。”
“陈司命作为五威司命,奉命督查奸猾,却不知自己就是最大的奸猾,既然五威司命有许多人愿意归降,且随我将陈崇带回去,将那上百种刑罚,都让陈崇品尝品尝,且将其这十数年罪行,统统拷问出来,好方便定罪。”
在第五伦安排下,陈崇遂被抬入宣明里中去,第五伦特地嘱咐了,要陈崇活着,让他好好享受一夜,明日带去宫中天禄阁。
在宣明里做了这件事后,第五伦心中大快,纵马于夕阴街上时向南望去,则是一座独立于寿成室、常乐室之北,自成一体的宫室,显得有些孤寂。
这是明光宫,王莽改名定安馆,黄皇室主王嬿所居也,如今大门紧闭,听说王莽南巡狩,没有把这前汉太后带上。
第五伦多看了这宫室几眼,又点了一个军司马,让他们守着这宫室,万不可让士卒惊扰。汉平皇后这张牌,落在他这打算另起炉灶的人手中,等于是废牌,食之无味,但若被有心人得了去,却能坏事,且先留着。
第五伦还问起另一处地方:“速速派人去前汉的大鸿胪府,保护刘孺子婴。”
刘孺子婴,是汉平帝驾崩后,王莽扶持的“太子”,连正式继位都没等到,大汉就没了,所以不算末代皇帝,就这样以前朝太子身份被封为定安公。
他名义上是永为新室宾客,享受周时宋国待遇,实则是囚禁于院子里,从小到大都不让人跟刘孺子说一句话,据说现在已经成了一个傻子,话都讲不清楚。
和王嬿一样,此人第五伦可以不用,却不能叫他落到别人手中。
然而,等他的队伍抵达横门大街时,派往大鸿胪府的官吏只匆匆赶来禀报:
“大将军,大鸿胪府的人说,昨夜王莽出逃,城内大乱之际,府邸守卫自散,奴婢奔逃,有人自称是大将军麾下,将刘孺子婴带走了!”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