公社那边效率很快, 程干事专门下乡来通知赵柯,后天去省城买农机。
“你们大队要是能按个电话,就方便了。”
程干事边擦着骑车累出来的汗,边对赵柯说。
赵柯给他倒了一杯水, 问:“公社给拨款吗?”
程干事露出一个“你想什么美事儿”的眼神。
赵柯日常哭穷:“不拨款, 我们哪有钱按电话?别说电话, 我们大队的电都没拉起来, 家家户户都还点着煤油灯呢。”
程干事道:“咱们双山公社就那么一个轴承厂,下头各大队都不富裕, 你们大队这都发展得很不错了。”
轴承厂建厂没几年, 只能帮助很小一部分人提高生活水平, 双山公社下面各个大队基本依赖的还是农耕, 农业不发展,农民就富不起来。
赵柯问:“公社怎么说的?”
程干事喝了口水,道:“公社开会,既然要推进机械化, 就不能束手束脚, 要大刀阔斧地向前迈进,挖掘机,收割机,履带式拖拉机,大小型四轮拖拉机以及各种农机具……全都得置办,越早完成农机配套, 越早提高农业效率, 提高产量。”
赵柯边听他说边在心底盘算, “这得掏空各个大队的家底儿吧?”
“公社财政也会出一部分。”程干事从包里拿出一份会议记录以及各大队的入股情况统计, 递给赵柯, “你的报告写得很详实,公社讨论过,今年夏天完成农机配套,农机械并行,多开垦出万亩田,挖出水渠,明年秋收,公社和社员们的收益就能大幅增益。”
现在各大队分别几百亩到千余亩地不等,这些田地,各大队完全有能力独自耕种,公社是打算集体多开一倍的土地,利用这些农机集中耕作。
农机本身没有什么效益产出,对应的是田地和庄稼,会根据各个大队的入股份额进行分红。
赵村儿大队用农机入股,份额并不是各个大队中最高的,显然有几个大队想要大干一场。
公社有实力,比赵柯的规划,更大胆一些,这无可厚非,赵柯就有一个担忧:“如果这样,农机负荷比较大吧?”
程干事道:“所以公社要建一个农机站,需要维修员,也需要驾驶员……”
赵柯点头。
公社肯定要尽可能整合耕地,一块儿一小块儿的耕地不利于机械化,在耕地附近建农机站确实有必要。
程干事眼神热切地注视赵柯。
赵柯察觉到,抬眼,这是要干什么?
程干事重复道:“农机站需要维修员和驾驶员……”
空气安静。
赵柯嘴角一抽,不死心地问:“公社……不会是惦记我们赵村儿大队的人吧?”
程干事的目光一下子充满赞叹:“还是赵主任脑袋转得快,段书记说,你们大队已经提前培训过驾驶员,等农机回来,完全可以直接上手;段书记还说,公社不是抢人,如果劳动任务结束,你们大队的驾驶员不愿意留在农机站,可以利用这个时间,帮助农机站培养出新的维修员和驾驶员,你们大队的维修员和驾驶员也能通过实践提升技术,一举两得。”
赵柯:“……”
好一个“一举两得”,现摘桃子的手法,相当娴熟。
“段书记还说……”程干事就像是个传话筒,“这都是为了集体的发展,抢下时间,明年就不耽误耕种,只要我跟你说明白,赵主任你肯定能理解。”
赵柯当然理解,也没打算拒绝,但该争取的不能少,“我们大队的人去可以,工资怎么算?”
程干事道:“段书记的意思,就凭赵主任是合作社副社长,肯定也不亏待不了你们大队的社员们。”
赵柯质疑:“不会年结吧?”
程干事立马否认:“工资不会拖欠,月月发。”
“……”
月月发工资,在农机站还风光,赵柯都能想象,他们大队的驾驶员过去,选择回村儿还是选择留在农机站的时候,内心有多挣扎……没准儿不挣扎,毫不犹豫地选农机站。
公社为了省事儿,为了笼络人,光明正大地用阳谋,明明白白地告诉赵柯,觊觎她的人。
赵柯哭笑不得。
而程干事还没转播完,“傅同志一个人短短几个月学会各项农机的维修,太辛苦,公社的意思,最好多带一个同志去。”
赵柯第一反应:“公社想安排人进农机站?”
“等傅同志他们学成回来再安排也不迟,一个两格维修员肯定不够,就是字面意思,如果赵主任有合适的人选推荐,就从你们赵村儿大队出,一起去学习。”
赵柯明白了,叫赵芸芸去喊傅杭和林海洋。
两个人闲聊了十来分钟,傅杭和林海洋过来。
赵柯对两人说明了意图。
傅杭早就同意,无需多说。
林海洋更没有意见,毫不犹豫地答应:“我愿意去。”
“后天乘小客车出发,在那之前赶到公社集合。”赵柯又叮嘱两人,“你们认识拖拉机厂的领导,公社买农机,你们帮着参谋参谋。”
程干事惊讶,“赵主任,你不去?”
赵柯笑道:“有傅知青和林知青在,我就不再跑一趟了。”
开路难,顺路走不难,傅杭和林海洋是开路的功臣,当然足以应付。
傅杭从容道:“有我们在就行。”
程干事看了看三人,道:“那行,我在公社等两位同志。”
后天,赵柯早起,开着拖拉机送傅杭两人一起去公社。
三人汇合,傅杭特意看了一眼赵柯的头发,她没戴他送的发卡,仍然是高马尾绑起头发,拖拉机奔驰中,她没有专门修理过的碎发肆意地舞动着,就像她这个人,不受束缚。
“傅知青,林知青,坐好了,出发喽~”
赵柯喜欢飞驰的感觉,甚至爱上和风赛跑,为此,她会努力让凹凸变平坦,崎岖变坦途。
雀跃的情绪能够感染身边的人。
赵柯兴致起来,随着拖拉机的颠簸起伏,有节律的晃动身体,唱起行军红歌来。
有时候吃了一嘴风,破音劈叉,也不影响她唱得激情豪放。
歌声是情绪最直接的抒发。
林海洋也跟着赵柯的歌声大声唱起来。
拖拉机突突的烟囱声和轮胎摩擦地面的声音,都在为他们配乐。
傅杭安静地注视着赵柯的脸庞,离别的情绪不由地越来越浅淡。
“傅杭,一起唱啊!”林海洋热情邀请,“别害羞啊,路上就咱们仨。”
傅杭大多时候比较内敛,但此时此刻,或许是受到气氛的影响,或许是想要释放,他也开了口,且渐渐融入到两人的声音中,肆意飞扬。
随着高亢的歌声飘向远方的,是他们下乡,一心建设的意气风发,是国家尚未富强,吾辈志气高昂的气魄,是朝气蓬勃的太阳每一天都升起,风华正茂的青年永远不服输的锐不可当。
短暂的离别是为了更好的成长,以及,充满期待的重逢。
·
赵柯送走傅杭和林海洋后,便到了酸菜厂的工地。
酸菜厂的四面墙已经垒起来,有了基本的雏形,工人们穿梭在其中。
“赵主任。”
“赵主任。”
外村儿的工人们见到赵柯也纷纷打招呼,现在整个双山公社对赵柯都极其熟悉。
赵柯一一笑着回应,随口问一个人:“牛会计在哪儿?”
对方给赵柯指向另一侧临时搭得工棚,“在那头。”
赵柯道谢后走向工棚。
“你来了?”牛会计从账本中抬起头,起身给她倒水,“正好,要上梁了,咱们请些人来热闹热闹?”
“我自个儿倒就行。”
赵柯接过水壶,问:“要请段书记和吴主任吗?”
牛会计目含期待:“能请到吗?”
“图吉利的话……虽然不能明说,大家也都能意会,酸菜厂对公社的意义还挺重要的,如果邀请,应该会来。”
“邀请!一定要邀请。”牛会计兴奋,“我到时候买一串儿千响的鞭炮,请段书记和吴主任一起点,怎么样?”
刘兴学和邓海信都在工地里头监工,听说赵柯过来,出来打招呼,正好听到这一段儿。
刘兴学立即请缨:“我来挂,我来挂,保证挂得高高的,寓意咱们公社的酸菜厂以后蒸蒸日上。”
挂鞭炮的任务,就交给了刘兴学,赵柯的任务,就是去公社请段书记和吴主任。
两位领导答应得很爽快,赵柯又开拖拉机回村儿去拉来赵新山和赵四爷,让两个人也都亲眼瞧瞧他们赵村儿建筑队承包的第一个工程上梁。
当天,段书记和吴主任都没卖关子,提前到了现场。
这是刘兴学独立设计监工建造的厂房,他的情绪高涨,要亲自上房梁挂鞭炮。
他一只手抱着鞭炮,只能一只手扶着梯子。
邓海信瞅着不太稳当,担心地喊:“你慢点儿,别踩空了。”
“没事儿!”
刘兴学脚踩梯子,往墙上爬,到顶后跨坐在墙体上。
邓海信递给他一根细长笔直的棍儿。
刘兴学用绳子穿过鞭炮的一头,绑在棍儿上,又把棍儿紧紧绑在柱子上,反复确认结实了,兴高采烈地冲下头喊:“好了!”
众人仰头看着,全都沉默。
那一根棍儿,直插云霄,红色的鞭炮垂下来,距离地面,足有三米来高。
知道要“蒸蒸日上”,可这挂得太高了点儿吧?
总不能领导窘迫,才意识到不对劲儿。
赵柯走过去,举起手,又蹦了两下,头上的辫子也跟着一跳一跳的,但连个边儿都摸不着。
她跳得笨拙又可爱。
其他人善意地笑。
“刘兴学!”
赵柯找了根小棍儿,踮脚举手比划,小棍儿还够不着鞭炮,“你看这像话吗?像话吗?”
刘兴学坐在墙头上,丝毫不知道反省,哈哈大笑,还胆肥儿地笑话她:“赵主任,是你个矮手短。”
大家都不到两米,她个哪儿矮?
赵柯单手掐腰,小棍儿一指,“刘兴学,你下来!”
刘兴学坚决不下去。
“你下不下来?”赵柯撸袖子,“你不下来我上去了?”
刘兴学肥起来的胆子立马缩回去,“我重绑,重绑一下,赵主任你千万别冲动!”
赵柯提着小棍儿,在下头监督他。
段书记和吴主任看着她,都笑得一脸温和。段书记还侧头跟赵新山和赵四爷温和道:“也就这时候,才能想起来,咱们工作能力出色的小赵同志还是个年轻姑娘呢。”
赵四爷布满沟壑的脸上满是骄傲。
赵新山的目光则是从赵柯转到房上的刘兴学,点头道:“刘知青邓知青也都才二十出头。”
从愣头青变成阴郁的愤青,又变成现在积极上进、激情饱满的热血青年,只需要一个火炬——赵柯。
吴主任感叹:“是啊,青年需要耐心培养,早晚会成为我们国家的栋梁。”
刘兴学重新绑好鞭炮,这回位置恰好。
心照不宣的吉时到了,没有乱七八糟的摆案祭祀环节,段书记和吴主任共同握住点燃的小棍儿,共同点燃鞭炮。
“噼里啪啦——”
“噼里啪啦——”
鞭炮声中,掺杂着其他声音。
“一二三!起!”
“一二三!再使把劲儿!”
房下,一众工人抬起沉重的木梁,房顶上,刘兴学等一众人,拽着绑在木梁上的粗绳子,在鞭炮声和口号声中,使劲儿往上拽。
木梁拉到半墙处,需要众人托举起来。
赵新山和赵四爷待不住,也上前去帮忙。
第一个木梁拉上去,固定好,第二个木梁时,赵柯也过去摸了一把,走远后,又在砖墙上摸了一把。
这是他们赵村儿大队砖窑出的砖,盖得第一个房子。
说是奠基石也不为过。
段书记走到她身边,颇为感慨地摸上砖墙,道:“当初,轴承厂建在咱们这儿,老书记也是这么摸着墙,热泪盈眶。”
赵柯目露好奇。
“老书记一生清廉,到咱们公社任职,一直坚持不跟旧时战友多联系,不在官场上拉帮结派,但为了给咱们公社拉来轴承厂,舍了老脸,求了好些人。”
段书记叹道:“他要是知道,咱们公社有大队能烧出砖来,还独立建了酸菜厂,一定很欣慰。”
随即,段书记看向赵柯:“就像我和吴主任看你,同样很欣慰。”
这就是传承。
独属于他们这个民族的传承。
上一代以心血灌注一个时代,交到下一代手中,下一代再铸就一个新的时代,又有新的传承,而不灭的,是精神。
赵柯于段书记对视,读懂了他的期许,“您放心,我一定也有机会欣慰地看着以后的年轻人。”
段书记目光祥和,突然话锋一转,道:“你父亲学习回来……”
赵柯立马警惕。
领导咋又要挖他们赵村儿大队的人!
那都是她辛辛苦苦种出来的土豆!
挖墙脚上瘾吗?
段书记对她的警惕视而不见,道:“就这么回你们大队,太屈才了,这样儿,我借一段儿时间,也给咱们公社卫生所培训培训,完事儿再回赵村儿大队去。”
赵柯:“……谢谢您了。”考虑得真周到。
段书记笑道:“我知道你爹觉悟肯定高,你们一家人也不会为了公社提出的好条件,要求赵建国同志留在公社卫生。”
赵柯:“我替我爹也谢谢您的肯定。”
“不过……”段书记口风转变,为赵建国的前途着想道,“现在道路通畅多了,你们大队也有了拖拉机,你爹留在公社,能接诊更多的病人,精进医术,将来也是造福更多的社员,小赵,你说是不是?”
赵柯:“……”
话都让领导说了,她能说啥?
赵柯只能先拖延道:“我们全家都尊重我爹的决定。”
段书记道:“我也尊重你们的决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