傅玦早有所料,但看到建章帝如此果断,他心底仍是一沉。
他望着建章帝,“陛下不想让微臣查下去?”
建章帝将公文放在御案一角,开口时带着些语重心长,“傅玦,你常年身在幽州,你父亲教你兵法,却一定未曾教你朝堂权衡之术,如今并无铁证,只凭几个当年参与瑶华夜宴之人刚好出现在同一个案子之中,你便要信了一个无名小卒之言,去怀疑当年之定论?”
“当年是先帝定案,诛杀了三家罪族,如今你要推翻定论,那便是天大的冤案,而你竟怀疑长公主和驸马与旧案有关,长公主是皇兄的亲妹妹,她怎会戕害兄长?”
说完这些,建章帝语气沉肃了些,“你和你父亲将幽州驻军治理的极好,但朝堂不是军中,没有那般黑白分明,朕若真按你想的去办,那朝堂上便要翻天了。”
傅玦冷静地道:“那齐明棠和吕嫣的案子呢?”
建章帝又瞟了一眼公文,忽然抬手,将公文放去案角的宫灯上,火光“嗤”地一声点燃了纸页,一旁的杨启福立刻上前,“陛下,让老奴来——”
杨启福接过引燃的公文,傅玦眼睁睁的看着数页白纸黑字化为灰烬。
建章帝叹了口气,“长公主与驸马多年来十分不易,既然你只查到了这个谢南柯身上,他又不愿招出幕后主使,那在他此处结案,是最好不过,或许是长公主和驸马,也或许是其他人,这都不重要了。”
傅玦自然不甘,“陛下——”
“傅玦,你还是太年轻了。”
建章帝打断了傅玦的话,“朝纲稳固,国运才可昌隆,朕这个位置,坐的并不容易,万事皆要权衡利弊,你可知你这份公文若流落出去,朝上会如何?”
“大周朝堂,好似巍峨广厦,你这份公文便似一把火,要将朝堂后宫烧起来,你如今领着刑部,想求公道与正义,更想象着自己要做劈开云雾见青天的剑,但朕告诉你,等火真的烧起来,广厦将倾,你也会引火焚身,到时候,或许连你也会失去今日的勇气。”
傅玦艰难的吞咽了一下,“那陛下便能忘记十五年前的那场火吗?倘若当年的案子真有内情,那些人便是被冤死,案子虽不是陛下定的,但他们对大周忠心赤胆,也曾立下汗马功劳,陛下忍心吗?”
“傅玦——”
建章帝语气沉冷下来,“你还年轻,一时半刻还想不通,但过几年,你许能明白朕的苦心,万事都要付出代价,但结果并不值得。”
顿了顿,他仿佛告诫一般地道:“你若执迷不悟,朕也帮不了你。”
殿内只有他们三人,杨启福充耳不闻二人的对话,正跪在地上,将遗落在地的一点灰烬擦拭干净,他擦得极其用力,不过片刻,青玉地砖上便不留一丝痕迹。
傅玦垂着眉眼,背脊僵硬地弯着,许久之后,他才道:“那吕氏和齐国公府那边——”
“连刑部都查不出真凶,他们又能如何?此番皆因西凉议和求亲开始,如此,朕正好拒了他们的求亲,大周的女儿家也不必远嫁了。”
建章帝的每一句话,都未超出傅玦所料,但显然,眼下已到了最坏的局面。
他定了定神,“是,微臣明白了。”
建章帝望着他,似乎松了一口气,“你办事,朕放心,此番不必担心他们弹劾,朕自会为你开脱,今夜时辰晚了,回去歇着吧,再想想此事如何周全。”
傅玦敛眸拱手,“那微臣告退。”
他连退几步走出殿门,一抬眸,外头的夜空中,星月不知何时隐去了阴云之后,便如他此刻的心境一般,坠入了无限的黑暗深渊之中。
杨启福吩咐宫侍为他掌灯,小太监手中的宫灯摇摇晃晃,不过只能照亮二人脚下之路,傅玦脚步沉稳而平缓,却是比入宫时还要泰然。
越是紧迫,越要从容。
傅玦仔细回想建章帝的话,他说了那样多,无外乎是查下去需要付出的代价太大,但结果似乎对朝纲无利,并不值得。
帝王心术难以揣测,但帝王之威,却足以阻断这最好的机会,旧案不能查,处斩拦不住,连吕嫣和齐明棠的案子也要结案,谢南柯一死,一切便好似从未发生过一样,还要等多久,才能等到这样一个机会?
出了宫门,傅玦未去刑部,而是策马直回王府,只有一夜功夫做最后的安排,今夜他要关心的只有明日营救明叔之事。
待回了王府,一进府门,傅玦便见马车已经回来,他只道林巍已经送完了戚浔,便未多想,可刚沿着府中长廊往书房走了没几步,傅玦脚步骤然一顿。
漆黑的长廊上一灯如豆,可执灯之人,竟是本该回家的戚浔。
如萤灯火让她在地上投下长长的影子,而她沉静坦然地站着,仿佛此情此景早就成了习惯。
傅玦眼瞳微缩,连忙大步朝戚浔走去,戚浔站在廊上,也不知在想什么,听到脚步声转身看来,一见傅玦的面色,便知此行不顺。
她提灯迎过来,“王爷——”
“怎么在王府候着?”傅玦问完,又觉此问多余,“是想等消息?”
戚浔点了点头,傅玦站在她跟前默了一瞬,“此番,要令你失望了。”
左右无人,傅玦径直道:“皇帝不愿重查旧案,还要让吕嫣和齐明棠的案子在谢南柯身上结案,不愿刑部继续查下去。”
戚浔心往下一沉,她只想着旧案难沾,却没想到建章帝连吕嫣和齐明棠的案子都不顾及,世人皆言建章帝颇有明君之范,可他竟连吕嫣和齐明棠二人的冤屈也不管?
傅玦见戚浔神色暗淡,怎不懂她如何做想,正待安抚,戚浔却极快提起心神,“王爷,林侍卫他们在书房,适才有人送来了明日拱卫司押送囚车的路径图。”
傅玦剑眉微扬,接过戚浔手中灯盏,带着她一同往书房的方向行去。
戚浔根本不必他安抚,她知道如今何事最为紧要。
待到了书房,林巍听到动静早早迎出,一见傅玦便道:“王爷,已经确定明日拱卫司押送囚车如何走了,适才属下做了初步安排,您看看是否得当。”
进了书房,便见长案上放着几张地图,其上注释颇多,傅玦大步走近,一眼便看得分明,他看的时候,林巍又道:“明日楚骞会带人在外支应,沈临也已经候着了,只要救人之时不出岔子,应当问题不大,拱卫司的猎犬不好防备,但可利用,陈伯那边已经做了周密安排,陈伯自己也不会露面。”
傅玦问道:“江默被安排在何处策应?”
林巍指着地图其中一处标注,“在东市北侧,明日囚车从城东坊间经过,我们的人安排了两处动手地点,一在平乐坊以南,一在长乐坊以西,若第一处不适合动手,那便在第二处,这两处皆是人多之地。”
“第二处改一改。”傅玦提笔,“改去长乐坊以西,在第一处卖个破绽吸引设下的暗桩,而后在此处动手,此处靠近京兆府衙门,高门大院与杂居民巷皆有,且距离刑场不算远,他们精神绷紧了一路,至此地必定放松了心神。”
林巍尽数记下,傅玦又看图上所注,“拱卫司安排的暗桩一定不止这些,巡防营调集的人手有限,但拱卫司的其他人,必定布在别处,明日定然不能轻忽。”
他又从头至尾看了一遍,“若我是孙律,这几地必定仔细布防,还有我们动手之地,乃是接近刑场之前的最后一处易生破绽之处,旁人能放松警惕,孙律必定不会,届时定要利落迅捷些。”
子时已过,傅玦已不方便出门,便令林巍去送消息,一回身,便见戚浔站在一边,一直未曾言语,傅玦心神微松,朝她招了招手。
戚浔走近了些,“王爷打算如何办?”
傅玦示意她落座,又为她倒茶,“不能在谢南柯身上结案,要想其他法子,皇帝不愿,乃是局势尚有转圜遮掩的余地,倘若事情到了无法粉饰太平的地步,他终究不能做到一意孤行。”
他说完,为戚浔递上一杯热茶,戚浔接过捧在掌心,忧心地道:“但如今此案是刑部领头,一旦消息走漏,局势不可控,他必定会将罪过落在王爷身上。”
傅玦望着她,“若只是担些罪过便可翻案,那也没什么要紧。”
戚浔连忙放下茶盏站起身来,“那怎么可以!此事说到底与王爷无关,若最终牵累了王爷,我与兄长如何当得起?”
傅玦听闻此言,眼底闪过一丝苦涩,随后又道:“此事并非与我无关,重查旧案,也是我之夙愿——”
戚浔觉得何处不对,但没等她细想,傅玦道:“适才出宫之时我便在想,皇帝有一句话说的是对的,他说‘万事皆有代价’,朝中诸方势力盘根错节,此案又牵一发而动全身,当年的真相,光靠暗中推波助澜是等不来的,我们要求的太过艰难,如今付出的,还远远不够。”
傅玦的话令戚浔莫名心慌,但她上前一步,问他:“要舍掉性命吗?”
戚浔坚定地望着傅玦,纵然心底有恐慌愤懑,也使劲压着,毫不退缩,见她如此,傅玦只觉心尖被狠掐了一把——
但他忽地弯唇,又倾身将戚浔拥入了怀中来。
他收紧臂弯抱住她,轻松地道:“不用,当然不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