牛小强他们一群孩子下午放学后, 堵到了赵柯家门口。
“赵老师!”
“赵老师你在家吗?”
“我们来找你了!”
……
赵柯还没回应,她家邻居一个面相很凶的老大娘就骂道:“吵吵啥?整天那么吵,吵死了!”
孩子们吓了一跳,缩头缩脑不敢再喊。
赵柯走出来, 替孩子们跟她道歉:“金大娘, 我们小点儿声, 你别生气。”
金大娘面无表情地看赵柯一眼, 一言不发地转身进屋。
牛小强跟着赵柯进院儿,特别小声地说:“她好凶啊。”
赵柯好笑, “你这当大哥的, 还知道怕啊?”
牛小强挺胸, “谁怕了!”
金大娘是个寡妇, 丈夫老早去世,留下个女儿,就是金丽。
早些年,金大娘可能是觉得一个女人带孩子太辛苦, 想要改嫁, 金丽闹死闹活地不同意,她就一人拉拔女儿长大。
母女俩关系很差,金丽嫁在同村也几乎不回来,更不让孩子回来。
老太太五十多岁,一个人生活,脾气有点儿古怪。
赵柯家平时跟她没有太多交往, 但也没什么矛盾, 刚才可能确实是吵到人了。
赵柯轻声叮嘱牛小强他们:“下次去谁家找人, 声音小一点, 屋里能听见。”
孩子们乖巧地答应。
赵柯坐到她屋外的长凳上, 伸手问:“什么武功秘籍,拿来我瞧瞧。”
牛小强叫树根儿拿出来。
树根儿打开身上的挎包翻找。
挎包干干净净的,他翻动的动作也特别小心,处处透着珍惜。
赵柯笑,“挎包是吴老师给你的吗?”
树根儿憨笑里带着炫耀:“新缝得!”
牛小强着急,催促他:“树根儿你快点儿,一个本子咋拿这么半天。”
树根儿冲他笑,动作还是那么磨叽。
牛小强一脸无语,不过嘴上催得再急,也没上手去替他翻。
赵柯笑看着他们。
小弟不好带,看来牛小强这大哥也不是那么威风。
树根儿好半天才拿出一本笔记本,递向赵柯。
赵柯看到那硬壳封皮,眉头挑了挑。
供销社卖的本子,几乎都是一个模样,彩色的稍微厚一点儿的纸封皮,上面带些徽章、头像、口号之类的图案。
再不就是像办公室常用的那种简单粗暴的“工作手册”,塑胶封皮的笔记本都少见。
这种笔记本,可不是他们村里能有的东西。
赵柯接过来,没立刻打开,笑着问树根儿:“从哪儿捡到的?”
她没有怀疑树根儿偷。
树根儿指着西边儿,“草里。”
赵柯相信了,翻开第一页。
上面有签名,笔走龙蛇,且字迹不一样。
赵柯仔细辨认,【送给儿子傅杭,父傅学林母邓宜】
这是傅知青的笔记本。
怎么会丢在外头?
赵柯想不起来小说里有没有这么一出,可随便翻看人东西不太礼貌,就重新合上了笔记本。
牛小强急了,“你不是说要给我们讲秘籍,你咋不看看?你要骗人吗?”
赵柯又翻开第一页,指着上面的名字说:“这两个字念傅杭,是笔记本的主人,你们想学,得去找他,这是礼貌。”
牛小强不认识谁是傅杭,拿过笔记本,随便翻开一页给她看,“你肯定也看不懂,才这么说。”
赵柯瞥了一眼,瞬间睁大眼睛。
这都是个啥啊?
赵柯顾不上隐私不隐私,重新拿回来,刷刷翻了几页,越翻越迷茫。
很多字,她都认识,但是配上里面的公式,好像天书一样。
牛小强期待地问:“赵老师,你能看懂吗?”
赵柯抿抿嘴唇,“是物理。”
孩子们面面相觑,满眼都是茫然,“啥是物理?”
赵柯以前学得这方面知识,早就还给老师了,而且她也不是相关专业,只知道些肤浅笼统的东西,还不一定对,随便说很容易误导人。
可她面对孩子们好奇的眼神,还是尽可能地描述这个他们未曾接触过的神奇学科,以引起他们的兴趣。
讲了一大堆有的没的之后,赵柯没有拿走笔记本,而是鼓动孩子们去找傅知青。
她没有传道受业的资格,只能尽可能地为他们种下一颗又一颗梦想的种子,期待未来的他们去追寻,去验证,去探索……
·
知青下乡,年纪都不大,像林海洋和苏丽梅,今年都是十七岁,庄兰比他俩小一岁,十六。
傅杭比其他知青晚下乡一些,今年也才十八岁。
整个少年时期,乃至于到现在,傅杭都处于怀疑世界以及自我怀疑之中,情绪很消沉,只不过表面上始终一张冷脸,看起来跟之前没什么区别。
八年前,傅奶奶和很多知识渊博的长辈遭祸,备受打击,而直到奶奶病重走了,傅杭除了陪着什么都做不了。
世界仿佛被打碎,没有重塑。
努力没有意义,热爱没有意义,读书没有意义,未来……应该也就那样儿。
傅杭是自愿下乡,与其说是没有容身之地,不得不选择个没有人认识他的地方重新开始,不如说是自我放逐。
所以笔记本丢了,找不到,就放弃了,反正也没什么用。
傅杭每天就是上工、下工、休息……整个人随波逐流地日复一日。
但村里的事儿,还会进入他的耳朵,他也会不自觉地关注赵柯,就好像夹缝里的草,挣扎着汲取养分和阳光。
可惜,阳光普照田野,照不到夹缝。
“咚咚咚……”
敲窗声响起。
坐在书桌后的傅杭抬头,就看见一棵长在路边,普通至极的狗尾巴草。
凭什么大家都是草,阳光就青睐她?
傅杭面无表情,心里满是情绪。
庄兰总觉得傅杭对她好像格外冷淡,不太适应他的冷眼,四目相对卡壳一瞬,才指指外头,说:“傅知青,有人找你。”
她顿了顿,又补充:“很多人。”
庄兰让开后,傅杭向外望去,沉默。
牛小强龇着个牙冲他疯狂摆手。
村里其他孩子嘴张张合合,口型像是在喊“傅知青”,但是没有发出一丝声音。
傅杭:“……”
看得出,都是相当外向的孩子。
可他们在干什么?
庄兰也很奇怪村里的孩子们为啥来找傅知青,看他沉默太久,咳了一声,“那个……已经转达给你,我们还得做饭,我先走了。”
傅杭带着疑惑,走出去,问:“你们找我?”
他看起来很不好接近,孩子们有些退缩。
牛小强无知无觉,俩手握着栅栏门的两根栅栏,脑袋夹在栅栏中间,没头没脑地问:“傅知青,学物理真的那么厉害吗?学物理就能造出可以飞上太空的东西,还可以造出原子弹吗?”
傅杭有些不适,很想纠正:造卫星和原子弹并不是一门学科能完成的,科研需要多学科合作。
而有牛小强大胆开口,其他孩子也都撑起胆子,根本不等他回答,开始天马行空地问起各种问题——
“傅知青,村子都好大了,双山公社更大,原子弹嘭的一下爆炸,真的能炸飞整个双山公社吗?”
傅杭:公社会被炸飞,你为什么这么兴奋?
“傅知青,房子可以飞上天吗?我想带我爹妈一起上天。”
傅杭:你爹妈可能并不想上天。
“傅知青,飞机都是外国造的吗?我长大想自己造,可以吗?”
傅杭:不知道。
“傅知青……”
“傅知青……”
“傅知青……”
傅杭自从奶奶生病,从来没被这么多鸭子围过,整个人都不太好了。
但他脸上还是很稳重很可靠很有知识的表情。
孩子们全都满眼憧憬地看着他。
傅杭默然。
院里,刘兴学听了半天,忽然嗤笑一声,“你们可真是异想天开。”
孩子们有些失望,“不能吗?”
刘兴学自己灰心,见不得傅杭跟村里人打交道更多,故意打击他们:“你们根本不可能走出农村,这辈子也就是面朝黄土背朝天的命了,我说异想天开都是客气,完全就是痴心妄想。”
这话对一群天真的、向往未知世界的孩子来说,简直可以说是恶毒。有的孩子哪怕不能完全明白他话里的意思,也忍不住红了眼。
牛小强见不得小弟们受委屈,怒气冲冲地反驳:“你胡说!”
哪怕不去保护孩子的干净、纯粹,也不该故意给他们天真的梦想抹一层灰。
庄兰愤怒不已:“刘知青,你别太过分!”
傅杭面上更是布满寒霜,“不要用你窄小的眼界去判定别人的人生。”
林海洋和苏丽梅也都不满地看看刘兴学。
刘兴学冷笑一声,怨气很重地说:“我眼界窄小?难道你们不是和我一样吗?每天都在种地、种地、种地……别说他们,我们有什么未来?一辈子也都只能这样了!”
知青的未来在哪儿?
没有人知道。
一时间,整个院子静得仿佛掉根针都能听见响儿。
刘兴学看向林海洋,讽刺:“傅杭条件好,你多拍拍他的马屁,就能跟他一起住新房子,很得意吗?你能拍他马屁,拍回城吗?”
林海洋发火,“谁拍马屁?”
还能是谁?
刘兴学讥笑一声,又看向方静和苏丽梅,“傅杭要是那么有本事,就根本不会下乡来,你们以为对他献殷勤,他就能帮你们回城?还不如讨好村里的干部,没准儿能拿到工农兵大学的名额。”
苏丽梅仿佛被目光凌迟,红了眼眶,“你自己不如意,对我们发什么疯?”
方静则是咬紧嘴唇,状似难堪地低头,眼睛里却闪烁着异样的色彩。
而刘兴学主要针对的还是傅杭:“我忍你很久了,你装什么啊?大家都是下乡知青,你比我们清高在哪儿啊?我扔你笔记本咋了?成天装模作样地看,你配吗?”
一句“你配吗”,不断在耳边回响,傅杭攥紧拳头。
刘兴学扬起下巴,嚣张,“怎么?还要打我啊?打我,笔记本也回不来了!”
邓海信胆子没他那么大,上次被教训,好长时间在傅杭面前都大气不敢出,看傅杭脸色冷的吓人,怕被刘兴学牵连,赶紧拉住刘兴学,“你别说了。”
刘兴学甩开他,发泄郁闷,“我就说,能咋地,有种打死我!”
一群孩子有些懵逼地看着知青们争吵,刚才红眼的都忘了要哭的事儿,一个个紧盯着热闹瞧。
牛小强看得正欢,有一只手碰他的手臂。
牛小强摆手,“诶~别打扰我。”
那只手停了停,又去碰他。
牛小强生气地回头,质问:“树根儿!你最好有正事儿!”
树根儿抬起笔记本,呆呆地问:“还吗?”
看热闹太起劲儿,都忘了他们是来还笔记本的。
牛小强挠挠头,接过本子,举起来,喊:“傅知青,这个本子是你丢的吗?”
傅杭缓慢地侧头,看到他手里熟悉的本子的那一刻,心绪起伏,“你们……捡到了?”
牛小强抓起树根儿的手举起来,点头,“树根儿捡的。”
傅杭呆站着,不知道作何反应。
他都决定放弃了,怎么又回来了呢?
好像峰回路转……
傅杭的心情不由地咕嘟咕嘟冒泡。
牛小强伸长手,递给他,“傅知青,给你。”
傅杭缓缓抬手,接过来,手紧紧握着笔记本,指节甚至有些泛白。
牛小强这才看向刘兴学,郑重地说:“你说得不对。”
刘兴学轻蔑地扯扯嘴角,转身要走。
“你说得不对,我不信你。”牛小强大声喊,“我们赵老师说,不能在当下怀疑未来的无限可能,大家都是两眼一抹黑地向前,努力才有希望,不努力啥都没有!”
“种地咋了?我们赵村儿将来是要买拖拉机的!我们才不会一辈子都像现在一样。”
其他孩子也都响应他,眼神里全都充满希望。
知青们震动不已,又有些莫名地羞愧。
他们连一群孩子都不如……
而牛小强转向傅杭,肯定地说:“傅知青,他说得不对,你连这种秘籍都看得懂,肯定配,特别配。”
傅杭还来不及感动,牛小强紧追上一句话,问:“你跟我们说说呗,公社真的能被炸飞吗?”
傅杭:“……”
他们看不懂气氛吗?
为什么这么惦记公社能不能被炸飞?
他们的“赵老师”到底跟他们说了什么?
傅杭以前对赵柯的印象,没多深入,就在想象中进行了一定的美化,几乎都是正面的,完美符合他向往和憧憬的那类人形象。
第一次,傅杭产生怀疑,一个教小孩儿“炸飞”公社的人……好像不太正经。
然而傅杭面对一双双充满求知欲的眼睛,抽了抽嘴角,终于开口:“你们这么想知道?”
孩子们异口同声:“想!”
傅杭拇指摩挲笔记本地硬封皮,好一会儿才说:“我给你们讲吧,你们赵老师……说得也不全对。”
·
赵柯不知道她只教了三天的学生们带着她一起到关公面前耍大刀,还成功在刷新了她的个人形象,给傅知青留下一个深刻的“炸飞”标签。
赵柯有点儿忙。
北方动土建房,讲究三月立梁,七月筑墙。
不过盖猪圈比较急,没法儿讲究这些。
之所以没有立即动工,是因为大队太重视这些小猪崽了,特地开会,商量怎么盖这个猪圈。
赵村生产队穷,肯定不能按照县养猪场那么建,但要兼顾牢固、安全和保暖几项,尽可能地避免损失。
赵柯用她那拙劣的画技,画了张简图,开会的时候拿给大队长他们看,还带讲解:
“猪圈的草棚全覆盖,南北的墙垒一半,墙的另一半弄上一排可拆卸的木板,冬天封严实,夏天拆下来通风。”
“猪圈底下抹成一个斜坡,沤肥池就建在猪圈后面,每个猪栏后面的圈墙上留个洞,清理猪圈的时候,尿粪可以直接推进去,沤肥也方便。”
赵柯拿着她的草图比划完,问大队长他们:“怎么样?”
许副队长质疑,“一个猪圈,不用弄这么复杂吧?咱们生产队那两只猪随便养着,去年冬天也好好的活下来了,我看六河子大队也是随便垒了三面墙……”
赵柯低头看自己的图,“很复杂吗?没有吧?”
这不就跟村里的旱厕差不多的原理吗?
牛会计帮赵柯说话,“盖猪圈不像盖房子还得弄土坯,用干稻草裹上泥,编山墙就行,主要是挖地基和沤肥池,还有梁柱、板材……就是多费点儿功夫,也不是不能弄。”
赵柯补充:“墙体得厚实点儿,万一被猪撞坏了,抓猪不说,还得修圈。”
去年赵柯在轴承厂上班,回来休假就经历过一次全村儿抓猪的盛况,当时她乐得不行。现在换成自个儿养猪,还这么多猪,要是经常抓,谁都受不了。
许副队长没被说服,转向赵新山,问:“老赵,你觉得呢?”
赵新山端着搪瓷缸子,思考了一会儿,道:“多费点儿事儿,没啥的,就这么弄吧。”
大队长说话好使,许副队长没再反对。
建猪圈是全生产队的事儿,赵新山说清楚是义务工,生产队的社员们也没什么怨言,直接就撸袖子干起来。
赵柯暂时抽出手,又去理别的事儿。
养猪场的活儿目前主要是饲养和沤肥,猪越大任务越重,赵柯提议,饲养员工分由日常工分和忙时的加班工分组成。
按照她的说法,赵新山只同意五个妇女做饲养员。
而这种工分组成,可比田地里上工多赚不少。
消息放出去之后,几乎全生产队的妇女们都来报名。
一群妇女挤在大队办公室,赵新山他们受不了她们大嗓门儿,早早就逃出去,留下赵柯一个人面对妇女们。
赵柯现在也不觉得烦了,还很高兴妇女们的积极热情。
不过,赵柯看着一桌之隔的赵二奶,略显无奈,“二奶,你这岁数,就别跟着凑热闹了呗?”
赵二奶掐腰,贼拉不满,“我现在还能上工挣工分呢,咋不能干这个饲养员?”
几个年纪同样不小的老太太挤在最前面对赵柯进行声波攻击——
“那些岁数小的媳妇可没我们能吃力,你这是嫌弃我们老了没用了?”
“不信现在去比量比量,她们手劲儿可没我们大。”
“就是。”
赵柯很无语,这又不是她们上工偷懒时叫嚣自己“老了”“身体不行”“干不动”……的时候了。
什么手劲儿没她们大,那是岁数小的妇女们根本不敢跟她们掰扯,万一出点啥事儿,老太太们往地上一倒,谁能整了?
赵柯举起喇叭,压住老太太们的声音,“饲养员年龄上有要求,得是十八岁以上四十五岁以下的壮年,我说明一下,我不是有年龄偏见,只是这个活确实很辛苦,我可不舍得你们辛苦。”
“我们不怕辛苦。”
“对。”
“我就想挣工分……”
赵柯哄她们:“二奶,几位奶奶,你们放心,以后肯定有别的适合你们的活儿。”
赵二奶领头,确认:“你说的?”
赵柯点头,“我说的。”
赵二奶:“我不信。”
赵柯:“……”
爱信不信。
赵柯脸一板,直接说:“按规矩办事儿,不符合要求就是不符合要求,可不能胡闹。”
她随即冲着后头的中年妇女们喊:“都是谁家的老太太,领走,快领走,别影响其他人报名。”
后头妇女们一阵嬉笑,出来几个妇女,把自家的老太太拉到后头去。
赵二奶的儿媳不敢拉她,赵柯也不管她了,把报名且符合要求的人全都记下来,然后对一众妇女说:“大家干活都是一把好手,不过养猪需要技术,从明天起,所有人下工后一起到这儿来培训,为期三天,结束后考核,成绩最好的五个人就是咱们大队养猪场的饲养员。”
妇女们抗拒地抱怨——
“哈?还要培训啊?”
“谁没养过点儿啥啊?哪用培训?”
“就是,养猪还能比养孩子难?”
“别胡扯,你们养孩子不也都是往地头一拴,转圈儿拉尿!那叫会养吗?根本不科学。”
妇女们哈哈笑,“赵主任,你这学生妮儿现在说话,咋这么粗鲁!”
赵柯没好气,“必须培训,小猪崽要是养死了,是大家的损失,你们不想分红的时候,多分几毛钱啊?”
那肯定是想啊。
妇女们虽然还抗拒,但也都不抱怨了。
“我最后读一遍名单,确认一下。”
赵柯一一读完,提醒:“饲养员这个活儿,我在这儿保证,完全公平公正公开,绝对不会有一丝掺假,怕记不住的,可以叫家里的孩子拿笔过来记,回家再教你们。”
妇女们嬉笑,大多觉得让孩子教是个笑话。
田桂枝和几个妇女挤上来,急急地问:“赵主任,咋没有我们名呢?我们也报了啊。”
“田桂枝、王秀萍、李梅、刘海芝、孙继红。”赵柯拿起旁边的一个工作手册,念完,微笑道,“你们没参与合作社入股,大概是忘了社章的事儿,饲养员也要遵守社章,你们几家有适龄孩子不去学校读书,不具备饲养员资格。”
这几个妇女,除了孙继红家实在困难,吃饭都成问题,剩下四家全都是家里有女儿,不愿意女儿上学的。
要不是必须得集体分红,赵柯都想直接把这些家全都踢出在外,看他们着急不着急。
不过最终目的不是置气,是解决问题。
赵柯当他们都是家庭困难,特别善解人意地说:“虽然你们认真学,有很大几率选上这个饲养员,不过家庭困难暂时无法负担,大队也能理解,以后还有机会嘛。”
几人脸色都不咋好。
没入股,是因为觉得入股没必要,谁知道能不能见到收益。
但这个饲养员不一样,那是确确实实给工分儿的。
孙继红苦着脸,求:“赵主任,我家情况特殊,能不能……”
赵柯微微抬手,趁着人多,又提了接生员培训的事儿:“也可以报名接生员,目前是一个名额,唯一的要求就是已婚妇女,年龄可以适当放宽,但是手脚得利索哈。”
妇女们闻言,议论起来,但她们对这个接生员都有些踌躇。
赵柯对孙继红道:“接生虽然考验技术,要求也更严格,但报酬还是可观的,也不一定非盯着饲养员。”
孙继红揪着眉头,仔细思考。
赵柯跟她说完,又扬声道:“接生员的名额我还会去争取,也得提前进行点儿培训,免得参加公社培训时两眼懵。”
“我了解过,也不是只有咱们生产队没有接生员,如果咱们村的接生员接生技术好,完全可以去别的生产队帮着接生,不用担心一个生产队接生员太多,会打架。再不济,以后咱们养猪场自己生小猪,也可以帮忙嘛。”
“大家踊跃参加啊。”
该说的都说完,赵柯举起喇叭喊:“好了,散会!”
饲养员培训,其实需要讲的内容不多,每天也就半个小时,赵柯就能负责。
但接生,赵柯是一点儿不懂,要是拿着宣传册照本宣科,多少有些不负责,于是赵柯就又找到钱婆子家,请她帮忙提前培训一下接生知识。
钱老头去遛弯儿了,钱家九岁的小孙女在院儿里干活,钱婆子怀抱着不到一岁的小孙子,拒绝:“家里活儿不能没人干,我去不了。”
赵柯劝说:“不会耽误很长时间,每天大概一个小时左右,早午晚,您什么时候方便就安排什么时候。”
钱婆子手轻抚小孙子的背,不吱声。
“钱奶奶,我都听说了,您接生特别有经验,传授一下,妇女们都受益,您也趁着这个机会,出去转转,咱们生产队的妇女们最近全都干劲十足,精神面貌很不一样的。”
钱婆子无力地扯扯嘴角,“有啥不一样的?”
“养猪场的饲养员,大队给的工分多,大家都争抢着报名,情绪很高涨。”赵柯说完,捧她一句,“您以前接生拿报酬贴补家用,家里人肯定很重视吧?”
然而赵柯今天吹捧错了地儿,钱婆子垂眼,没什么生气地说:“也没啥区别,一样儿拿我当老妈子使。”
赵柯问:“那您就全盘接受?”
钱婆子认命道:“我是逃荒到这儿的,要不是钱家收留我,我就饿死了,不接受我也没地方去。”
赵柯皱眉,“现在是新社会,我在轴承厂的时候,‘妇女能顶半边天’可不是口号,咱们生产队好些妇女为什么还是没有地位,就是因为家里一直都是男人挣得多,他们根本不重视妇女为家庭的付出。”
“如果妇女们有经济底气,肯定能慢慢改变那些旧观念,钱奶奶,您就帮帮我吧。”
钱婆子静默许久,才点了一下头。
赵柯赶紧跟她约时间,前三天是下午五点半到六点半,正好她培训半个小时养猪,钱婆子就讲接生经验。
等三天后,就从五点开始,六点结束。
第二天,赵柯白天整理了一下她的笔记,又咨询养过猪的板儿叔,准备好培训内容。
可惜妇女们完全没有听课应该安静用心的意识,只有两个妇女带来孩子帮着记笔记,其他人嗑瓜子,交头接耳,嬉笑……
赵柯拿着喇叭提醒了几次“听课的效果影响成绩”,妇女们才稍微认真点儿。
但往往过不了三分钟,又开始溜号,学习效率极差。
这么下去,完全就是矮子里拔高个儿,根本不能挑选出优秀的饲养员。
于是第一天的养猪培训结束,赵柯就临时宣布:“鉴于你们听课效率太低,采取淘汰制度,明天先考核今天的内容,答错最多的三个社员,淘汰。”
妇女们一下子怨声载道——
“咋能突然这样嘛?”
“你也不提前说?”
“你这不是为难人吗?”
赵柯充耳不闻,“公平公正,合情合理,你们有这功夫,不如多回忆回忆我刚才讲了啥。”
没认真听的妇女们着急了,问赵柯,赵柯不理,想要问带孩子做笔记的妇女,两个妇女存了心思,当然不可能告诉她们。
一时间好些抱怨声,有抱怨赵柯“事儿多”的,有抱怨其他妇女“不讲情分”的。
赵柯不管她们闹闹哄哄的声音,抬手看了一下表,“参加接生培训的留下,不参加的可以走了。”
有些妇女起身离开,还有人进院儿,正是金大娘。
金丽一看见她,语气很冲,“你来干啥!”
金大娘板着脸,回她:“我凭啥不能来!”
金丽不满,看周围妇女们都在看她们娘俩,干脆起身,不听了,“我跟你丢不起这个人!”
金大娘好像没放在心上,坐下。
过了十分钟,钱婆子还没出现,妇女们开始问赵柯,人啥时候来。
这情况,很可能是出了岔子。
赵柯盯着手表看了一会儿,让众人先回去,明天再说。
妇女们走后,赵柯收拾好大队,锁上门,往钱婆子家去。
钱老头依旧坐在摇椅上,见到赵柯,脾气很坏地说:“你来干啥,少鼓动我家老婆子去干那些乱七八糟的事儿,她没时间!”
赵柯好声好气地说:“钱爷爷,这也是支持咱们大队的工作,每天只耽误钱奶奶一个小时的时间,不影响家里的事儿。”
钱婆子的儿媳李梅走出来,她因为九岁的女儿不上学,没报上饲养员,对赵柯阴阳怪气,“俺们支持大队工作,大队也得理解俺们难处啊,俺妈就是没有功夫,去不了。”
赵柯之前看过钱婆子在大队的资料,钱婆子叫冯巧荷。
她保持着笑容,道:“我今天是作为妇女主任来找冯巧荷同志的,你们没有资格替冯巧荷同志作出决定。”
“啥没有资格?”钱老头坐直,颐指气使地说,“她是我婆娘,就得听我的。”
赵柯笑容淡下来,“现在是新社会,妇女拥有独立的人格,以及应有的权利和自由,我再说一遍,我要跟冯巧荷同志对话,你们没有资格替她决定。”
钱老头不当回事儿,“少跟我扯那些没用的,我就不答应……”
“咣。”
一身巨响打断钱老头的话,钱老头气得手颤抖,指着赵柯,“你、你、你干啥?!”
赵柯从倒地的院门上收回脚,“我客气是我有教养,咋?拿妇女主任不当干部吗!我最后说一遍,现在是新社会,你们再搞旧社会那一套,就去公社分辨吧。”
李梅瞬间吓得不敢吱声。
钱老头也是个欺软怕硬的,不敢跟赵柯硬刚,转头朝屋里喝斥:“你出来跟她说!省得人干部以为我老头子欺负你。”
屋里,钱家儿子钱富一脸犯难地对钱婆子说:“娘,你也得为儿子考虑考虑,爹那个脾气,我夹在中间很为难。”
片刻后,钱婆子低着头出屋,走到赵柯面前,“赵主任,没跟你说清楚,是我的错,但家里确实一刻也离不开人,我去不了。”
再离不开,也不可能一个小时的自由也没有。
赵柯问她:“冯奶奶,这是你自愿的吗?你要是有委屈,我这个妇女主任肯定不会坐视不理。”
钱家其他人全都目光灼灼地盯着她,钱婆子声音更低,“一辈子都这么过的,我有啥委屈,这都是应该的……”
钱老头似乎笃定钱婆子不敢忤逆他,手拿着烟杆儿,一口一口抽着,神情特别得意,也特别惹人讨厌。
赵柯睨了他一眼,压着气,对钱婆子说:“冯奶奶,我不知道你清不清楚,你绝对不欠这个家任何人。”
钱婆子迷惘地抬头,似乎无法相信耳朵听到的内容。
赵柯看着她有些浑浊的眼睛,一字一句地说:“一个人的一辈子是有限的,你确定你的话出自本心吗?如果你溺水,我可以想办法救你,但我帮不了一个自己不想上岸的人。”
院里,钱老头不耐烦地喊了一声:“说完了没,说完赶紧去做饭!”
钱婆子下意识应了一声,赶紧往厨房跑,但跑了几步,想起赵柯还在,脚不受控制地停下。
钱老头恼怒,更不耐烦地催促她。
钱婆子低头,匆忙去干活。
钱家其他人看赵柯的目光,都带着不欢迎,赵柯便招呼都没打,离开。
转过天,钱婆子依然没来培训。
赵柯不可能事事都揽在身上,又培训养猪,又培训接生。
她更不可能自掏腰包去花钱请钱婆子出来,让钱家人占到便宜。
一时半会儿,赵柯没有合适的解决办法。
晚上吃饭的时候,余秀兰说起今天学校的事儿:“今天可稀奇了,那个傅知青找到顾校长,说要利用空闲时间给孩子们上课,还不用给工分!”
赵柯惊讶,“为什么?”
小说里,傅知青可没有做过这些事儿。
“还不是牛小强他们,缠傅知青缠得太狠,问了一大堆上天下海的事儿,还要炸飞公社,傅知青可能是被缠得没办法,就到学校去了。”余秀兰奇怪,“也不知道他们从哪儿听得这些稀奇古怪的话。”
始作俑者赵柯:“……”
好像是她……可她啥时候说炸飞公社了?
赵枫好奇,“顾校长同意了吗?”
“又不用给工资,孩子们又能长见识,顾校长咋会不同意,答应得不要太爽快。”
赵柯咬着筷子头,眼睛渐渐放光。
赵枫瞄见,不自觉地抖了抖,“姐,你要干啥?这表情咋这么不怀好意?”
赵柯白他一眼,嘴角不住地上扬。
还得是余秀兰同志,时刻点醒她。
庄兰不是想融入生产队吗?
傅知青那种高知家庭出身的知青,还懂物理,就是人才。
还有别的知青,再怎么样都读过书,肯定有些待挖掘的用处……
知青想回城怕什么,他们现在又回不去,她怎么会把这么廉价又好用的劳动力甩在一边儿呢?
这不是暴殄天物吗?
得使劲儿使唤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