陈老爹手里拿着个耙子, 耙下干豆秸秆聚成一堆儿。
隔壁的江大山隔着木围栏,跟他说话:“老陈啊,你听说招兵入选名额下来了吗?你家陈三儿没选上。”
陈老爹动作一滞,紧接着便一副完全不出他所料的语气, 嘲讽道:“我早就说他选不上, 出去就是浪费钱, 他自个儿啥样儿没个数。”
“这玩意儿也没个准儿。”江大山啧啧感叹, “赵主任弟弟赵枫选上不意外,读过书呢, 其他三个, 你看谁想到了?”
陈老爹道:“赵老六家的栓柱儿和老朱家建强从下地就拿满工分儿, 老谷家二妮儿, 打眼一瞧就能干,那招兵的领导都得是能耐人儿,肯定眼尖,是啥人儿就是啥人儿, 装不了瞒不过。”
江大山一琢磨, 也是。
陈老爹抱起豆秸秆进厨房,厨房黑,灶坑火点着,只有他微佝的身影在灶台前忙活。
家里没有女人,他得上工,下工还得做饭, 洗洗涮涮的活儿也全都糊弄过。
一顿糊弄饭做好, 陈老爹看了一眼外头微暗的天色, 独自端出饭菜, 连个煤油灯都不点, 盘腿儿坐在炕上一个人吃起来。
屋里除了偶尔咀嚼的声音,一点儿声儿都没有。
他吃到一半,外头传来推门的声音。
陈老爹夹菜的手一听,脸色沉下来。
片刻后,陈三儿走进来。
陈老爹责问:“都几个点儿了!又去哪儿鬼混了?你就不能有一天让我省心的时候吗?”
陈三儿置若罔闻地洗手。
陈老爹一见他这样就来气,筷子往炕桌上一拍,叱骂:“老子说话,你没听见啊!”
陈三儿不理会,洗完手就自顾自地从厨房拿了自己的碗筷,坐在炕桌对面。
陈老爹更生气,“你吃什么吃!老子做的饭不给你这个不孝子吃!”
他边说边去抢陈三儿的碗,嘴上还骂他:“没本事还心比天高,给你吃一口都是浪费!还不如全带到棺材里!”
陈三儿被夺走了碗,右手攥紧筷子,忍不下去也不想忍,往桌上一摔,砸在碗碟上敲得叮咣响。
“不吃就不吃,你带棺材里去吧!你也别指着我给你养老送终了!”
他这话,一下子戳到陈老爹得肺管子,陈老爹火气上来,直接掀翻了饭桌,“滚!有种你给我滚!”
贫家日子,一口粮都不能浪费,掀饭桌子,那都是天大的事儿。
陈三儿站在原地片刻,恨恨地瞪着陈老爹,“走就走!嫌我给你丢人,就当没我这个儿子!”
他说完,就怒气冲冲地往出走。
陈老爹追撵了几步,喝骂:“有种就别回来!”
陈三儿出了家门,就一路闷头快步往村口走。
赵芸芸从茅房出来,正好看见他,张嘴:“诶——”
陈三儿没理她。
他脸色看起来不太对劲儿,赵芸芸伸头张望了几秒,赶紧也从正门出去。
嫂子曲茜茜喊她:“芸芸,要吃饭了,你去哪儿?”
赵芸芸回喊:“我找赵柯有点儿事儿,不用等我了!”
话音还没消失,人影已经没了。
她总这样,曲茜茜也没当回事儿。
而赵芸芸一路小跑,一直追着陈三儿的身影到村外小路,眼瞅着就要上大路,才大声喊:“陈三儿!你干啥去啊!”
“陈三儿!”
陈三儿脚步停了停,没搭理,继续向前走。
赵芸芸跑得更快,一把抓住陈三儿的手臂,生拉硬扯,“我喊你你没听见啊!这么晚了你要干啥去?”
陈三儿恶狠狠地甩开她,“少管闲事!”
赵芸芸不怕他,又去抓他的手臂,使劲拽,“谁稀得管你闲事,你不帮傅知青他们挖坑立水车呢吗?你走了谁干活?”
“谁爱挖谁挖去!”陈三儿一脸要打人的模样,“赵芸芸!你松不松手!”
赵芸芸不松。
陈三儿一发狠,拽着她一甩,就按到道边草地里,“我让你多管闲事!”
“啊——”
赵芸芸吓得尖叫,挥舞着爪子抓挠揪扯。
陈三儿被她揪头发挠脸,龇牙咧嘴地“嘶嘶”出声,大手抓住她两个爪子,往头顶上一压,腿又压住她踢腾的双腿。
而赵芸芸身体不能动,还张嘴要咬人。
陈三儿差点儿让她咬到鼻子,吓得挺起上半身。
“陈三儿!你给狗东西!你给我撒开!王八玩意儿!你敢欺负我!”
赵芸芸仿佛意识不到她现在处于下风,仍然在张牙舞爪。
疯了。
陈三儿冲动完发现两人的姿势有些尴尬,他就是想吓唬吓唬赵芸芸,没想真对她干啥,可要是松手,赵芸芸指定能扑上来薅秃他。
陈三儿现在还哪有离家出走的气愤,只有进退两难。
“陈三儿!我咬不死你!你给我等着!”
陈三儿硬着头皮吓唬:“赵芸芸,我这是给你个教训!以后别冒冒失失地跟着男的跑到野外来,万一遭啥罪,倒霉的是你自己。”
赵芸芸骂他:“用你管,你给我松开!”
“我松开你,你别闹啊~”
赵芸芸不再挣扎,从牙缝里挤出声音,“你先松开。”
陈三儿瞥见她微微敞开的领口,再不松开,可能会有更尴尬的情况,赶忙松开手,退开。
然而赵芸芸趁着他松懈,猛地扑上去,对着陈三儿一顿抓挠,又拽着他的手臂狠狠咬下去。
“赵芸芸,你个疯婆子!啊——”
几分钟后,陈三儿的喊声降下来,但手臂还在赵芸芸嘴里。
陈三儿无力,“赵芸芸,你有完没完?”
赵芸芸狠狠瞪他一眼,松开嘴,嫌弃地“呸呸”吐了好几口。
陈三儿头发凌乱,狼狈十足,揉了揉受伤的手臂,没好气道:“赵芸芸,你是狗吗?”
赵芸芸又龇起牙。
陈三儿连滚带爬地起来,“赵芸芸,我是不跟你个娘们儿一般见识,你别得寸进尺。”
赵芸芸白他,站起来,拍拂掉身上的草屑,恶声恶气地说:“你才是别不知道好歹,赶紧回村儿去,这么晚出去,再让熊瞎子给你扒了。”
陈三儿情绪不咋好,“我乐意。”
赵芸芸奇怪地打量他的神色,踢了他小腿一脚,“你咋了?跟谁闹脾气呢?”
陈三儿转身继续走。
赵芸芸跟上,追问:“你该不是因为没选上当兵,才闹脾气的吧?”
陈三儿脚步不停,喝斥她,“少跟着我,赶紧回去!”
赵芸芸没眼力见儿似的,喋喋不休:“不就是当兵吗?有啥的,那么辛苦,我都不稀得去……”
陈三儿嫌她烦,止步,“你懂啥?!你爹妈惯着你,老大不小还啥也不会,就你这样的,你都嫁不出去!”
“你放屁!谁嫁不出去!”赵芸芸骂完,眼睛一转,“哦”了一声,“你嫉妒我!”
陈三儿牙关咬紧,脖子上的青筋暴起,凶恶地说:“你回不回去!再不滚别怪我不客气!”
赵芸芸切了一声,“你要是跑了,就是逃兵,村里肯定以为你干了啥不好的事儿,以后大家越传越难听,你就一点儿好名声都没了。”
“我本来就没什么好名声。”
赵芸芸跟在他身后唠叨:“我跟你说,你别不信,你闹脾气走了,除了你自己,对别人一点儿影响都没有,村里大家伙还会同情你爹,要是我……”
她卡了个壳,改口:“要是赵柯,谁不让她如意,她肯定要在人眼皮子底下膈应人,到时候混的比那人好,再对那人不屑一顾!”
陈三儿的脚步顿住。
赵芸芸一看有戏,问他:“再说你有钱吗?有吃的吗?出去要饭吗?你这么跑出去,咋能混出个人样儿教别人看啊?”
陈三儿冷硬地说:“我不需要给别人看。”
赵芸芸阴阳怪气,“哦呦~牛气了~”
陈三儿额头的青筋不断地跳。
赵芸芸转身往回走,边走边道:“回去喽。”
陈三儿在原地站了一会儿,才缓慢地移动脚步,远远坠在赵芸芸身后。
“你咋这么磨叽?走这么慢?”
陈三儿呼喝她:“跟我一块儿回村儿,是什么好名声吗?你赶紧走你的!”
俩人要是一起从村外回去,不一定咋被村子里的人说,赵芸芸没再吱声,也没从村口进去,绕了个大圈儿往赵柯家走。
陈三儿一直送她进村子,才返回到村口,从老槐树那头一个人回村。
他走到大队大院那个路口站了一会儿,被人瞧见之后,也不回家,往小学去,跟树根儿挤一晚上。
树根儿突然有了个伴儿,高兴得不得了,迎着他进屋。
陈三儿嘟囔:“傻小子。”
然后不客气地挤进树根儿的被窝。
赵柯家——
赵芸芸把她拯救失足青年的壮举得意洋洋、噼里啪啦地说给赵柯听。
赵柯表情很严肃,“你怎么能跟着一个男人跑到村外去?”
赵芸芸瞧她神色,悻悻,“我当时没想那么多,再说,陈三儿也不是那种人吧?”
“你没听说过一句话吗?君子不立于危墙之下。”
“我又不是君子,听不懂。”赵芸芸捂耳朵,一副不听不听的样子。
赵柯生气,掰下她的手,教训她:“我这不是在跟你开玩笑,如果你自己没有防备之心,主动把自己置身在危险之中,出了什么事儿,你自己的责任最大。”
赵芸芸没敢跟赵柯说她和陈三儿和撕扯了一番,这阵儿想想,其实也有点儿慌,小声说:“我就是看到陈三儿好像要离家出走,一时着急……”
“下次别这样了,有啥事儿你就来找我,我让人去抓。”
赵芸芸乖巧地点头,然后又问:“你说他是不是跟他爹闹翻了?”
赵柯沉默。
很有可能,陈老爹那种习惯性的打压,不会因为她说一次,就改正的。
陈三儿这种不稳定因素,不能这么放任,明天她得去找他聊聊。
“早点儿睡吧。”
赵芸芸坐着没动,不好意思地说:“赵柯,给我搞点儿吃的呗,饿了……”
赵柯:“……”
得,这是个祖宗。
赵柯只能又爬起来,去厨房给她搞吃的。
陈家,陈三儿始终不回来,陈老爹拉不下脸去找,翻来覆去一宿没咋睡着。
第二天,陈三儿出来上工,父子俩见面跟陌生人一样,谁也不理会谁。
赵柯一问,才知道他昨晚上跟树根儿睡得。
“那你吃饭了吗?”
陈三儿无所谓道:“两顿饭饿不死。”
赵柯皱眉,“准备什么时候回家?”
陈三儿道:“我不回去了,回头我就把我的口粮要回来,我跟他分家。”
这个事情赵柯劝不着,只问他:“那你就一直跟树根儿挤了?你这种情况留在学校里不是个事儿。”
他跟树根儿情况不一样,他的名声,估计好多家长不能放心他待在学校里。
陈三儿沉默了一会儿,说:“那我也不回去。”
要是没有小说里的那一出,赵柯倒是可以暂时安排他去知青点住,现下……
赵柯道:“你先上工吧,我看看给你想想办法。”
陈三儿又沉默了片刻,问:“你不劝我回去?”
“劝啥劝,你是个成年人,应该有自己的主意。你既然没走,就是还有些硬气,先好好干着,这么大个人,怎么就不能给自己努力个房子出来?”
陈三儿点点头,低声道:“谢谢你,赵主任。”
赵柯摆摆手,转头的时候却有些为难,一时半会儿,她还真不知道咋安排陈三儿。
傍晚下工,陈三儿就回了家。
陈老爹以为他回来服软,冷嘲热讽:“你还回来干啥?你不是硬气吗?咋不干脆别回来。”
陈三儿不是来跟他争这些的,冷冰冰地说:“我来拿我去年分的口粮,拿了我就走。”
陈老爹不敢置信地瞪大眼睛,“你个混账!你说啥!”
陈三儿直接进屋,扛起一袋子粮,就要走。
陈老爹拽着粮袋子,骂道:“你个不孝子,你给我说清楚,你到底想干啥,你是要气死我吗?”
陈三儿被他拽得动不了,转身火气极盛地说:“好啊,说清楚!我要跟你分家,这不是如你的意了吗?”
陈老爹又急又怒,伸手就去打他,“你这个混账!白眼儿狼!”
陈三儿抬手去挡,粮袋落地。
隔壁江大山听见动静,一看陈老爹拿棍子了,赶忙跑过来拦,“老陈,有话好好说,儿子这么大了,别动手……”
陈三儿怒不可遏,“有种你就打死我啊!我到底是不是你儿子!”
赵柯也是担心父子俩闹腾起来,没想到还是晚了一步,赶紧跑进来,使劲拽开陈三儿,催促他:“你先拿着粮走。”
江大山一急,“赵主任,你这咋不劝和呢,咋能让他走呢?”
陈老爹也有些不满地看着她。
赵柯看向伤心难过愤怒至极的陈老爹,问:“劝和也可以,先说说,你们父子俩昨天又因为啥吵起来了?”
陈老爹气道:“我就是做好了饭,看他那么晚才回来,问了他一句去哪儿鬼混了,我当爹的不能说他吗!”
“你只要关心一下,就知道他去哪儿‘鬼混’了。”赵柯板着脸,“傅知青找人去河边儿挖坑立水车,陈三儿也去了。”
陈老爹一时哑口无言,讷讷半晌,“那他咋不说?”
一个窒息的家庭关系,强按头凑在一起没什么意义。
赵柯扒拉陈三儿一下,“你先拿着粮食去傅知青那儿吧。”
她刚才来晚,就是因为傅杭主动找到她,让陈三儿去他那儿住。
而陈三儿问都没问,二话不说地扛起粮食就走。
陈老爹着急。
赵柯拦住他,认真道:“我之前就劝过你,要是想跟儿子缓和关系,就忍一忍你的脾气,凭啥对外人就好人似的,对儿子没一句好话?他也是个臭脾气,可能也不知道体谅你。正好这段时间你们都冷静冷静,别真到挽回不了的地步。”
江大山还拉着陈老爹,见状,劝了一句:“要不,听赵主任的?”
陈老爹垂头,精气神儿好像一下子被抽没了。
赵柯无奈地摇摇头,“其实最近陈三儿表现挺不错的,你重新看看他,可能会发现他好的一面。”
陈老爹不知道听没听进去,依然垂着头。
这事儿得他们自己想明白,赵柯只能劝到这儿。
她离开陈家,打算去傅知青那儿瞧一眼,刚走到大院儿外头,就被赵小草喊住:“姐!你快上我家去吧!二叔二婶来我家闹了!”
“他们闹啥?”
赵小草气得带哭腔:“他们说栓柱儿哥是他们家亲生儿子,让栓柱儿哥以后必须每个月给他们十五块钱,否则就不让他当兵去!”
一个入伍的喜事儿,闹闹闹,闹啥闹,简直不知所谓!
她最近脾气是不是太好了……她想着法儿给大家伙找出路,他们倒好,净给她拖后腿!
赵柯憋着火气,跟着赵小草转去六叔家。